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袖间取出一纸文书,递给了周怀璋。
“昨日接到的信,信王如今已是弥留之际,信王府内兄弟阋墙,又有越宁王的军队虎视眈眈,若无人南下,只怕南边动乱将起。”
竟是如此?
周怀璋与袁默对视一眼,知晓其中利害,脸色俱是沉了下来。
过了片刻,周怀璋将文书搁到桌案上,问道,“你若是离京……”
“这些时日,殿下可尽信裴侍中一回。”
像是猜到了他要问什么,谢瑜微微挑眉道,“裴侍中此时所忧虑者,不外乎临去前能不能拉着越宁王一道,您也大可信他一回。”
话都被他说尽了,周怀璋微微扬唇,并没有再拦阻。
他扶着桌案起身,“便是询安说了这许多,你我也知,南下之人并非独你不可。不过是你还挂心着陆娘子罢了。”
谢瑜敛眸不语,并没有反驳。
即便施窈令人压住了消息,他一手培植的暗卫又如何会将消息瞒着他?
沈池的底细,一早便已经被呈上了他的桌案。
此人凶狠狡诈,手下人命无数,阿菀便是有些聪慧,如何能与那等亡命之徒相搏。
“你去吧,”周怀璋顿了顿道,“若是不去,日后恨起我来可如何是好。”
他打趣道,难得用上太子的自称。
“孤可还等着日后去讨那杯喜酒喝,又如何能拦你。”
撇开神情犹豫的袁默,谢瑜起身一礼,便往外行去。
离去郎君的竹青宽袍翩然若举,那身影清清肃肃的,如青山玉竹一般。
“殿下,您这般就答允了?他分明是寻了借口,就是想去见陆家娘子罢了。”袁默的脸色不太好看。
“这又有何不可?”
周怀璋收回望着那人背影的视线,敛起眸中的一丝艳羡,温声安抚自己的幕僚。
“洛京之事,未必全要询安坐镇,他这些时日夙兴夜寐,怕不是早就在筹谋南下之事。我便是硬将他拦下,且不说能不能拦下,他的心思也早就不在洛京了,倒不如成全他一场。”
洛京的这番密谈才将将结束,兴南的信王府内,却是蓦得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被封在兴南郡的信王,周延的阿耶,薨了。
第72章 齐了
信王已经薨了。
王府的主院内, 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的仆婢,都低着头哀哀痛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王府高大的围墙,连过往行人都停住脚步, 议论纷纷。
而在寝居内, 已经薨逝的信王床前,几人正是剑拔弩张。
周延跪倒在床榻前,握着信王冰冷僵直的手,死死地咬紧了后槽牙, 爬满血丝的凤眸里满是不敢置信的悲恸。
“阿耶……”
少年郎君的喉咙发紧沙哑,艰难地从唇齿里挤出这久违的称呼。
自从他被送往洛京,一气之下, 自己寻了太学的师傅取了本该及冠时由父兄取的表字,以示与信王的决裂,便再不曾这般唤过他。
“你还有脸叫阿耶?阿耶难道不是被你气死的吗?”
床榻边,绷紧脸的锦袍青年从背后狠狠推搡了周延一把,略显浑浊的眼中露出几分精光。
这人便是信王的庶长子,单名周景, 表字绍元。
穿戴齐整的信王继妃则是素了脸, 在一旁不住地擦着眼下, 眸色闪烁, 嗓音哀戚。
“若不是你昨晚非要与王爷说你生母之事, 王爷又怎会气到仰倒, 以致病重复发一命呜呼?”
“坏!坏!都是你害死的阿耶!”
继妃所出的嫡子年方几岁,只能听懂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兄长害死了阿耶,哭着小跑过去,用力踢踹了床前跪倒之人几下。
可跪倒的周延只楞楞地望着床上的信王,不说也不动, 脸色惨白得吓人。
他攥紧了拳,指尖都陷进了肉里,却觉不出疼来。
明明昨日他说起阿娘时,阿耶还能坐起身来大发雷霆,怎会,怎会今早就去了。
难不成,真的是他气死了阿耶不成?
见到周延失魂落魄的情状,周景满意地与信王继妃交换了个眼神。
他冲着洛京的方位拱手,正色道,“像你这等不孝之人,还有何颜面为阿耶披麻戴孝,更不要说继承阿耶的王位了。我与王妃这便要联合封国臣属上书,向朝廷告发你的不孝之罪!”
