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谁人扶上向漠北的脉象,都频频摇头,不是道无能为力,便是劝他们还是早些准备后事为好,好好请来的大夫,最后险些被气恼的向云珠一棍子给打出去。
最后一名大夫摇着头叹着气离开向家时,已是后半夜。
向云珠气得直骂:“庸医!都是庸医!我小哥好好儿的,准备……准备什么狗屁的后事!”
可骂到最后,喉间哽咽的是她,哭的也是她。
他们这些平日里与向漠北最为亲近的人最是清楚向漠北的身子不过,他是受不得丁点累,更是受不得丁点刺激的。
他这般被激到吐血乃至昏迷过去的情况,已经五六年不曾有过,谁人都认为他的病已经在慢慢好转,可谁知
向云珠骂完那些“庸医”,又转到床边安慰一直守在向漠北身侧不肯离开一步的孟江南道:“小嫂嫂你别听那些庸医胡说,我小哥不会有事的!”
向云珠说的是安慰人的话,可她鼻音却重得厉害,谁都知道,她这话,可信程度少得可怜。
就连她自己,都不敢信自己所言。
孟江南点了点头,红着眼咬着唇肯定应声:“嗯,嘉安不会有事的,他会好起来的。”
从向漠北于雨中失去意识起,她便一直守在他身侧,虽然很快便止了泪,可她的眼眶却一直通红,说话时喉间也总有哽咽声,面上瞧着冷静的她,实则心乱如麻。
除了盼着他能好起来,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敢去想他若是醒不过来当如何是好。
“小满小姑,去劳向寻再辛苦着些,看看府城还有哪些未请来过的大夫,让他去请来。”孟江南轻轻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后对向云珠道。
向云珠点点头,赶紧出屋去,很快又进来,道:“不用小嫂嫂说,向寻已经去了,廖伯也要再去,只是他年纪大了,又不肯歇着,向寻便同他一道去了。”
“我才来静江没几天,对这儿还不熟悉,不然我也帮着出去找大夫了!”向云珠急道。
孟江南听她如是说,当即站起身来,边往外走边道:“小满小姑说的在理,我也当出去寻大夫才是,便劳小满小姑在此照顾嘉安了。”
“小嫂嫂!”向云珠连忙拉住了她,“这外边黑灯瞎火的,你又不会武功,万一遇到了歹人怎么办?再说了,若是小哥醒来了不见你便罢,还知道你这么晚了还为他出去跑,他会自责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小嫂嫂你就坐在这儿陪小哥就好,你若是累了,就到旁屋去歇歇,我来看着小哥就好。”向云珠打断了孟江南的话。
孟江南摇摇头,没有再执意出去,只是茫然地看着外边下个不停的夜雨,喃喃道:“向寻还能找来大夫的,定还能的。”
可就算再寻得来大夫又如何?
结果她不是不知道。
前边已经来过了那么多的大夫,却都摇头离开,再多来一个,又能如何?
除非再来的大夫是扁鹊重生华佗转世。
看着床上连鼻息都变得轻微仿佛随时都会没了声息的向漠北,孟江南握住了他的手,握得紧紧,好似如此就能将自己的温度透过掌心传给他,让他睁开眼了似的。
另一处,才出得门去的向寻走得匆匆,急得忘了提风灯的他在夜幕雨帘里撞到了人。
这一撞,撞得他立时警惕起来,当即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同时朝后伸出手抄过后边老廖头手中的风灯,借以瞧清对方容貌。
如此夤夜又兼大雨,蓦然出现的人须以警惕之心对之。
向寻手中的风灯在夜雨里摇晃,发黄的火光照到依旧在靠近的对方脸上身上。
是个男人,高且瘦,头戴一顶破破旧旧的斗笠,上边还漏了个窟窿,雨水从那窟窿流下,淌湿了那人的肩头。
只见他一头长发不绾也不系,胡乱地垂散在肩上胸前,还有几缕乱糟糟地挡在眼前,一身黑色的棉布短褐,登一双两边都露出大拇指来的破皁鞋,腰带打得歪歪斜斜的,肩上挎一老旧得有些厉害的藤箱,身上一件蓑衣也没有,除了一颗脑袋与双肩,他整个人像在河里淌过一遭似的,全湿透了,天在下雨,他身上在挂水。
这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极为不修边幅的江湖浪子这会儿正抬手堵住斗笠上的那个窟窿,凑近向寻,抓了他手中的风灯就凑到自己脸侧来,让他瞧清自己的脸。
而向寻在方才火光照到对方面上时就已经惊呆,这会儿由对方抓着风灯往他脸庞凑时自然而然就愣得没了反应。
只听对方粗声道:“我说向寻大兄弟,瞧够了没瞧清楚我这张老脸了没?瞧清了就赶紧给我准备吃的去,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向嘉安那小子找的这个小破宅子可真是够难找的,我都来过了两回了,还是找了忒久才找到!”
