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端门便是午门,在午门前,贡士们按照在会试中名次的单双数分站好,单数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走西侧的右掖门。
向漠北是案首,为单数,走左掖门,柳一志名列第三十二名,为双数,走右掖门,虽然从方才起便瞧不见为首的向漠北,但柳一志知晓他就走在自己前头,心中的紧张便不似旁的贡士那般多,然而现下分开走,看着已经走过左掖门的向漠北,他紧张得不得了。
唯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诫且宽慰自己:不可出差错,无需紧张,向兄就和自己在一块儿!
如是想,柳一志才又冷静下来,从容往前。
过午门及其后的奉天门,抵奉天殿前,于殿前丹墀内分东西两群面北站立,与立殿内外的王公大臣们恭迎圣驾,继由鸿胪寺官员请皇帝升殿,作乐鸣鞭,贡士及百官行三跪九叩礼,后由执事官将策题案举到丹墀[2]东侧,鸿胪寺官奏告仪式结束,皇帝退殿,王公大臣们依次退出。
众考生依次于昨日已在殿外置放好的桌案后入座,准备就绪后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便可开始自行答题。
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不少贡士紧张到掌心冒汗,生怕自己出了差错,毕竟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见也极有可能是唯一一次见到天子的机会,虽无人敢抬头瞻仰龙颜,但仅是想到自己此刻就跪在天子脚下就足够紧张了,更何况还有满朝文武。
不少嫉妒甚至是质疑夺了春闱案首的向漠北的贡士们这会儿紧张到鬓角流汗却见向漠北从始至终从容不迫神色不改,不免也心生佩服起来。
若换他们任何一人走在这前头,怕都不能做到如他这般冷静自若。
此乃真会元也!
而从柳一志的角度勉强能看到斜前方的向漠北,或多或少让他觉得安心些,再看策题,他震惊激动得险些捏坏了印着策题的纸张。
这、这是——关于西北疆屯田戍边的策题!
他、他在宣亲王府的书房看过!且还向向兄与项祭酒请教过!
若说他方才的不冷静是因为紧张,那这会儿他的不冷静则是因为热血沸腾。
若非他坐在位置上未出差错,否则正巧站在他身旁监考的执事官都要以为他莫不是忽然疯了。
向漠北看罢策题后神色不改,仍旧是平静的模样,让人根本看不出他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他于心中打了一遍腹稿,尔后拿起笔,从容地开始答卷。
胸有成竹,挥笔立就。
而相较于向漠北的从容与柳一志的激动,其余贡士在看罢策题后皆面露为难之色。
在座贡士甚或说所有参加科考的士子大多一辈子都是在跟笔墨打交道,根本无几人知晓甚么屯田之法,对衍国各边疆的形势大多不了解,对去岁才平定了的西北疆的战事以及西北疆的形势也仅是道听途说而已,根本不能就策题回答得出真正有用的见地来,大多是对圣上歌功颂德一番后再就策题胡诌。
当今天子近来龙体不佳,若非今日举行殿试,他怕是连内阁都不会召见。
殿试虽是天子亲临策试所有贡士,然而天子政事繁忙,并不会一整日都在奉天殿内,自辰时起,天子通常只是坐上一个时辰便会离开。
今上虽然龙体抱恙,但为了彰显自己乃一位勤政的君王,在龙椅上坐上了一个有余时辰起身离开。
但也因他着实抱恙的缘故,他也仅仅是坐在龙椅上而已,既未批阅奏折,也未有心思去看殿外他的今春门生,只是在离开时自他们身后走过一遭而已。
向漠北身为今科春闱的会元,桌案摆在离奉天殿最近的位置,今上自殿内出来,自然而然第一个注意到的便是他。
只是他垂首答卷,专心致志,并未察觉到身旁有人,乃至今上在他身后驻足他都未有丝毫察觉,倒是令他身旁的其余人紧张到手直颤得写不出字来。
今上的目光落在向漠北的答卷上,先是赞赏他写的一手好字,再粗观一眼他作答的内容,眸中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与赞赏,以致于从方才起都未有将其容貌瞧上一眼的他此时竟生出一股让他抬起头来让自己认识一番的冲动来。
