那馒头足足有两个拳头大小,十分瓷实顶饱,工匠们都自觉地排好队,一人打了两个馒头一碗菜汤,蹲在地上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戴城看着侄儿吃的香甜,不禁心里有些酸涩,这年头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东家,不仅包吃包住,饭菜管够,每个月还能发整整一两银子的月钱!在东家这里干上几个月,甚至回去买上几亩良田都使得。以前他出去给人干活,中午有口吃的都算主家心善了,吃多了是要招人白眼的。
季岚熙见戴城有些拘谨地迅速吃完,笑了笑道:“这几天虽是初夏,中午还是有些热,大伙在日头底下干了这么久,没有中暑的吧?”
戴城摇了摇头:“托东家的福,还给我们拉了凉棚避暑,中午有凉茶可喝,哪里还能有人中暑呢。”
他又有些高兴地道:“东家,您之前说的砖炉,老师傅们已经做出了一个样子来了,就在厂里面,不如您来看看。”有几个吃完了的工匠也跟着凑热闹:“是啊东家!您来看看吧,我们也好起一炉看看这砖炉到底能不能行!”
这么快?季岚熙心里有些讶异,原以为耐火砖的烧制会用很长时间,没想到这群匠人们日夜以继,竟然仅仅用了不到二十天就把砖炉赶制出来了。
她跟着众人走到开阔处,一个八尺高的高炉立在此处,通体灰白,是用粘土耐火砖砌成的。内炉壁的耐火层整整有七十五厘米厚,内层覆盖厚厚的一层鸡眼沙,整个炉敦厚紧实,只在南墙有开有一个鼓风口。
众人都在底下摩拳擦掌,等着看东家设计的这个炉子到底能不能用,这要是真的能用... ...一天能炼出的生铁能以几千斤记啊!这个真是了不得了!
有师傅喊道:“点火加砂!”便有人从上方加入铁砂,取出大量的焦炭开始点燃。
时间流逝,周围的温度越升越高,人们的心情也愈加急切。
戴城紧紧地攥着拳头,眼睛紧盯着砖炉,生怕听到砖石的碎裂声,若是这个所谓的“耐火砖”烧化了,也就意味着东家的实验是失败的,到时候便只能重新用土法子了。
半刻钟、一刻钟过去了,除了工匠们继续加炭鼓风,砖炉还没有任何反应。
季岚熙气定神闲地双手环胸,继续在原地等待着。
忽地一阵热浪袭来,所有人都后退一步。
炽红色的铁水从炉中滚滚流出 ,像是燃烧着的河流,沿着预先挖好的通道流淌到铁塘里。
“生铁,是生铁!”有人惊呼道。
季岚熙眯起双眼,心中宛若尘埃落定。
果然,砖炉炼铁,成了!
第28章 大炼钢铁(2) 大郑,也能改
工匠们见到铁水已经从管道中流入到方塘,有四五人连忙站在塘上用柳木棍急速地捶打着底下的铁水,还有一人手持晒干了的污泥粉与泥灰,均匀地洒到上面,让木棍把泥土与铁水均匀混合。
热浪滚滚,所有人都是满头大汗,脸上却都带着雀跃兴奋的神情。
底下的铁水经过急搅,已经逐渐变得冷却。另有一人手持半米多高的长夹,把翻涌出来的黑色炉渣夹了上来。
戴城的侄儿戴信兴奋地围着方塘走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摩拳擦掌地自己也能上去炒铁,他对着季岚熙大声道:“东家!您这法子真是奇了,平时我们冶铁都是把铁砂融化了之后做成铁锭,然后再送去炼铁炉加热,现在可以直接就在方糖里炒铁,可不是整整少了一个步骤么!”
季岚熙笑了笑道:“这哪里是我能想出来的,不过是古时候的杂书看多了,在里面看过这个法子,就暗自记了下来,没想到今日还真的有用。”
她当然不能发明创造出来一个高炉,这个冶铁方法是前世里土法炼铁最常见的双联法,即把炼铁炉和炒铁炉串联起来,能极大的提高出铁的效率,确实比现在大郑的法子好了很多。
季岚熙在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理工专业,有不少男生就爱去实验室用小坩埚烧铁炼钢的,连带着她也耳濡目染了不少。
戴信的眼睛晶亮亮的:“书... ...书竟然这么好的么!若是我也能读书就好了。东家,为何你在里面撒了这些泥土,就涌出来这么多炉渣出来?要是以后都能用这些法子冶铁,那大郑会越来越强,就不再必被异族欺负了!”
过来的戴城听到戴信这般横冲直撞地发言,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教训道:“你不去干活,反而缠着东家在这里问东问西的!”
他是知道其中的利害之处,且不说东家这法子能节省多少时间,烧出多少炉铁,就是那泥灰加了下去,铁水凝固后的颜色都叫一些老匠人心惊,炒出的熟铁颜色微微发黑,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不是熟铁,而是钢!
真真正正的、能用来打造武器的钢!
