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锦盒这细长的模样,倒像支簪子。
陆菀拨弄了下铜扣头,便见到昔日谢瑜赠她的那支红玉雕琢的牡丹簪子,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簪子不是被她连同其他几样喜好的物件,埋在洛京居所的树下了么,怎地被他给翻出来了。
以及,谢瑜是怎么知道自己将东西埋在了哪里。
施窈察言观色,见她脸色冷了下来,心道不妙,便凑过来仔细打量了下那支簪子。
试探问道,“这般好成色的红玉难得,牡丹亦是栩栩如生,阿菀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但是被他翻了出来,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陆菀轻佻了下眉,心下念头转着,觉得谢瑜是不是见着两人能够和好,日子太过称心了,非得寻些刺激。
她也不瞒着施窈,从头至尾地,将这簪子之事讲了一遍。
从谢瑜知晓她在宝珍楼所购得的那支羊脂玉牡丹簪与周延有些干系,便送了自己这支红玉牡丹,又状似无意地摔了那支,一直到他后来还补送了支羊脂玉的给自己。
施窈听得咂舌,她与谢瑜认识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他一副冷冷淡淡、诸事不上心的模样。
竟是这等隐晦的拈酸吃醋之事都做的出来。
见着施窈的怔愣模样,陆菀很有些解气。
她凑到施窈身边,两个小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吐槽起如今的大理寺卿来。
陆菀柔美的眉眼舒展,压低了声,也遮不住话中的轻快语气。
“你表兄这人当真是计较,那支簪子很是难得,他倒好,说摔就摔,还装模作样地说是袖袍无意拂到,我若是信了,我便跟他姓谢好了。”
施窈摇摇头,略略蹙眉,满脸不认同。
“我素来知晓他在朝堂上锱铢必较,倒是没想到,私底下与你相处时竟也做的这般过。”
不过施窈的重点显然是偏了。
她很快又挑眉一笑,“且不管你信不信,说不定来年就得跟他姓谢了。”
……
倒是忘了此间女子嫁人之后,便要从夫姓了。
陆菀有些着恼,微红着脸,眸中亮晶晶的,伸手就往施窈腰间去轻挠。
当即,两个小娘子就笑做了一团。
连骑着马,并车而行的陆萧都听见了,他只摇头宠溺地笑笑,倒也没有说什么。
牛车里,闹得够了,陆菀忙按住了施窈的手,含笑道。
“好阿窈,此事便过去了,你我也规矩些,莫叫我阿兄都听了去,晚间他是一定要笑话我的。”
施窈早就见识过陆家人的和睦,便收了手,开始整理起来自己的裙裾来。
陆菀则是将臂弯里的披帛轻扯回了原处,瞥了她一眼,假作随意地说了句。
“谢郎君怎地知晓我将玉簪埋在了何处,难不成他还在陆府里安排了细作?”
她有意试探,施窈也是立时便反应了过来。
“哪需什么细作,”她有心替谢瑜说些好话。
“你一言不发地离了京,他便安排了人守住了陆府,自己也时常往你那旧宅去。”
“说不定就是夜半中宵,庭院徘徊,正是睹物思人之际,发现了什么端倪,便寻了出来。”
“这不,如今你肯给他几分好面色,他便传了信,让人将此物送来了。”
这还真是不曾想过,竟是这个原因。
陆菀轻声道,“那时洛京已然乱了起来,他还往我那处跑做什么。”
施窈没接话,心里却是想着: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悔恨交加,又念着某人而已。
她以往见着谢瑜一步步沦陷,只觉得是阿菀貌美,性情好,人也聪慧的缘故。
连她都喜欢的小娘子,表兄心悦她,再是正常不过。
可方才两人说了那些话,她才忽而更深刻地意识到,阿菀果真是有些不同的。
明明平日里吃穿用度样样矜贵,是堆积如山的绫罗美玉才能将养出的娇娇女郎。
可流落山野时,却不曾叫苦,还能琢磨着将粗劣的盐粒烤制成竹盐,以便漱口时能多些竹叶清香。
许是只有陆家这般,连临时居所都要亲自费心打理一番的家人,才能教养出她这般的性子。
这般的鲜活娇妍,是她长于谢府一重重深沉无声的府院中,从不曾得见的。
跟陆菀一比,其他人便像是绘在了画屏里的花,再是栩栩如生,也是死物,终究是不如那清晨初绽,瓣上还沾了露珠的一朵。
想来对于谢瑜而言,亦是如此。
“阿窈?阿窈?”
