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岚熙起身示意两人去外屋说,她也压低了声音说道:“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并无大碍。”
说完便给赵衍斟了一杯茶,这一个下午下人们忙忙碌碌,没人顾桌上的茶水。此时的茶已经冷了,赵衍也不嫌,喝下一大杯才道:“我近日里一直随耿满去卫所操练,一时间竟顾不得这个孩子,麻烦你照顾他了。”
季岚熙见他眉头微皱,高耸的眉骨上似有细小的伤口,便知他这小半月是吃了不少苦,答道:“夫君哪里的话,这本是岚岚应该做的。”
话题只谈了寥寥两句,两人便都把眼神别到一边,良久无言。
赵衍口渴,准备再斟一杯茶,刚好季岚熙准备给他续水,两个人的手在杯沿微微相触。
男子手上的热度似要把季岚熙的皮肤灼伤了,她还是硬着头皮取走了赵衍的杯子,却没想到赵衍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和过电似的。
空气里有一丝丝尴尬的气氛蔓延,季岚熙简直要被他气乐了,我有这么丑么,不就碰个小手,自己还没说啥呢,赵衍的表现跟被登徒子非礼过的黄花姑娘似的。
“夫君请。”季岚熙把茶杯放到桌子上,托着腮笑眯眯地说。
“嗯。”赵衍慢慢地品着这一杯茶,挑起话题道:“耿满与我说,梁中太监为人狡诈,经常会在势族大家里安插探子,里应外合。”
“是么,”季岚熙点点头,“我最近让锦衣卫留意着,不能让他钻了空子。”
“嗯,我今晚宿在你那。”
“好... ...等等,夫君说什么?”季岚熙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说今晚宿在我这?”
“我们是夫妻。”赵衍抬眸,眼如鹰隼,高挺的鼻梁扫下一片阴影,淡淡道:“肃王夫妇入府半余月,却从未同房,传出去让人生疑。”
“因而今晚我便宿在你那,王妃以为如何?”
第30章 三合一
在盛京内两人还未联手时就从不宿在一处, 便有肃王不喜王妃的传闻流出,诺大的一个王府,实在做不到铁板一块, 哪个奴婢碎嘴在外边提了一句,被有心人听去也是有的。
这几日两人到了辽东接触甚密,赵衍又不肯纳妾, 若还是借着二人不合的名头,未免也太假了些。
她用拳头抵住唇边轻轻地咳了咳:“夫君想的甚是周到,我便先去准备沐浴, 时候也不早了,夫君回来沐浴后便直接休息吧。”
赵衍直直地看向她, 点 了点头道:“无事, 我还有一些军机要务与楼安海商议, 若是回来的晚了,你便自己睡下。”
“好。”季岚熙起身行礼, “那岚岚便先行告退。”
行至回廊,月明和满枝便一左一右扶上季岚熙的手, 脸上充满了欣喜。
月明抿着嘴笑着说:“这么久了,王爷总算是想通了。我这就去为王妃的浴汤中加些花瓣精油,保准王妃出浴后肌肤嫩滑, 听说用了精油后还带有暗香呢。”
满枝则是喜气洋洋地在季岚熙的身前行了一个大礼,古灵精怪地道:“奴婢要恭喜王妃,贺喜王妃了!祝王妃早早生个小世子, 争取三年抱俩!”
“你们浑说些什么。”季岚熙有些无奈,她拧了拧满枝的鼻头,压低了声音,宛若耳语, “权宜之计而已。”
这两个小妮子,胆子也越来越大了些。季岚熙想了想,反正屋子里还有一张足够大的美人榻,虽然正对着门口,但加上被褥后也是暖暖和和的,她直接睡到榻上,门一关谁知道她和赵衍到底同没同床。
想至此处,心里那丝莫名的尴尬也放下了,季岚熙打了个哈切,格外思念那床晒过后格外蓬松厚实的被子起来。
屋内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浴桶,上面洒满了粉色的玫瑰花瓣,季岚熙沉到浴汤中,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和小巧精致的锁骨,大郑时人以瘦为美,爱细腰者甚,她却不是那种清减的病弱,不该瘦的地方一样都不差。
她的额头上敷着一块雪白的帕巾,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直在水里打瞌睡,黑色瀑布般的长发在水里起伏,更显得肌肤胜雪。
这才是生活啊,季岚熙含含糊糊地想着,好像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洗过一个热水澡了。
她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沉到水下,只留下秀气的鼻子和眼睛露出水面,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
盛行商行月前递过来消息,说是在泉州与一家佛郎机商行搭上了线,里面大概有她要寻的东西,已经加急用宝船送运辽东了,大概便是有几天就要抵达。
现在辽东各地的太仓已经只余下一个空壳子,她曾经让锦衣卫暗访过,只回了四个字:触目惊心,里面的粮食大抵连撑过一个灾年都不能了。
若是现在能得到玉米红薯土豆的植株,早早种下还能有一季的收成,加上从山东运来的粮食,广开盐铁,至少今年开战是不惧的。
只是镇守太监梁中和巨贾李成方... ...他们的爪子伸的也太长了些!
