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豫书敛了面上的含笑之态,面色瞬便得严肃起来。
“我且先说我的发现。”向漠北道,“早间,赵家以家中狸奴濒死为由引我前去,我去往赵家的同时,知府衙门差人来家中捉拿内子与舍妹,道其犯事却又不言明所犯何事,到得府衙,汪知府却不于大堂开堂审讯,反于二堂私审,幸得此事暂且解决。”
向漠北稍缓了缓,继续道:“赵家为商,汪知府为官,二者当少有往来才是,我来静江府至今也从未听闻他们之间除了赋税之外还有何联系,如今这般看来,赵家与府衙之间,俨然有层不为外人知的关系,否则今日之事又怎会行得如何契合?”
“不过,赵家怕是想不到我会折去府衙。”说到这儿,向漠北想到孟江南险些被伤到的事情,面色变得有些阴沉。
“他们也没有想到你会找我同去。”正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的宋豫书仍是肃着脸,这般的神情在向来温雅的他面上鲜少有之,“不知嘉安兄可有发现赵家有何异样?”
向漠北今不是第一次入赵家,不过他两次前去的原因都是同一个:雪儿。
上回去赵家,他也是去为雪儿诊治,当时雪儿从高处摔下,赵慧馨怕它伤着,便命兰儿来请大夫去为它检查了一番,仅此而已。
今回去赵家,他去得匆匆,也离开得匆匆,并未大发现什么异常。
若真要说异常,便只有
“仆人?”向漠北将自己两次在赵家的所见所闻细细想过一番后不确定道。
却见宋豫书肯定地点了点头,“对,赵家的仆人,照我所见,除了引你去赵府的婢子兰儿与那憨傻的车夫,整个赵家,皆是些非男非女之人。”
“我于赵府中除了赵家大公子,再不见一个身着袍衫之人,独见身着袄裙的婢子,但若有心瞧那些个婢子,则会发现她们人人宽肩窄臀,非但不似女子身段,反更似男人,并且我所见各个皆貌美,试问谁个人家买婢子能端得各个都是美人来买?”
“三日前我在办太子殿下交给我的事情途中偶遇一位贫苦老妪,她与我说了她家中事情,道是她儿子去岁夏的每一天忽然不见了,到处都寻不到,报了官也杳无音信,苦了她儿媳妇与小孙子,她求我说若是见着了她儿子,便叫他快快回家去,末了她还与我描述了她儿子的容貌。”
“她儿子容貌上最大的特点便是儿时顽皮摔跤磕破了脑门,以致额心留下了一块状似蝴蝶的疤。”
宋豫书说到此,停了下来,眉心紧蹙。
向漠北淡漠的脸上则是微微蹙起了眉,默了默后才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今日前去赵府,为你我开门的那名婢子,额心贴着一枚蝴蝶状的花钿,莫非……”
上回去赵家,也是她开的门,亦是同一处贴着一枚蝴蝶花钿。
照理女子花钿当贴眉心而非额心,她却贴于额心,怕不是觉得这般较为养目,那便是有意为之,借以遮挡什么。
这世上的事情,能有这般多的巧合么?
只听宋豫书又道:“我离开时有意夸赞了她那蝴蝶状的花钿一句,她回那是她少时顽皮给磕伤而致留下了蝴蝶状的疤。”
“她的声音有些粗,并不细腻,与那赵家大公子带我游园时所见所有赵家奴婢一般,这儿——”宋豫书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喉结,眉心依旧紧蹙,“与你我一样。”
堂厅陷入了沉默。
向漠北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好一会儿才问宋豫书道:“知府衙门那儿你去了,查到了什么?”
“我试了汪齐成的口风,他并不打算让我看案宗,我谈及听闻的谁人家谁人凭空消失了之事,他并不接腔,只以各种话题将我的话打岔开去,而当我问到赵家的时候,他则是不停地赞其赵家帮了静江府许多,赞那赵家大公子仁慈心善等等,生怕我会怀疑赵家什么一般。”
“为人胸中坦荡,自是旁人问些什么也当从容不迫,这汪齐成却总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有所藏着掖着,可他藏着什么又掖着什么,必与赵家有关系。”
宋豫书愈说面色愈发凝重,以致他手里的茶盏一直端着,既未放下,也迟迟没有再喝一口,似乎他已然忘了自己手中还有一盏茶。
“汪齐成此人在京中本已官至和天府鹿州知州,三年前却自请来静江府任知府,看着官升一级,实则与下放无异,这远离京师的一府知事又怎能与和天府辖范围内与天子最近的鹿州知州相比,他何以放着在京师的大好前程不奔,而非要自请到静江府来?”