陆菀见她发呆了好一会儿,便将从枝上剪下的一颗荔枝递给了她。
“你可是想徐郎君了?”
这荔枝才自一侧的冰盆中取出,供在盘里,冰凉凉的,让施窈回过了神。
她叹了口气,“莫提他,提起他来,心情便坏了。”
陆菀闻言,唇边带起了轻笑的弧度,手中利落地用着银剪将一颗颗荔枝取下。
“那便不提他,总不能少了个郎君,这荔枝便不甜了。”
她将银剪递到了施窈略显枯瘦的手中,示意她接过。
“你便当这荔枝是那不肯从了你的郎君,一剪一颗,可不是消了气了。”
施窈笑吟吟的,“你倒是想了个好法子,我可得提醒着表兄,日后叫南边的庄子里,多送些荔枝来。”
“若是讨了你的嫌,便快些送去荔枝让你剪了消气。”
陆菀正过脸来望她,长睫掀起,忽而往车壁上一倚,闲闲道。
“阿窈,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可是给谢郎君来做说客的?三句话不离他,生怕我忘了他一般。”
施窈也不心虚,她理不直气也壮地道:
“我盼着你日后嫁来谢府,与我作伴不好么?”
两人对视,还是施窈先败下阵来,她别过了脸,讪讪道。
“他到底是我表兄,我向着他,也无错啊。”
只怕不是这个原因,陆菀心里有了些揣测。
她拉过了施窈空着的手,语气刻意放得轻柔。
“你是还惦记这洛京那档子事么?我都忘得七七八八了,你还记着做什么,错的也不是你。”
施窈一时没说话,垂着眼,良久才笑了笑。
“你说的是,想来等我们再回洛京时,表兄已是解决了裴蔺,为我们二人报过仇了。”
剥了壳的荔枝白嫩剔透,入喉也是清甜冰爽的。
不想让好友再沉浸于内疚中,陆菀便换了个话题。
“你方才说南边的庄子?我记得谢家的本家在北地,怎地还有南边种荔枝的庄子?”
施窈略一皱眉,“那也不全算谢家的,是谢家三郎,也就是表兄的嫡亲兄长,他旧时游历时置办的。”
“我那三表兄,单名谢琅,字临疏,说起来,我们此番下兴南,中途还会经过……”
…………
待到陆菀这边上了行船,沿江南下,谢瑜也已是回了洛京。
一路日夜兼程,旧伤未愈,他的脸色便有些苍白。
却还是先去了周怀璋藏匿之处,与之商量了些关于如今局势的应对之策,才回转了谢府。
“郎君!您可回来了!”
早就得知消息的谢觉早早就候在府内人少的侧门处,翘首以待那两骑人马归来。
谢瑜只带了谢九上路,其余人,连同冒充他身份之人,都还在路上缓缓回转。
见得谢觉来接,他只略一颔首,便将手中马鞭甩给了他。
径直往书房的方向去。
“阿兄,你打我作甚!”
身后传来谢九的抱怨声,还有谢觉冷声质问、用力拍打的声响。
“郎君落了水,失踪这么久,你敢说不是你玩忽职守的缘故?”
谢瑜的身形顿住了,只回身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便得了片刻清净。
“郎君,”谢觉小心翼翼地说道,“徐郎君在书房门口候着您许久了。”
其实不用他说,谢瑜转过回廊时,便见着那道清瘦单薄人影伫立在庭中,颇为寂寥。
那双往日时常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也静了许多。
见着了他,徐凛只扯了扯唇,露出个笑模样。
“询安,你回来了。”
谢瑜那张清俊如玉的面容上神情淡淡,“伤可好些了?”