这些人未必不知道辽东卫所的重要,一 但被女真破了,建州铁骑的洪流可直接沿着平原南下,一直打到长城以北,凭着现在大郑的城守,奇袭山海关能不能守住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能到一直打到广渠门底下,面见万岁去了。
但这又管他们什么事呢?大郑震慑各蕃百年,大国泱泱,又哪能说折就折了,就算是折了,也轮不到在他们手上,你好我好大家好,人需要及时行乐嘛。
因而整个辽东,乃至整个九边,都在靠着这一口气吊着,半死不活。
女真在试探,蒙古在试探,各方都在试探。他们之前被打疼了,打怕了,怕真的对着大郑一伸爪子,一刀斩下来,又得龟缩数十年。
一但被他们看出来大郑不是当年的那个睡狮,那就等着瞧好吧,保准能一股气的生吞活剥下去,骨头渣子都要吮吸的干干净净。
季岚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团乱麻的局势,赵衍之前是如何解开的,她现在都替他无比头疼起来,各方势力在辽东盘根错节,除非能除掉梁中和李成方,整合大郑官方在辽东的所有力量,否则无解。
她眯着眼睛,看向浴桶边那把被打磨的晶亮的匕首,还有时间,不着急的。
不着急的。
忽地门口响起一阵陌生的脚步声,然后就是月明有些惊讶的声音:“请王爷稍安,王妃尚在沐浴。”
这人不是要去商议军机大事么,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满枝急匆匆地进来替她擦身梳头,把香脂子在季岚熙身上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变得水润光滑,季岚熙的腰窝被她擦的直痒,收回思绪吃吃笑道:“算了算了,你快些吧,一会便要睡了。”
赵衍瞧了一眼屏风,烛光摇红,身影倩倩,鼻尖嗅到一丝丝的水汽,他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有些疲惫地坐在榻上,嘴唇微抿,只露出一截紧绷着的下颌。
季岚熙身着白色中衣,黑发半干,见赵衍呆呆地坐着,也不唤人更衣,便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唤道:“夫君,你可是乏了,坐在这里又冷,快去睡罢。”
赵衍薄薄的眼皮动了动,任由她卸下外衣、头冠等物,又取来中衣为他换上。
季岚熙忙活了一阵,好歹把这个大爷送到床上安置好,又俯身把里面的一套被褥枕头一并费劲的取了出来。
赵衍在床上睁开双眼,眼神迷惑地盯着她,仿佛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季岚熙笑了笑,低声道:“夫君且宿在床上,岚岚夜里睡相不好,唯恐打扰夫君,便自行去睡到榻上去。”
赵衍的声音有些沙哑:“下 夜里凉。”
季岚熙干笑:“岚岚不怕冷。”
“你睡相不好,可是有夜游症?”他问。
“没有没有。”季岚熙连连摇头,“岚岚只是... ...夜里打呼,怕吵醒了夫君。”
赵衍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打呼磨牙是常有的事,并无大碍。”他顿了顿,“我不嫌弃,你且宽心。”
季岚熙捻了捻湿润的发尾,现在要是再拒绝未免显得太不识时务了些,她垂眸道:“那夫君去宿到里面,半夜里有什么事也好让人伺候。”
赵衍在被子里动了动,有些懒洋洋地说道:“你睡到里面吧,我明日要早起,省着打扰了你。”
季岚熙脱下了鞋,忍不住撇了撇嘴,真搞不懂这个人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他既然不在意,自己又在意什么。
季岚熙膝行到自己的被褥里,赵衍人高腿长,整个人把床都差点占满了,她还差点被绊倒摔了一跤,两人中间隔着一臂长的距离,都是老老实实地躺在被子里,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切,这一天实在是折腾人,喃喃道:“我半夜里打起呼来,夫君可别生气... ...”蓦地又小声加了一句,“谁让夫君是自愿的呢... ...”说罢呼吸声越来越沉,似是已经睡着了。
赵衍没有回答,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她整个人身子蜷在被子里,只有胳膊不老实地伸了出来,如同一个蛹一般。
月光下她小巧的鼻翼一缩一缩的,眉头微蹙,似有什么烦心事。
赵衍的双眼眯起,听着她平静而沉稳的呼吸声,竟然也觉得有些困倦起来。
他稍小的时候去的是京畿大营,在里面随施琅练武,因为不想惹舒贵妃的不喜,只好在午夜的时候偷偷溜去,一去便是四五个时辰,明日一早又得去国子监读书,以至于现在他就是想睡,一晚上最多也就睡三个时辰便起了。
京畿、卫所,大郑的心头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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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岚熙的睡眠很轻,第二日一早便被赵衍穿衣时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桌上的自鸣钟,现在才是寅时,夏天亮的早,天已经蒙蒙亮了,她的脑袋有些迷糊,仍晃晃悠悠地起身准备为赵衍穿衣。
“你且再睡会。”赵衍自行披上外衣,回头道,“我要去卫所晨训,今日便不回来了。”
季岚熙把长发替他盘好,边打哈切便边他选了个檀木簪子,在铜镜处比了比,“ 我也得去置办些田产庄子,以后说起船来了,凭空多了这么多粮食,也好有个借口。”
赵衍的头发又黑又亮,只是季岚熙不会盘发,只好草草地弯了两圈,弄出个差不多能看的形状就塞到头巾里去。
赵衍问道:“你平日里自己不会盘发么?”
