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光微动,蹙着眉敛去了那句话中她最见不得的字眼,轻声问着眼前诚恳仿若对着神明的青年。
第107章 、
说完之后,她便敞着眸子看着他,沉默了下来。
崔爻眸光振动一瞬,指尖不受控制地动了动,才哑声点头。
“幼时不懂事,被人骗走,关在铁笼中带到了这儿。”他面色平静,好像说着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似的,只是这幅模样落在卫长遥眼中多少沾了些不同。
到底是他的伤心事,她不愿再将他的伤口剖开,顺便在上边撒上盐巴,听着这话即便心中有些存疑,也只是垂了眸子,没再打破是砂锅问到底。
总归她是知晓,他将那件事情说得太轻巧了些的。
心中转过了几道弯,她抿唇看向了眼前好似在等待审判的青年,在心中叹了口气之后才道:“你也歇息一会儿吧,都那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回了。”
“不必了,我不累,殿下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他语速有些快又有些飘忽。
一双澄澈的墨色瞳仁却紧紧盯着她,像是一只慇勤恳切地给主人送食的小狼崽,忠诚却又可靠,得到一点好处便又觉得受宠若惊。
见到他这样,她微微蹙起了眉,脑中灵光一闪而过,随即往周围看去。
入目是色泽艳丽的织毯,再就是一张长长的深棕的泛着油光的木桌,整间帐篷内空旷又整洁,若是说哪儿有什么不对,那便是只有自己身下的这一张床榻了。
眸光一滞,她似乎想像到了他为何这样拒绝。
他怕自己不想同他太接近,或者说他怕自己厌恶他才如此避着的更为确切一些。
思及,她清润的眉眼顿时恹恹地耷拉下来,羞耻于自己的恶劣无理甚至自私。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心中闷了几分,当下便只是低着头,语气冷淡,声音却透着自己未曾注意的脆弱。
“你……上来睡吧,”她长睫微颤,双手紧紧抓住了衣摆,褶皱明显,邀请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同自己在一张榻上呆着,这在从前她根本不敢想,眼下这般,也就是因为对他的那几分愧疚和信任他不会做出什么。
这已经是她最大的限度了。
而一旁的青年面上却是显而易见的错愕,过了一秒才怔楞出声:“殿下?”
可在出声之后他便又立即反应了过来,垂下了眼睫,不敢再看对面的她,嘴角紧紧绷起,强压下来的声线因为没有遵从内心而显得有几分生涩干硬。
“……不必了,崔爻还有些事情要同扎格商议,这便离开了。”
方才他是惊喜的,可在短暂的惊喜之后,便又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恐慌之中。
如同她醉酒的那日,她只要稍稍流露出几分柔软的情绪,他就那么上了勾,可短暂的甜蜜过后便是无尽的犹豫和疏远。
他赌不起了,若那种状况再出现一次,他便再也没了机会。一瞬间因为她的话而火热起来的心又于一瞬间冷寂下来。
思及,他的神情更加冷峻,眼中闪过酸涩的光,转身便要离开了。
初醒的迷濛过后,卫长遥脑子渐渐清晰起来,看他要走,当下便眉头一跳,声音也跟着大了几分:“你去哪儿?”
闻言,他定住了身子,正对门口背对着她,没出声。
看着他这样谨慎,她头疼地抬手压了压额角,早些时候心中的内疚又在一瞬间喧嚣而上,缓缓占了上风,将那些她自己未曾留意过的羞赧还有复杂情绪压下去,一丝不留。
没听见声响,青年停驻一秒后又动了身形,继续往外走去。
见他这样,她也来不及再做其他的,当下便下了地,就那么径直走向了青年,伸手将他拽回床榻,皱眉冷硬着嗓音道:“我命令你去歇一会,听不懂?”
“……”
崔爻几乎没见过她这样,知晓无法拒绝,便又动了动唇,才道:“殿下呢?”