简单的一句问候,徐凛却自觉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只苦笑答道。
“过几日我便会搬离谢府。”
他在提早取字后,便在谢府外置办了屋舍,倒也不是无处去。
谢瑜眉心皱了一下,他掀起眼帘,细细打量眼前之人,难免生出几分不悦。
说起来,徐凛明年才及冠,与周延年岁相仿,却已是跟在他身边做了几年事,很是老成。
若非是此次自作主张,自己也不至于留不得他。
身后的谢觉和谢九都屏住了气,尤其是谢九,更是攥紧了拳,却也不敢开口求情。
他心道,幸好郎君虽是不会再将徐郎君视为心腹,却也不曾赶尽杀绝。
如此打了个照面,徐凛先支不住,便想要自行离去。
静静地望着荫然高树下,那人因着重伤、过分嶙峋的背影,谢瑜忽而想到了替自己去陪伴阿菀南下的施窈。
同样是瘦得露骨,伶仃消薄。
他难得有了几分好心,语气平和地开了口。
“阿窈跟着陆家人去了兴南,他们自水上走,想来会在松溪停歇几日。”
松溪——谢家三郎谢琅任上所在。
是那位曾写信求娶施窈的三表兄谢琅。
闻言,徐凛低头一笑,语气极为轻快,“那不是很好么。”
他脚下不停,走得远了,却还能让人听见他低低的笑声,似是极欢喜的。
至于面上是否是欢喜的,就无人知晓了。
左右这话已经是带到了。
谢瑜垂眸,视线便落到了庭树根处,青砖搭成的六边树穴上。
至于徐凛肯不肯迈出那一步,便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了。
见着徐凛如行尸走肉般离去,他的心里骤然多了个念头——还是他的阿菀好。
她是鲜活的,让他挪不开眼。
不自觉地想到那夜主动拥吻他的娇软女郎,青年郎君的唇角止不住地扬起。
只是此时着实不是沉湎于儿女私情之时。
谢瑜缓缓负手,身姿挺直地往书房而去,细细密密地将缠绵心思自南方收回。
待到进门,他已是恢复成清冷疏离的昔日做派。
提笔写下了言辞客气、登门求见的拜帖,他垂眼观着纸面上墨迹干涸,淡声吩咐了身边人一句。
“将此拜帖送去裴侍中府上,便说,谢府谢瑜,欲求见裴侍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宋朝就有了牙膏牙刷,是用茯苓等药材煮的牙膏。没有牙膏时,也有过用盐刷牙漱口的。
第67章 望月
“是谢瑜送来的?”
裴府内, 棋盘边,铜制香炉内正焚着酒制柏子香。
几许白烟袅袅,雅淡微甜。
棋盘上的棋子三三两两, 圆润光滑, 一看便是常年摩挲把玩出的细腻光泽。
裴蔺闲闲地捡起盘上的棋子,一颗颗丢入盒中,声响清脆。
被掉落的棋子擦过的浅色木盒边缘,则是有些陈年的褐色痕迹, 斑斑点点,格外突兀。
倒像是陈年血迹一般。
精神矍铄的中年郎君伸手抖开了那页拜帖,便见着方谨逸美的字迹。
手下不禁顿了顿, 这可是先帝曾多次赞不绝口的字迹,如今得来的倒轻易。
“郎主可要回帖?”侧立的童子乖巧问道。
若是回帖,那便是答允了。
“他这般有诚意,来而不往,岂不是有些失礼。”
裴蔺半勾着唇,似笑非笑, 让人取来了笔墨。
明面上, 谢瑜应当还在回京的路上, 可他竟是写了拜帖递上门来, 简直是亲手将把柄递给了自己。
似是丝毫不曾考虑到, 若是自己将这拜帖送给了越宁王, 会招致些什么后果。
既然谢瑜如此诚心,也只有自己亲笔回上一帖,他才当真肯来了。
裴蔺眯着眼,猜测谢瑜的来意。
这人不曾自称官位,只道是谢府谢瑜求见, 显然是想仗着父辈的旧情来往了。
裴蔺凝视着砚台上渐渐淌出的墨色,有些失神,而磨墨的童子早已见怪不怪。
只手下小心着,尽量不去触碰到那套棋具,免得被郎主呵斥责罚。
裴府的回帖很快便被递到了谢瑜的桌案。
躬身递帖的谢觉面露踌躇,“郎君,您当真要去见裴侍中?”
难得见谢觉这般犹豫纠结的神情,谢瑜的视线便在他面容上停驻了片刻。
随即淡声断言道,“你有何事瞒我?”
只听扑通一声,那桌案边的肃立之人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谢觉以手撑地,心神纷乱,不知该不该将裴蔺曾经来访之事告知郎君。
按理,此事关系重大,他不敢隐瞒。
可那日郎主仔细叮嘱了自己,切不可泄露半分。
便是徐郎君和施娘子也只知自己去求郎主想了对策,并不知裴蔺竟是深夜来访过。
到底说不说,谢觉也很是纠结。
桌案边,谢瑜垂着眼,望着地上跪倒僵硬之人,眸色沉静。
此事并不难猜。
谢觉自幼跟着他,忠心耿耿,能叫他这般瞒着自己,天下间只怕仅有那一人能做到。
再结合着此次他失踪之事并未在洛京掀起波澜,以及那人跟裴蔺的关系……
“可是阿耶曾见过裴蔺?”
谢觉直挺挺的腰身顷刻间塌了下去,却还在心存侥幸。
这可不是他说的,是郎君自己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