多少能炼出钢的匠人只把这门手艺传给儿子徒弟,偷师学艺是要被打断腿的,他们今日能跟随东家观摩一番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哪能像这个小子似的问东问西,还说些什么救国的浑话!这哪是他应该关心的!
季岚熙摆了摆手,示意戴城不必在意,她抬眼看向戴信:“你可知这铁水里除了有铁之外,还存在其他杂质?”
戴信憨厚地摸了摸脑袋:“知道!我们炼铁的时候都会有炉渣 ,但是从没有像东家这炉子里这样多,杂质都像是要排尽了。”
戴城深吸一口气,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他知道这是东家不打算私藏,而是真的要教自己这个傻侄儿这门能祖祖辈辈流传的手艺。
季岚熙指了指筐子里的泥土,“这些杂质我们都知道会有,只是眼睛看不见罢了。我也是在古书中看到的,取石灰、和这种白土混合搅拌,放入铁水中能与杂质结合形成炉渣,人这时候把炉渣取出,铁的品质自然上来了。”
如果用现代的语言解释就比较简单了,冶铁也是一个化学反应。硅藻土拌上石灰,能与铁中的硫、磷、碳元素结合,加上不断搅拌,会发生氧化反应形成炉渣。
戴信嘴里喃喃道:“杂质,石灰... ...那东家,您特地建了个用耐火砖砌成的炉子,是不是这些杂质也与温度有关,温度越高,越能带走铁砂里的杂质?”
孺子可教也。
季岚熙满意地看了一眼戴信,摇摇手中的扇子道:“正是,只要炉温和鼓风上来了,不愁能炼出稳定的钢。”
戴城颇为无语地看着自己侄儿,他嘴里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抓着头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知道他又犯了疯病了,歉意地道:“东家,我这侄儿憨直,一有什么东西研究不明白,便是日思夜想也要想透的,还请东家莫怪。”
“无事,我看他长得憨厚,实则是个聪明人。”季岚熙笑了笑。
这种执拗的劲儿最适合到实验室里搞研究,放在大学里早就被导师们抢光了。
有老师傅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把匕首,颤颤巍巍地道:“东家,你来看一看,成了!成了!”
那把匕首刚被粗粗地锻造成型,通体还是未被打磨过的黑,只在刃上有寒光一点,散发着钢铁冷凝过的腥味。
戴城在布衫上擦了擦手,珍重地接过匕首,缓缓地地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右臂肌肉猛然贲起,狠狠地砍向右边的碗口粗小树。
“喀拉”一声,众人只见到空中闪过闪亮的白光,树应声而断。
季岚熙走过去一看,树的断口整齐,没有一丝断茬。戴城又把匕首呈上,刀刃还是一片平滑,并没有出现卷刃的现象。
大郑的武器多用熟铁,只有少数精英军队或是将领的佩剑采用钢。熟铁韧性很强,经常是使用半天,刀口便弯了,只能用脚踩直,使用起来十分不便,而钢的强度则相当好,完全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季岚熙又让戴城砍了几个木桩、熟铁锭试试匕首的韧性和硬度,直到刃口微微发卷。
“这钢的质量不太稳定。”她拿起手中的匕首对准阳光道,“要是上了战场,卷刃会要人命啊。”
现在生产出的钢材还是太韧,与其说是钢,不如说是钢与熟铁的混合体,也就是低碳钢。不过以现在高炉的炉温,能炼出低碳钢都已经是万幸了。
季岚熙叹了一口气,前路漫漫啊。她把匕首收了起来,准备带回去给赵衍看看。
戴城苦笑着说:“东家,您手中的匕首不知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呢,听说也就只有关宁铁骑,才有资格配备上钢制的武器呢,其他人能用上熟铁制的就已算是不错的了。”
季岚熙对他们点点头道:“你们现在一天先开五炉即可,等我回去... ...找朋友商议,看看到底缺口多少,若是有人问起,你只管说是盛行商行的产业。”
一行人面带喜色,长拜道:“谢东家!”
季岚熙坐上驴车,又从怀里捡了个苹果吃,午后清风,暖阳正好,心情仿佛也随之轻松起来。
她用鞭子轻轻地抽了那懒驴子一下,“驾!”驴子吃痛,在乡间小路里疾驰起来。
忽地后面有人从厂子里冲出来招手高呼,边追赶驴车,季岚熙眯起眼睛仔细地看,发现正是刚才发呆的戴信。
戴信挥舞着手上的白头巾,大声喊道:“东家,我想出好方法了!我想出好方法了!”
他停下了脚步,笑的如同一个孩子般,“您放心!炉子能改,武器能改!”
“大郑,也能改!”