四周听见了的仆婢都把头埋进了肩膀里,瑟瑟发抖。
时人重孝,向官府告发不孝罪名,轻者流放,重者可处死刑。
王妃和大郎君这分明是要置世子于死地。
房中骤然静了一瞬。
周延却好像没听见一般,空洞痛苦的眼神却渐渐在信王发紫的唇边凝住。
那颜色着实不寻常。
他心下一凛,回身便察觉出周景与信王继妃面容上隐现的得意。
少年郎君额角的青筋暴跳着,阿耶很可能便是被这两人合谋毒害的。
这些时日的种种细节,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怀疑吞噬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让他屏住了呼吸。
周延脸色铁青地起身,握紧拳,狠狠地砸到了毫无防备的周景脸上。
整座信王府当即乱做一团。
…………
自拜访谢琅那日起,连着落了几天雨,松溪就转了凉。
晨起请安时,陆菀就看见阿耶负手在廊檐下,望着天色,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一场秋雨一场寒了。”
“阿耶,这才八月,哪里就是秋雨了。”
陆萧从屋内出来,刚好就听见了这句,就反驳了句。
他一侧身,就看见了陆菀和施窈联袂而来,连忙对着施窈一揖。
又伸手欲揉陆菀的发顶,“阿菀和施娘子都来了,便快些进去吧,阿娘一早就叫人煮了香薷饮,这会还温着的。”
可惜却被早有防备的陆菀闪身避开了。
她笑道,“阿兄又想做什么,我可不是阿菱,你莫要拿我当孩童耍。”
“是阿菀和阿窈在外面吗?”屋内传来了周夫人的声音。
“好好好,”陆萧口上答应得极快,翘着唇角,挥袖示意她们,“快些进去吧,阿娘都等急了。”
屋内,周夫人正令人斟出温热的茶水,抬眼见到她们二人进来,便温声招呼着。
“这些时日受热又受凉,这香薷饮理气去湿,热度也正好,你们都需先用上一盏,再去用早食。”
闲话了些时候,周夫人便道,“这两日正是凉爽,你们也快些收拾了,后日我们便往兴南去,那边早就安排好了人,屋舍也都收拾得齐整,去了便能入住。”
这么急?
该不会是阿娘发觉她厌烦沈池厌烦得紧?
陆菀怔了怔,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夫人粗重的腰身,不免地生出些担忧。
“去兴南路途辛苦,阿娘能吃得消么?”
“早晚都需去,更何况你阿耶请的调养嬷嬷都在兴南,早些去,说不定还少吃些苦头。”
周夫人也不看她,执着银签子,细细挑拣去糕点上的蜜枣块。
“再说了,我瞧着你在这过得也不舒服。”
还真是为了她,陆菀垂下眼帘,依偎到周夫人身边,难免有些默然。
陆家人待她当真是很好。
可如今谢瑜的好感度也开始动了,说不定她很快便要离开这里。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着阿娘腹中的弟弟或者妹妹出生。
见她如此,周夫人将挑拣好的层糕递给她,唇边噙着笑。
“方才不是还跟阿萧说自己不是孩童?这会又依偎到我身边了,也不仔细着让阿窈看了你的笑话。还不快些起来去用早食。”
陆菀视线在糕点上游移着,点了点头,才挽着施窈头也不回地往外间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并不喜欢吃层糕上的蜜枣块,阿娘都记着呢。
有什么念头在心里生了根,蠢蠢欲动,她想道,若是能留在这里就好了。
可她若是留在这里,爷爷的身后事,还有爷爷可能另有蹊跷的死因,自己刹车失灵是谁动的手脚……如此种种,又该找谁清算?
陆菀摇了摇头,就招来身边施窈好奇的问询,却都被她敷衍了过去。
周夫人想的周到,直到出发之日,才打发了人去通知沈池,勉强算是全了亲戚的情分。
数辆牛车在别院前依次排开,拉车的牛俱是皮毛油亮,只等着一声令下便拉着车厢往南而去。
施窈以手支窗,眼见周夫人打发走了去送信之人,才轻声笑道。
“这下阿菀可放心了,你那位沈表兄总不能跟到兴南去吧?”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陆菀依着车壁,慢悠悠地转着腕上的镯子,蹙起了眉,“这两日沈池可不曾来过。”
“三表兄不是说了,若我们离开松溪,他也会安排人去留心着沈池,若是有异动,我们也能知晓才对。”
施窈被周夫人照料得久了,又离了洛京,气色渐渐好了起来,连眼神都明亮了不少。
“阿窈,怎么了?”