季岚熙为他整理衣领的手一顿,这是在嫌弃她的技术么。她轻哼了一声,“平日里都是月明和满枝给我盘的,岚岚手笨,夫君既不满意,我去唤她们进来。”
“不用了。”赵衍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挺好看的。”
“夫君不在家里用些早膳?”季岚熙问。
“不了,我先去卫所,时间较紧,那里也有早膳。”赵衍最后把轻甲穿在身上,准备离去。踏出门口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她说道:“最近广宁城怕是不稳,你出门在外,也要多带些护卫。”
“知道了。”季岚熙扬声答道。
送走了这位最大的爷,她又换上男装,叫上几名锦衣卫准备去马市逛逛。
马市里有一种名叫唱卖的行当,是专门用来做民间拍卖的,见微知著,想了解一个地界物料的市价,还是唱卖行最靠谱。
季岚熙今天身着长布衫,头发用青巾纶起,浑身上下的装饰只用了一枝流云玉簪,真如同一个清隽的年轻生意人一般。周围的锦衣卫也做好了家丁打扮,一行人直直地往马市去了。
唱卖行说的好听,其实就是一个风雨棚,上面搭了一个戏台样式的台子,有人在场面叫卖,三次过后若无人加价,拍卖的商品就被价高者得,和现代的拍卖没什么两样。
“辽东陈米,一石作价七钱银,共二百石,价高者得!”唱人在上面声嘶力竭地喊着,“瞧一瞧看一看啊,是去年的陈米,还正香喷喷着呢!”
底下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有来凑热闹的老百姓便站在风雨廊的外面,眼巴巴地等着有散卖的粮食能让自己捡个漏。
再往里一些就是雅座,里面支了十几张桌子椅子,还有能解渴的茶水供人饮用,这些都是给大主家准备的,寻常人可坐不得。
现在虽然是辰时,已经有七七八八的人入座了,季岚熙也自顾自地寻了个靠后的位子坐下。
那唱人皱眉,瞧见底下有个年轻人悠哉悠哉地坐下,以为是哪家的后生不懂规矩,刚想唤人来赶,没想到随着这位年轻人来的还有三五个粗壮家丁,一看就是练家 子,连忙把刚要说出口的训斥声咽了下去,对着季岚熙谄媚的笑了笑:“又一位爷——来人啊,快上茶!”
周围的互相熟识的商贾们都用眼斜了一下这个面生的小子,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
哪里来的愣头青,这唱卖行是他能来的?也不看看这里是卖什么的,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唱人又扯着嗓子喊道:“米七钱,各位爷,可以出价了!”
一个长须老者打了个哈哈,拱手对诸人道:“我嘉同商行便不客气了,作价七钱,我要了。”
“陈老啊,你这就是不厚道了。”另一名穿着翠绿狮子锦袍的中年人笑道,小眼睛里精光四射,“整整两百石,你们嘉同刚收完粮,现在还能全吃下?不如就饶给我吧,我出价一两!”
那陈姓老者摆摆手道:“申掌柜这是哪里的话,管他多少陈米,多多益善。这样如何,我们一人一百石,嘉同商行里还有些陈米... ...”两个人对视一眼,似是达成了什么协议。
申掌柜兴奋地道:“好好好!陈老当真是痛快!”
周围的人一听到陈米二字,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季岚熙扇着折扇,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她坐的比较靠后,正好能听到身后百姓的议论,其中有一童音小声道:“阿爹,为何我们自己家种地,阿娘还要你去唱行买米吃啊?”
那汉子痛声道:“娃儿,你可不知民生何其多艰啊!辽东屯田... ...十之有五都被送到太仓,太仓里的米,现而就都被卖出去了!”
那唱人见底下骚动,大喊道:“你们在干什么,还想不想在广宁待着了!还不快闭嘴!”又对着底下的商贾稽首道,“那这两百石新麦,就归陈老和申掌柜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