第29章 假戏成真 今晚我便宿在你那
季岚熙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回了王府,门房还未上钥,月明正在垂花门处翘首以盼地等她回来,一见她便焦急地说道:“王妃,您今儿个去哪里了?竟回来得这样晚,可叫我好找。”
季岚熙轻巧地跳下轿厢,她怕引人生疑,早在城郊处便换好了裙装,乘着马车回到王府。
她打趣道:“我去了西郊一趟,什么事情能让我们月明急匆匆的。”
月明蹙起眉毛,伏在她耳边说:“... ...小少爷今日上午在王府里随着先生读书,当时还好好的,结果一到下午不知怎的,竟然发起高烧来了!烧的说了满嘴的胡话。”
“是有人... ...?”季岚熙的脸色沉了下来,提起裙裾快走,“他现在怎么样了,请府上的刘太医没有?”
月明摇了摇头,小声说:“我让杨裴看过了,应该是不是人为,但这病属实来的蹊跷。刘太医看过之后,只说是风邪入体,煎了一剂药便吃下去,现在小公子的体热退了,只是还有些虚弱。”
季岚熙微微颔首道:“下次发生这种情况,便让杨裴来寻我。”
月明轻声应是。
季岚熙到了赵宗尧住的书斋,屋内的烛火点的昏黄,摆设清简,除了柜上和桌榻上一摞摞的书卷的别无他物。一个小小的孩子正睡在床上,脸色苍白,正蜷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
满枝正侍立在床边,拿着布巾为他擦脸,脸上满是忧心忡忡,一见季岚熙便急道:“王妃!刘太医开的一剂汤药下去,小少爷喝了却直说自己身上冷,奴婢把棉被找出来盖上却还是不管用。”
季岚熙坐到赵宗尧的床边,伸手摸向他的额头,小孩子 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浑身微微地颤抖着,嘴唇发青。
手上是冰冷滑腻的汗。还好,烧退了便没什么大事了。
季岚熙转头对月明轻声吩咐道:“你去让厨房煮一碗红糖姜茶,姜要去年的老姜,煎的热热的送过来。”又让满枝去取之前做好的奶冻。
她在生病的时候尤其喜欢吃甜食,尤其是喝了药之后,嘴里总是发苦。
厨房的动作很快,季岚熙轻轻地拍了拍被子里的一小团,“宗尧,来喝口热汤,甜的。”
赵宗尧皱着眉,迷迷糊糊地放下了被子,像往常一样沙哑地说道:“娘... ...我不想喝。”
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却发现不是头顶不是家中熟悉的青色蜀锦床帐,床边坐着的也不是他那个平时说话温温柔柔的娘。
对了,他怎么能忘了呢,娘早就在去年年底时在东厂狱里上吊死了。
赵宗尧猛地咳嗽了起来,勉强在丫鬟的搀扶下直起上半身,软绵绵地说道:“王妃。”
季岚熙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小孩真是怪招人心疼的,她把汤匙送到赵宗尧的嘴边,“诺,喝吧,热热的喝着发了汗,明个儿一早就全好了。”
他看着碗里的汤,还有上面漂浮着的姜丝,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想快点躲到被子里去。
赵宗尧勉强张开了嘴巴,强忍着恶心吞了下去,却发现那汤入口有些辛辣,但却是甜的,很是开胃,便一股气地都喝了下去。
这碗汤下肚,只觉得胃里暖洋洋的,赵宗尧感觉自己的昏沉的脑袋也变的清醒起来,小脸上好歹浮起几丝血色。
季岚熙把汤碗递给满枝,又拿出一碗奶冻来,笑眯眯地问他:“你看,现在是不是好多了?我生病时也吃这个,出了汗就好了。再吃一碗奶冻,这个奶冻是用新鲜牛奶加上藕粉一起蒸的,软软糯糯的和鸡蛋糕差不多,上面还撒了桂花糖,特别香甜可口。”
赵宗尧不作声,只默默地看着季岚熙,他之前听到声音,以为她像娘,但是神态动作又像姐姐,只是姐姐没她明艳美丽。
姐姐是一个活泼爽利的将门小姐,许给了虎威将军家的嫡子,本来应该是在年末成婚的。
他慢慢地咽下奶冻,问:“你娘也是这样照顾你的么?”
“我没有娘。”季岚熙答道,烛光下她的五官显得朦胧,“爹很忙,从小到大生病时我没有打搅过他,怕度了病气给万岁。”
“嗯。”赵宗尧低低地答道,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发黏,把碗匙交给丫鬟,重新躺回了床上。
季岚熙替他掖紧被角,听着小孩的呼吸渐渐平稳,也放下心来。
“你爹杀了我爹。”
小孩子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颤动,似是梦中呓语。
烛光在屋内摇曳,投下一片沉谧。
“是的。”季岚熙轻轻地说,“兵器伤人,全凭主人的意愿。所以你要好好读书,好好练武,要做一柄... ...”她 的声音轻柔,宛若在哼着一首摇篮曲,“能让主人忌惮的兵器。”
孩子不答,小脸沉静,似是睡着了。
季岚熙坐在床边,忽地屋外传来吱呀一声响,赵衍撩了帘子进来,他的面容有些疲惫,神色匆匆,见她坐在床边,微微一愣,便低声问道:“宗尧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