“除非……”向漠北拇指与食指轻捏着下颔,因陷入沉思而致语气比平常都要低沉缓慢,“来此地有大利可图,还有一种可能则就是——”
“受他人之命!”这一句,他与眉心紧拧的汪齐成竟是异口同声。
他们同时抬眸,定定看着对方,眸中俱有惊色,却又久久都不说话,直至他们都将盏中茶水喝尽。
过了良久,才听得向漠北问他道:“无论这是何事情,泽华你都不便插手吧?”
宋豫书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一直站在向漠北身后的向寻,客气地将自己手中的空茶盏递与他,笑道:“向寻兄弟,可还能为我再沏一盏茶?”
客人开口,又岂有不应之理?
向寻点点头,接过他手中茶盏,顺便将向漠北那盏也一并放进茶盘,沏茶去了。
宋豫书看向厅外,看向夜色中的细密雨帘,不疾不徐道:“为官者,自当竭尽所能为百姓谋福,若遇歹人作恶,自也要为百姓挺身而出,这才是一个官,才配是一个官,嘉安兄,你说是也不是?”
宋豫书说完,这才转过头来看向向漠北,眸中含笑,从容坦荡,等着他的答案。
向漠北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时移世易心不易,泽华依旧是从前那个一心想着为民为官而不愿将一天时间耗在翰林院的泽华。”
宋豫书听罢向漠北的话,忍不住笑了,道:“嘉安兄,你这褒贬皆似的话我都不知你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了?这话要是让天下读书人听到,不得扛着棍子打死我?”
“再者,当年若是嘉安兄与我一道金殿射策,怕是轮不到我在今上面上说那一番让无数人为我不入翰林院而扼腕的话。”
少顷,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认真神色,一瞬不瞬地看着向漠北,问道:“嘉安兄,今遇此事,若你是我,想必也与我一样,做下同样的决定。”
“若不遇此等事,我等可自认朗朗乾坤百姓安泰,可既遇此等事,便无袖手旁观之理,哪怕力所不能及,我也自当尽力试上一试。”
“试上一试?”向漠北语气淡淡,并不苟同,“依泽华的性子,口中的试一试,那就必是要将根刨到底才罢休了,哪怕伤及自己,只要能保得旁人,也是在所不惜的。”
宋豫书想法被点中也不急,反是呵呵一笑,坦诚道:“知我者,莫嘉安兄也!”
“如此一来,你怕是短时间内没法回去复命了。”向漠北面不改色。
“目前尚无任何消息,书信亦可送达殿下手中,倒是不怕耽搁。”宋豫书又看向厅外夜雨,有如叹息般道,“但愿这场雨就这般就好,莫要变成大雨。”
向漠北睨他一眼,噎他道:“天岂由你掌控?”
“也是。”宋豫书被他噎得笑了,“这雨势岂是由人掌控的,还多谢嘉安兄点醒我了。”
就在这时,向寻回了堂厅里来,却未沏上茶,而是朝向漠北抬手一通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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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豫书自是看不明白向寻的手语,唯等他比划完了才问向漠北道:“嘉安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向漠北本就不佳的面色此时有些沉,道:“赵家来了一名年纪尚幼的婢子,道是奉了主子之命,前来送东西。”
“赵家?”宋豫书一听赵家便拧起了眉,“送来何物?又怎的差一名年岁尚幼的婢子前来?”
语毕,他又道:“无论赵家何意,我觉得嘉安你还是不见不接为好。”
向寻听得宋豫书这般说,面露迟疑之色,紧着又抬手比划。
向漠北默了默,才道:“既是如此,你便去请夫人来,将来人带进来歇歇脚,待她缓过来了再遣她回去。”
向寻离开时的面色比方才好了许多。
宋豫书忍不住又问道:“他方才又与嘉安兄说了什么?”
“他说那前来的小姑娘浑身都被雨水湿透了,怪可怜,问我能否让她进来歇口气了再让她走。”向漠北道。
宋豫书往圈椅里一靠,笑道:“嘉安兄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善,既决定不见这赵家来人,偏又要劳弟妹出来接一接来人,是担心那小姑娘入了这个全是男人的宅子害怕吧?”