然而想到眼下正是殿试时间,还是莫要扰了学子的好,今上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再看了向漠北的卷子一眼后继续往下走。
今回策题四道并非全由今上所出,但这第一道屯田法乃今上亲自出题,考的便是当下西北疆的形势以及治理问题,他想策问今届准进士于此法上有何见地。
而自向漠北之后,他所处的这一侧单数排名的贡士的回答都无法令今上满意。
今上微蹙着眉本是要就此离开,但在看向丹墀另一侧双数排名的那一众贡士后他稍加思忖,便走了过去。
他这回倒是舒了微蹙的眉心,却没有像在向漠北身后那般停住脚,忽地,他在柳一志身后稍稍顿足。
柳一志的字虽然写得不差,但与向漠北比尚有一段差距,且他的春闱排名并不靠前,可答的卷子却比前边的那些个贡士要好上太多,这便是吸引今上在他身后稍作停留的原因。
且他这会儿同向漠北一般,一心只有眼前的卷子,心无旁骛,根本不知身后站着当今圣上,他若是知晓,怕是连笔都要拿不住了。
今上颇为满意地离开了。
正午过后,向漠北起身交卷。
殿试准备的桌案低矮,只能盘膝或是跪坐着答题,这一个姿势一坐下便是至少两个时辰,因此向漠北站起身时突感一阵目眩,险些栽倒,好在他身旁的执事官搀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栽倒。
坐在丹墀另一侧的柳一志此时正好抬起头来,正正好瞧见向漠北险些栽倒的模样,令他不由一阵紧张,飞快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答卷,也起身来交卷。
今日春阳晴好,碧空无云,这于寻常人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天气,可若要一直在这样的阳光下保持一个姿势不动且水米不进地作答卷子,可就不是件舒服事了。
尤其是于向漠北这般身子羸弱之人而言,这般晴阳犹如曝晒,卷子还未答到最后,他便已开始觉得难受,呼吸有些急促,甚至开始觉得目眩,然而他还是保持着冷静将卷子认真答完了。
离开奉天殿前广场的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他都走得吃力,可他却没有停下脚步。
柳一志交了卷后紧跟在他身后,因为宫中规矩众多,即便他想要一交卷就上前去搀住向漠北,然而规矩面前却是不能够。
他一路着急不安地跟在向漠北身后,待出了奉天门,他才飞也似的冲到向漠北身旁来,搀住了他仿佛随时都会栽倒在地的他:“向兄!”
而在他搀住向漠北胳膊之时,向漠北亦不顾忌见外地将沉重的身子朝他身上靠。
作者有话要说:注:[1]朱笔易书:乡试和会试的答卷都会由誊录官用朱笔将考生的卷子抄上一遍再交给房官阅卷,目的是为了防止从笔迹中作弊,待中式之后才拆墨卷(原卷)来与朱卷磨勘检查,确认无误后才会填榜,殿试则是只糊名不易书。
[2]丹墀(chi):宫殿前的红色台阶及台阶上的空地。
226、226
“向兄你怎样!?”方才在天子面前都没有紧张至额上冒汗的柳一志此时扶着向漠北却是出了满鬓的细汗,面上写满了着急与担忧,“你可还好?可还能走?若是不能,我来背着你走!”
话还未说完,他便松开向漠北便要在他身前蹲下身欲背着他走。
然向漠北却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青白着脸紧蹙着眉死死盯着他,语气低沉却难掩急切甚至愠恼道:“你跟着我出来做甚么!?你卷子答完了吗!?”
向漠北平日里虽然待人淡漠了些,对柳一志甚至不时露出些嫌弃之色,但如眼下这般疾言厉色却是从未有过,一时间使得柳一志发起慌来的同时也愣住了。
向漠北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甩开他的胳膊,揪紧着心口衣襟独自缓慢往前走。
“向兄!”柳一志回过神,赶忙跟上他,见他走得艰难想要伸出手来搀住他,可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冽气息却又不敢碰他,只急切道,“我答完卷子了的!真的!四道题全都认认真真地答完了,我还检查过了才交的卷子!”
“我是断断不敢拿此事玩笑的!”
“向兄你、你得信我啊!”
“若是不能与向兄成为同科进士,这官做着也没意思了!”