对方只管粗声粗气地嫌弃,向寻面上却已是喜极而泣,使得他猛地抓住对方的手,抓得老紧。
对方当即就打向寻的手,急道:“向寻你干什么!?你给我松开!我对男人可没兴致啊,你别用这么两眼放绿光的眼睛看我!”
“楼……楼先生!”与向寻一般同一时间惊怔住的老廖头此时亦冲到了对方面前来,一双老眼中的光比向寻冒得更甚,将对方的胳膊抓得比向寻更用力,激动得老泪纵横,“太好了,楼先生您来了,真是太好了!”
“唉!别!廖伯你可别!”楼明澈使劲往后缩自己俩胳膊,更着急道,“我对男人没兴致,对廖伯您这样的老男人更不感兴致啊!”
老廖头这会儿激动得哪里去管楼明澈说些什么,只与向寻一个劲地将他往宅子里带,一边抹着老泪道:“老天爷垂怜,将楼先生这个时候送来给小少爷了!”
楼明澈一听,急得直跳脚,闹道:“我对向嘉安那个阴郁的小子也没有兴致!”
向寻不会说话,老廖头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楼明澈打不过向寻,也挣不开老廖头的手,只能任他们将他往跨院方向带,好一会儿,先是向寻意识到此般不妥,忙松了手,紧着也连忙扯开老廖头的手,尔后朝楼明澈深深躬下身,对自己方才的无礼表示歉意。
老廖头这时也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忙不迭道:“对不住了楼先生!我与向寻这是太高兴太激动了,失了礼数,您要打要骂都悉听尊便,眼下还请您先去看看我们家小少爷!”
楼明澈这会儿得了“自由”,当即就拿下头上的斗笠朝向寻脸上扣,忽听老廖头这一言,他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同时微微蹙起眉,沉声问道:“那小子怎么了?”
“晚间时候咯了血,现下昏迷不醒,寻了满城大夫来瞧,都说、都说……”老廖头不愿将他们不敢去相信的话说出口。
楼明澈眸光一沉,将那破斗笠朝向寻脸上扣下,面上再无方才那闹闹嚷嚷顽童般的神色,而是冷眉沉目,连声音都变得更粗了一分,吩咐一般道:“走。”
老廖头当即快步将他往跨院方向领。
跨院屋里,向云珠正不安地来来回回踱步。
她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寻常人敏锐上数倍,老廖头领着楼明澈才过月门,她便已听得动静,当即将脑袋探出窗户去看,尔后对孟江南道:“小嫂嫂,又有大夫请回来了!”
说完,她就跑到门边,等着老廖头将人领过来,若是来人瞧着就是个庸医的话,她就把他打走,不必让庸医给小哥诊脉了!
孟江南则是在想,向寻与廖伯自这跨院离开不过一盏茶不到的时间而已,如何这般快就请来了大夫?
她不放心,也自床沿起身走到了门边,站在向云珠身旁。
正好与走到屋门前的楼明澈照了个实打实地正面。
因为她二人就站在门槛里侧,正正挡住了进屋的路,楼明澈不得不在门槛外停下。
孟江南与向云珠双双怔住了。
孟江南怔于他的不修边幅,向云珠则怔于他的容貌。
生于人才济济的和天府又生来金贵的向云珠,见过无数男人,形形色色,她都见识过,可她见到过的所有男人都没有让她觉得像是她看过的话本子里走出来的,然而眼前的楼明澈,却是就让她有这种感觉。
感觉他就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男人!
不修边幅却不掩英气,风度自成,男生女相,肤白貌美,就连头发丝儿都乌黑发亮,这般湿漉漉地黏在额上脖间,简直
不要太诱人!
向云珠看楼明澈看得两眼发直,楼明澈则是一脸的不快,见她俩杵在门后久久不让开,不由道:“哪儿来的小丫头屁孩子,赶紧往边上让开。”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嘻嘻,新人物。
53、053
小丫头屁孩子?
向云珠看看身旁的孟江南又回过头来看看楼明澈,尔后伸出手指指自己,皱着脸问:“你说我?”
她哪一点儿像小丫头!还屁孩子!
楼明澈看她非但不让路,反还嚷废话,一张俊脸也皱起来,不快更甚,不耐烦道:“说你俩。”
一脸尴尬的孟江南与睁大了眼不服气的向云珠:“……”
只听楼明澈愈发不耐烦道:“向嘉安那小子不是快死了?你俩还挡道?再不麻溜儿地让开,我不救了啊,反正他死不死的也和我没干系。”
话是这般说,可他却没有转身离开的打算,倒是吓了旁的人一大跳。
老廖头也顾不得向云珠与孟江南是气是恼还是一头雾水,着急忙慌就对她二人道:“小少夫人,小姐,快些让楼先生进去给小少爷诊治吧!万莫耽搁了!”