眼见施窈蓦地怔愣住,陆菀抬起眼往窗外看了看,除去打理物件的仆婢和来往的行人,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似是……看见了熟人。”
施窈迟疑出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眸光游移。
能让施窈露出这般神情,看来是徐凛来了,陆菀别过脸,无声地笑弯了唇。
她就知晓,谢瑜应当能看明白自己的意思。
只是不知,徐凛来都来了,还躲躲闪闪的做什么。
车窗外,车夫吆喝了声,拉车的黄牛就睁大黑润圆眸,温顺地拉动了车辕。
提醒行人车马避让的铜铃摇晃着,响声清脆悦耳。
而在不远处的巷子深处,担着新添置的扁担竹筐,有一位姓张的货郎正哼着小调,往巷口走来。
他想着篮子里才收来的鲜果,水灵灵的,最是讨富贵人家欢喜,略显富态的老脸上就笑开了花。
偏偏在要出巷口时,整个人被个步履匆匆的郎君给撞了个正着。
那人像是在着急躲闪什么,张货郎就被撞得一个踉跄。
竹筐整个反扣到了地上,新鲜的秋梨皮薄个大,滴溜溜地滚了一地,破皮磕碰的都有。
来往的人都能嗅到那股清清甜甜的梨汁香气。
完了,这下可完了!
他哭丧着脸,上前拦住了有些浑浑噩噩的郎君,嚷嚷着。
“我这才从家里出来,就被郎君撞没了生计,你可不许赖账,这两筐梨本来都好着呢,这下全摔坏了,郎君可都得尽数赔给我。”
撞他的郎君生得一双桃花眼,俊俏得很,偏偏瘦得嶙峋,眼神飘忽。
好在这人也不赖账,从袖中摸出了银钱便塞给了他,比那两筐梨价还有的多。
张货郎的脸上一下子就放了晴。
卖了这么多年果子,他早就在心里估好了价,低下头摸着袖子想找零,谁知再一抬头,就发现那郎君已经不见了人影。
年纪轻轻衣着富贵,还失魂落魄,还能为什么,十有八-九是一个情字。
张货郎活了这么多年,见得多了去了。
他摇了摇头,哼着小调把还能看的梨都捡了起来,打算挑到城门处,便宜些卖给赶早进城忙碌的行人。
出了巷口,远远的就望见一行车队往城外驶去,当真是好生气派,他在心里感慨了句。
要么说张货郎今日真是时运不济,才将将望见城门,就又被匹疾驰的骏马给擦了个边。
那两筐梨又是洒了一地。
张货郎连连哎呦两声,苦着脸从地上坐起,就见着撞了他的郎君正从马上下来。
周围一溜的小娘子都看直了眼,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着。
只因这下马的郎君当真是一身好气度。
朗朗如月,又清清肃肃如竹下风,眉目更是清俊温文。
“是我行得急了,连累了老丈,这些银钱便全作赔罪了。”
下马来的郎君唇边带笑,似是心情极好的模样,略略一施礼,又将银钱妥帖地放入张货郎的手中。
两筐坏了的梨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银钱。
张货郎刚要推辞,那郎君就含笑道,“多余的银钱,老丈去医馆看看身上可有什么伤,便不要推辞了。”
得,这还能说什么,张货郎心中狂喜,道谢了几句,把钱收了起来。
年纪大的人都稀罕物事,他还是有些心疼那些梨,便又捡了些还能看的,仔细避让着行人牛马,往城门口去。
偏偏就有人打着马,在出城的人群里横冲直撞的,又从背后撞上了他。
仅剩的梨又都从竹筐里摔了出来,磕在了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
这下是彻底没几个好的了。
张货郎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就想叫苦,可一对上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他的郎君的眼神,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郎君生得也俊,可那双眼睛也太过狠厉邪肆。
就是下一刻拿鞭子把他这等挡路的抽死过去,只怕都不带眨眼的。
这等人可不好惹。
张货郎叹着气寻摸着,颤巍巍地在地上摸了几个还算完好的梨,打算给家里的小孙子带回去。
清早出门的时候,小孙子眼巴巴看着竹筐流口水的模样,他可都还记着呢。
今日当真不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
啪的一声,一个荷包被甩到了他面前,还溅起些泥水。
张货郎抬眼一望,就见到郎君打马出城的身影。
他犹豫地捡起了荷包,就发现里面沉甸甸的都是银钱。
一直到挑着空筐和几个梨回了家,他都有些缓不过劲儿,合着他这是高价卖出了三回梨?
…………
原本在路上时,谢瑜就得了消息,陆家人今日便要出城。
按理说他应当追了上去,可既然来了松溪,又怎么不去见见谢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