柳一志愈说愈着急,急得冒了满头大汗,急得不知所措。
向漠北忽又停了下来,缓缓道:“扶我一把。”
“哎?”柳一志没反应过来。
只听向漠北又道:“走慢些。”
柳一志这会儿可算听明白了向漠北的话,用力点头“哎!”了一声,当即伸出手去搀住了向漠北,那一脸如释重负的乐呵模样看起来比他听到自己会试中式还要高兴。
向漠北即便身子再如何不适,这一路出宫也只能由他自己走着出去,出了奉天门后,要依次走过午门、端门、承天门,再出大明门,才能见到驾车在大明门外等候的向寻。
他走得极慢,于他们后边交卷的贡士早早便走到了大明门,他们却还在半途。
搀着他的柳一志不见有丁点不耐烦,相反,他始终搀着向漠北不松手,甚至抬起另一只手来用衣袖为他遮了一路的阳光,不教他再被这愈发温热的阳光晒得目眩。
即便一路慢慢走着未有停下歇息过,然而走着走着,向漠北渐渐不再如方才那般难受,心口那股有如被大石压着般的窒息感变得轻了,呼吸也不再似方才急促,逐渐平缓了下来。
他本是因难受而模糊的视线再次清晰起来时,柳一志已经搀着他走过了承天门外的外金水桥,大明门就在前方。
他能够清楚地瞧见前方大明门的城楼。
“殿试不会有黜落[1]的情况发生。”与大明门愈来愈近时,沉默了一路的向漠北忽然道。
柳一志先是一阵惊喜,听得他语气如常,再看他面色已比方才好了许多,这才有心思来想他话间意思。
殿试是每一个学子在科举路上的终点,但凡参加殿试的贡士考得再如何不济,也会成为三甲同进士,若是不能考上庶吉士入翰林院,便等待朝廷发派至京中各官署或是全国各地为官。
向漠北这是在回答他前边在奉天门外道的那一句“若是不能与向兄成为同科进士,这官做着也没意思了”。
他们定会成为同科进士。
“向兄,若我为三甲,我会尽我所能考上庶吉士,留在京城。”柳一志搀着向漠北依旧缓缓大明门方向走,嘴角扬笑,眸中有光,神色认真,语气坚定,“若我能中二甲,那就再好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留在京城,陪着向兄!”
向漠北倏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拧着眉盯着他。
“说错了!”柳一志连忙改口,“是我一定会留在京城辅佐向兄!”
向漠北眸中有震惊与不解闪过。
“依向兄的才学,定会入翰林院,日后定会入内阁。”柳一志迎着向漠北的目光,眸中光亮更甚,语气愈发认真且坚定,“我曾也以入翰林官至内阁为梦,但这些日子在贵府书房里习读各种治国之策,我有了更明确也更坚定的目标。”
“内阁有向兄足矣,向兄定会成为上不负天子下不负黎民的国之栋梁,我则可任外朝任何一职,辅佐内阁之中的向兄!”
这是他对向漠北的信任。
这是信任,亦是崇拜。
这一份信任与崇拜,能令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因为向漠北的存在,而让他能够清楚并且明确自己这一生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仿佛向漠北是他一切力量的源泉。
向漠北怔怔地看着目光灼灼笑得耿直的柳一志,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如狂风如巨浪般拍击着他的心房。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也有成为别人心中光芒的这一日。
他一直以为,只有怀曦那般康健且心怀天下的人才会值得人追逐。
却不想,他竟也能成为如怀曦一般的存在。
向漠北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动得厉害。
他甚至觉得自己整个胸腔都在发热。
不是因为疼痛与难受,而是因为激动与欢喜。
于是他极为难得地朝柳一志扬了扬嘴角,认真道:“你定能进入二甲。”
西北疆屯田法放在第一题,证明今上极为看中诸贡士对这一题的见道,柳一志在书房里认真看过大哥与二哥关于西北疆形势与治理之法的手稿,即便未能熟记于心,却也比其余贡士只是道听途说知道得多,仅是这一题的对策答卷已让他的卷子成功了一半。
至于其他三道策题,这些日子他做的每一道对策他都有看过,比他乡试及会试于策问的对答要进步了数倍,综他情况观来,哪怕未能中二甲首,也断断不会掉到三甲。
向漠北是据实而论,然而却是令柳一志前所未有的自信起来。
倒不仅是因为向漠北的话,更是因为他的笑。
柳一志欣喜若狂。
向兄不仅又冲他笑了!还对他的学问做了肯定!
“向兄!”柳一志激动得当即狠狠抱了向漠北一把。
虚弱的向漠北避之不及:“!”
“走开!”向漠北顿时黑了脸,语气低沉,“丢人!”
柳一志乐呵呵地收回手,非但不畏惧黑下脸来的向漠北,反还笑呵呵道:“向兄现下这副模样可真像个别扭的少年郎!”
“……”向漠北深吸一口气,于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
但是!
若他有力气,他定将这个憨货的脸摁到地上摩擦!
柳一志可不敢真惹恼了向漠北,这会儿很是有眼力劲的适可而止不再说话,只又重新搀上他的胳膊。
向漠北未有拂开他的手,反是仍如这一路走来那般将自己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倚在他身上。
即将要走出大明门时,柳一志在向漠北立直身子不再需要他搀扶时收回了手,认真道:“向兄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与任何人提的。”
向漠北深深看他一眼,内心感激面上却是平静道:“多谢。”
不仅仅是谢他替他瞒着今日事不让在乎他的家人担心,更是感谢他从奉天门出来的这一路上的关心与照拂。
若没有柳一志,莫说他此时能够安然无恙,便是走到这大明门来,他都做不到。
他或许会如七年前那般昏厥在号房里那般,昏厥在出得宫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