“……我去找那卓。”沉默一瞬,她才想出来这样一个办法。
闻言,他叹了一口气,认输道:“可殿下此刻是我的妻子阿遥。不是旁人”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没想起来这一点,她心中懊恼地叹息一声,随后态度坚硬地道:“那我便留在这儿好了,你睡你的,总归我不对你做些什么。”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青年口中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来,最后才敛下了长睫,轻声道:“是。”
他就那么在她眼神的注视之下僵着身子走到了另一边,之后又直直侧身地躺了下去,只在边缘处虚虚担着身子,像是随时要掉下去似的
卫长遥:“……”
跟她故意为难欺负他似的。
“往中间一些。”她站在他背后,往前望去恰好可以看见他沐浴在赤暖霞光中的睫羽,上面沾了些星星点点的金色,此刻一颤一颤的,显得脆弱无依。
听见她的话后,小心翼翼地又往里移了几分。
到了此刻,她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欺负了他。
她有些埋怨起自己凶狠无礼的语气,可也未表露出来,而是转身坐到了红棕长桌旁。
崔爻听见她离开的声音,这才心中微微安下来。
他抿唇想着,殿下她应当是没什么目的的,可今日的她,委实有些奇怪。
许久未曾好好闭过眼,身上疲累甚至带着伤,他没能坚持多久便睡着了,呼吸平稳。
而一旁的卫长遥在一瞬间便听到了他沉稳而平缓的气息,心中稍稍欣慰下来,连脑子也不自觉地再度陷入困顿,没一会儿便磕在桌上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她渐渐失去了知觉,等到再度醒过来时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自己好像轻飘飘的一个细条,身不由己。
周围一阵小孩子的喧闹声,嘈杂而又充满着恶意。她被吵得不耐烦了,渐渐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黑褐色的土地,许是下过雨不久,一块一块的土粘连在一起,看起来湿润又黏腻。空气中散发着腥气,而在不远处的青灰色墙角处,几个长得胖胖圆圆的小童围成了一圈,正对着圆圈周围踩踏着什么。
【小哑巴,让你再偷东西!!!】
【打他!!!】
【小哑巴怎么不求饶?】
【不过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小哑巴而已,还当自己是个少爷吗?】
听着这恶毒残忍的话语,她极力地稳住了晃荡的身子,努力带动脖颈往前望去,终于在他们的身影缝隙之间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身影。
小身影灰扑扑的一片,身上满是污泥还有脚印,似乎是被踩的厉害了,只能紧紧地缩成一团。
偶尔的一个抬眼,她终于看见了他的脸。
不、不能称之为脸,因为已经看不清面容,只能勉强认出他的一双黑□□的眼睛。
若不是这双大而灵动的眼睛,她会以为这不是人,而是一只孱弱的小猫或者小狗,连细碎的□□声都只能紧紧隐匿在喉咙间。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无趣了,又许是他们的兴致过了,才渐渐散开,一人往小身影身上吐了一口唾沫之后才扎堆地离开。
她只看过一眼,便又收回了视线,继续看向那一团一动未动的身影。
在察觉到那些人离开之后,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松开紧紧护住胸膛的手,卫长遥朝那儿看去,只见小身影的灰扑扑的不合身的衣裳中爬出来了一只同样灰扑扑的小奶猫。
瘦弱,病殃殃的,甚至连四肢都打不直。
和他一样。
不过它的命比他的好,总归有一个人护着,而不像他,生下来就没人管。
小身影将小奶猫放在地上之后便走了,蹒跚着步伐,一瘸一拐。
小奶猫对着他轻叫了一声,他只是顿了顿,之后便继续走远。
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得到风里的断断续续的嘶哑不成声的话:“别、跟我,我养不活、你,去找、别人,”
“……”
卫长遥还想要看看这个小身影,可身子一荡一荡的似乎是长在了原地,而他已经走远,消失在了清灰色的墙角。
再度睁眼,卫长遥的视角变了变,似乎是坐在地上,看什么东西都是仰着头的。
她转向周围看了看,入目是漆黑一片的帷布还有一些掉了漆的桌椅板凳,桌上空荡荡一片,只有两个缺口的茶杯。
冷风透过破损的窗角吹了进来,正对上床上缩成一团的小身影,卫长遥被他齿间打颤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小身影穿着不合身的单薄衣裳,盖着薄的只有一层的布料,细细颤抖着。
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身上的伤还有污泥,就那么脏着睡着了,眉宇间紧紧锁住,手指间的缝隙之中也满是脏污。
她眼眶发热,渐渐泛红,可无法迈出一步,只能像是个死物一般看着。
无能为力。
一夜的时间,她就这么睁着眼看了小身影一整夜,直到天亮时他自有些高的床榻上下来,一顿一顿地移到了院中的水缸之前。
在凌冽的寒风中,他用着水缸里冰冷刺骨的冷水洗着那张黑□□的小脸。
似乎是扯动了伤处,动作总是一顿一顿的,不熟练,可口中从未出过一声声响,
若不是昨日的那句话,她都要以为他是别人口中的小哑巴了。
面上的脏污渐渐清洗干净,他原本的面容也落入她眼中。
墨色浓重的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冻得发红的皮肤还有干裂的嘴角,还有那小而尖的下巴,身上短了一截的沾满油渍的单薄小袄……
无一不在表露着他的窘迫还有孤单。
他不哭也不闹,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竟然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露出了一抹笑。
她看了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能这么惨,这么傻,这么招人可怜呢?