孟江南是个有眼力劲的,虽看着眼前的楼明澈邋遢又无礼,但从老廖头恭敬又急切的神情举止能看得出来此人的确是个大夫,甚至极有可能是个妙手神医,是以不待老廖头将话说完,她便抓上向云珠的胳膊将她往旁扯开,将门后的路让了出来。
楼明澈便再瞧也不瞧她们一眼,大步走进了屋来。
孟江南作势要跟上去,谁知却被老廖头拦了下来,冲她摇了摇头后低声道:“小少夫人,小姐,咱出屋去等吧。”
向云珠一听,自然不乐意,当即就恼,正要闹,只听老廖头紧忙又道:“小姐,那是楼先生!”
向云珠这会儿还在为方才楼明澈说她小丫头屁孩子而恼着,根本没多想,张嘴就道:“我管他什么楼先生矮先生的!那可是我小哥!我还不能过去了?万一他也是个庸医呢!?”
向云珠话音才落,便听得站在床前的楼明澈斥道:“吵死了!都出去!”
“你——”向云珠气得面都红了,大有要冲过去揍他一顿的架势,幸而被老廖头将她拦住,再由孟江南硬将她从屋里拉了出来。
老廖头当即将屋门阖上,阖上前不忘恳求一般地毕恭毕敬对着屋里道:“拜托楼先生了。”
“廖伯,那货是什么人,值得你这般低声下气的!”老廖头虽是一介奴人,但是在向漠北出生前他就已经在向家,是打向漠北与向云珠出生起就看着他们长大的,他待他们如待自己孩子,他们也从不将他当做奴人看,而是将他视作长辈,自家长辈这般对一个无礼之徒弯腰弓背的,向云珠自然不服气,气不过。
亏得她还觉得他像话本子走出来的如意郎君似的,没想到竟是个不识礼数的粗人!
孟江南是既紧张又好奇,照楼明澈给她的感觉,全然不像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可照廖伯的态度看,他又分明是一个全静江的大夫加起来都比不过其一个巴掌的神医。
但她看他着实不牢靠,他当真能医治得了嘉安?
眼不能见向漠北,即便才从屋里出来,孟江南却已不安得满手心都是汗,亦由不住问老廖头道:“廖伯,里边那位楼……先生,您从何处请来的?听他言语,似是识得嘉安?”
先生,是对有名望、值得人敬的士林中人的敬称,在大夫这一行中,鲜少鲜少有谁人能配得起他人尊其一声“先生”的,除非其人医术了得,乃大夫一行之泰斗,否则是受不起“先生”这一称呼的。
然年长如廖伯,却是口口声声敬那比他年轻二三十岁的对方一声“楼先生”,可见其人医术了得。
可一点儿都不像。
孟江南的不安并非毫无缘由,毕竟那不修边幅且还无礼的楼明澈瞧着莫说不配为先生,他连大夫都一丁点不像。
“小少夫人,小姐,老奴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既楼先生来了,你们自可放宽了心去。”老廖头此时不再如先前同向寻出去找大夫时的紧张与不安,已心安了不少,“小少爷的病,若说天下还有谁人能治,便只有楼先生了,若楼先生都束手无策的话……不,不会,楼先生一定能让小少爷醒过来的!”
“他瞧着一点儿不像个大夫,他真如此厉害?”向云珠不大相信,“廖伯,他到底是谁啊?怎的还认识小哥呢?”
“小姐您可还记得——”老廖头说这话时悄悄瞥了孟江南一眼,尔后微微别过身去,在只有向云珠看得见的角度抬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又迅速地将手放下,接着道,“小少爷那一回,便是楼先生救治的。”
向云珠面上的不悦与质疑此时尽数变做了震惊,因震惊而微张的嘴好一会儿才合得上,不可置信道:“那时候那个大夫是他!?”
老廖头点点头,“也难怪小姐不记得,小姐当时还小,且小姐那时候并未见过楼先生,又隔了这么些年,不记得楼先生了也是自然,但……”
“小姐现下既晓得了他便是楼先生,往后便不要再像方才那般胡闹了。”老廖头换了语气,颇有苦口婆心的味道,“楼先生脾性并不大好,若是惹恼了他,小少爷的病……”
“我晓得了。”事前牵扯到向漠北的病,向云珠不仅不敢再使一点儿性子,甚至变得听话,“我不会再惹着他了就是。”
老廖头这才觉得放心不少。
“那这会儿是他的话,我小哥他会没事的,对不对?”向云珠说着,不安地看向那紧闭的屋门。
“小少爷定会没事的,定会的……”老廖头语气里亦带着不安,这话不知是在安慰向云珠,还是在安慰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