向漠北不答,只道:“你且坐着,我去沏茶。”
看着向漠北的背影,宋豫书无声地轻叹一声,这老天待人,也太弄人了。
孟江南在房中无事可做,也无心去完成她这些日子空闲时绣的帕子,脑子里总想着白日里的事情,想着蒋氏骂她的那些话,向漠北听入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
她一手拿着绷子,一手拿着针线,却久久都没有绣上一针,听得有人敲门,知是向寻,又从他比划里多少看得明白些意思,便从门背拿了油纸伞,与他往外去了。
当她看到抱着一只食盒浑身湿透、站在向家门外的小姑娘时,惊得险些将一声“小秋”唤出了口。
小秋是赵家后院的婢子,尚不及豆蔻的年纪,却被无情的爹卖做了家奴,也是从前她嫁到赵家后唯一一个伺候她的婢子,更是赵家后院里唯一一个会对她笑,真心愿与她说话的人。
在那对她而言暗无天日的赵家后院,若不是小秋每日与她说上几句话,她怕是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小秋与她一般,对赵家的一切都害怕得很,可她知道她不能将害怕表露出来,否则只会惹恼主子,所以无论她心中有多害怕,她都极力忍着。
可小秋就算再能忍,她也终究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赵家是个吃人的地方,她们这些被送进赵家来的人,终归是要被赵家吃掉的。
小秋死了,死在她十三岁生辰的那一天夜里,因为她一连好几日都没有见到小秋,问了代小秋前去伺候的人好几回,那人最后才战战兢兢告诉她,小秋死了,被一怒之下的赵家大小姐生生投进了水井里。
她至今仍记得,小秋生辰那日的白日还笑着与她说,今日是她的生辰。
而她也已经想好了,待晚间小秋再来伺候她时,她就把一只镯子送与她。
可是,她始终没能把那只镯子送到小秋手里,她甚至不知道小秋的尸身被如何处理了,她根本不敢去想,就像她根本不敢去想阿睿是如何没了的一样。
如今再见小秋,她已是隔世,从前的一切,已经是一场结束了的梦。
即便如此,孟江南心中依旧激动难平,她已极力克制着自己,才不至于上前用力抱一抱这个可怜的小姑娘。
只是,小秋为何会这个时辰冒着夜雨到向家来?
赵家想做什么?
孟江南借了夜色掩了自己发红的眼眶,忍了鼻尖的酸涩,却还是微哽了喉,沙声道:“姑娘浑身湿透,这般回去怕是要着凉,先随我进来喝碗热水,歇歇脚了再回吧。”
小秋本就生得瘦小,加上从小就吃得不好,以致已然十二岁的她看起来就好像才过十岁似的,怀里抱着一个大食盒,显得她更为瘦小可怜。
听得孟江南这般话,她登时就慌了,红了眼眶却不敢掉一滴眼泪,并不进向家来,而是着急道:“您、您是向大夫的夫人吗?奴婢奉了大小姐之命,来送东西给向大夫的,您行行好,让奴婢见见向大夫可以吗?”
“大小姐说了,若是奴婢不能将这东西亲自交到向大夫手里,回去就打死奴婢……”小秋愈说愈慌,眼眶也更红,却依旧不敢哭。
她是从小被打到大的孩子,早已习惯了有泪也要忍着,她很清楚,哭是没有用的。
孟江南相信赵家大小姐是个说到必能做到的人,若是小秋不能将东西送到,回去之后必然没命。
可
孟江南看向一旁的向寻,向寻摇了摇头。
显然,向漠北既不见人,也不收赵家的东西。
孟江南觉得向漠北是对的,可她又不想因此害了小秋,心中一番忖度后道:“这样吧,待会儿你将这东西寻个地方扔了,回去便说东西送到了即可,我们这儿是不会让赵家知晓此事的。”
谁知小秋却用力摇摇头,咬了唇小声道:“不行,不行的,奴婢不是一人来的,后边还有人跟着奴婢……”
孟江南紧了紧眉心,想了想后又道:“那你且先进来歇歇脚,待会儿你回的时候把东西留下,我自替你将东西拿去扔了。”
无论是赵家的人还是东西,都要离得远远的。
然而小秋却将唇咬得更用力,眼眶愈发红,愧疚道:“夫人好心,可是奴婢却不能领情,大小姐交代了,定要奴婢看着向大夫接过此物,让奴婢看清了向大夫的反应……”
孟江南的眉心拧成了有如打成死结的乱麻。
赵家大小姐究竟想对嘉安做什么?
“那这食盒里装的究竟是何物?”孟江南盯着小秋怀里的食盒,沉了声。
“是……”小秋狠狠咽了一口唾沫,面上忽然浮上了惊惧,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以致她哆嗦着唇好一会儿都回答不上来孟江南的问题。
孟江南眸光全然沉了下来,将那食盒盯得死死。
其中物事必然不会是好,绝不能让此物去到嘉安面前,必须扔得远远的。
至于小秋……
且管不了这般多了。
“向寻。”孟江南内心一番揪拧后看向向寻,第一次用吩咐的语气与他道,“拿了她手上的食盒,带到远处去扔了。”
不容置喙的口吻。
向寻颔首听命,当即就上前来欲强行拿过小秋怀里的食盒。
小秋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夫人看着和和气气,谁知竟忽然道得出这一吩咐来,使得她反应过来想要将食盒抱紧时食盒已经被向寻给提走了,偏她又着急,不管不顾就朝向寻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