*****作者有话要说:唉,本来想咕咕一下,良心过不去,又爬起来写,呜呜呜
崔小爻好可爱啊,嘤嘤嘤~一颗小白菜
第108章 、
她的这道陌生视线始终是隔着一层的,没人知道有一个人在这个寒酸简陋的院子里看着这样灰扑扑不起眼的小身影。
思及,她心中没了顾虑,抿了抿唇,试着往他身旁看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她没有被困住,自由地于瞬息之间便到了他身边。
她蹲下身子,撑着下巴看向他冻得泛红的脸颊,还有红彤彤的鼻头,以及颧骨处的青紫。
而他却毫无察觉地转过了身子,往外走去。
而她就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偷偷爬进厨房,悄悄地将几块点心装进了未来得及洗的衣裳中,一路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里,只是却还是被人截住。
小身影仓皇停住脚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向来人,眼中漏出几分无措还有惧意。
卫长遥也跟着停住,随即往前看去。
【这不是那个小杂种吗?今日又去哪儿捡吃的了?!】
【林哥,这哪儿是捡,是偷……】
【哦,原来是个小贼啊?】
【我说呢,果然是个小杂种,竟是个偷儿。】
小身影低垂着脑袋,黑乎乎的小手紧紧捂在胸膛上,目光惊惧。
几人狞笑着将他掀翻在地,又是轮番踢了好几脚,而他却是抿紧了唇,未发出一丝声响。
临走之际,那几人将他怀中小心揣着的点心翻了出来,扔在地上,用脚碾碎,大笑着离开。
卫长遥一直在看着那几人的背影,还来不及细思自己的目的,便已经将他们的长相牢牢刻在眼中,再转头时,发现小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爬了起来。
灰濛濛的天沉沉压了下来,空气中尽是剌嗓子的西北风,他却蹲在地上,颤着手将地上变成薄薄一片的破碎了的纸包拿起,用两只手掬着,抿着唇低着头进了屋子。
不求饶是因为知道没用,会用纸包住糕点是因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多次,他从无数次相同的实例中得出了经验,知道只有这样,那些糕点在受过他们的践踏之后才能再入口。
碎了没关系,总归是可以填饱肚子的。
进了屋子,他将纸包放在桌上,不出意外的,打开之后里面的原本花瓣形状的糕点变成了粉末。
而他则是用手捻起,一点一点放进口中。
只吃了一点点,又将其他原样包起来放好。
剩下的,他要留到后几日才能吃。
看着如此模样的他,她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幼时最难过的时候,虽说永和帝不关心又没了母妃,可总归是公主,锦衣玉食,吃穿不愁。
而他,连一口热水都没有。
吃了些之后,他坐在了床上,隔着那破损的窗角往外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长遥走到他旁边抱着膝头坐下来,隔空触了触他细软乌黑的发丝,就那么陪着他一起坐着。
第二日,她一睁眼便跟着他往外走去,步履匆匆地来到墙角处,自那个狗洞钻出去之后是热闹无比的街道。
而他,就停在了那卖菜老伯面前,抿着唇笨拙地帮他摘菜叶,仔仔细细地将那些腐烂发黑的菜叶给挑拣出去,再将弄好的菜整整齐齐地码放成一排。
清早到黄昏,卫长遥蹲在一旁看着他,而他一直垂着长长的睫毛,默不作声地做着,从未停歇。
买菜老伯临走时给了他两个包子。
卫长遥看见后,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但总是不好受的。
这是崔爻么?
若非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会将这样命运凄苦,弱小可怜的人同他相联系,她总觉得,他不该如此。
可事实就是这样,他活得凄苦且小心翼翼,没拥有过多少善意,所见的都是灰暗、冰冷。
后来的几日,她便一直跟着他来这儿,看着他终于吃得饱了些,脸颊上的肉也多了些,圆圆的白白的,像一块小凉糕,温温凉凉的,不吵不闹,可爱极了。
看着他与买菜老伯的相处,她有些欣慰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总归,还是有人愿意对他释放善意的。
这一日,她好奇他的母亲为何这般不管他,便一直在崔府中晃荡,并未陪着他一起出去。
可等到快要天黑时,她还是未见到他的身影。
心中担忧他是否又被那几个坏小子拦住,她蹙着眉飘出了院墙,来到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