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楼明澈微微挑眉,看向了前边正想要趁机说上些什么狠话的汪齐成,“方才这狗官看样子十有八九是从这院子里出来的,他还好端端的,是得了那姓赵的许可?还是——他进这院子有如进自家院子一般,根本不需要姓赵的许可?”
“呵呵……”孙晓冷冷笑了两声,并未回答楼明澈的问题,反是反问他道,“阁下你觉得呢?”
他这一句不无嘲讽的反问,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汪齐成面色变了又变。
楼明澈点了点头,不再问,只笑得意味深长。
向寻与卫西紧蹙着眉。
向漠北仍是一脸平静,好似任何事情都影响不了他似的。
正当此时,定定看着院墙上那些有如帘子般的绿植的孟江南自言自语般道:“这院子里没有吃人的怪物,却有比怪物可怕上千万倍的人。”
向漠北虽不言语,却是握紧着她的手。
孟江南知他定是在担心自己,是以她尽力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恐惧,不让他太过担心,毕竟她是来帮忙的,而非来添乱的。
“里边有我们看不见的人。”孟江南抬头看一眼向漠北,为免他担心,她还抿嘴对他轻轻笑了一笑,才又道,“能将擅入镜苑的人——杀掉。”
而被他们杀掉的人的尸体,就埋在院墙下,成了这些垂成帘的绿植的肥料,让它们生长得日益茂盛。
她不知他们是何人有几人又是何模样,她只知他们像影子一样匿在这座庭院的任一角落,能在第一时间将擅闯入内的人诛杀。
赵言新将她带入镜苑的那一夜显然是遇着了好事,心情大佳,不仅与她道了不少旁人都不曾知晓的事,甚至亲自领着她到院墙前,指着她脚底所踩的土地告诉她以尸体来当肥料最是能让草木生长繁茂。
而这镜苑院墙上攀附着垂挂着的绿植藤蔓层层叠叠,茂盛得可怕。
孟江南面上虽是在冲向漠北笑,然她的身子却是发僵得厉害,手心冷汗涔涔。
“我知道了。”向漠北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应着声的同时将她的手心打开,垂眸看着她手心里那被她自己抠破的细小伤口,就着衣袖替她轻轻拭掉了她手心的涔涔冷汗。
孟江南本是心慌不安,此刻却是怔怔地看着托着她的手背擦去她手心冷汗的向漠北,只见他神色如同寻常般冷静淡漠,仿佛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似的,偏偏他又已应了她。
知道了,尔后……呢?
向漠北的举止全然不像知晓危险就在前方的模样。
可想要救回宋豫书,就非进眼前这杀机暗藏的镜苑不可,而想要入镜苑,绝不能没有任何应对或是防备之法。
孟江南虽知其中情况,可她却不知安然入内之法,他们几人之中,向漠北是主子,是最能拿定主意的那一人,可他现下却是无动于衷,只注意着孟江南的手心,这如何不让她怔愣发懵?
孙晓也被向漠北这淡漠的反应怔住了。
卫西则是急得一刻也不能再等,揪紧着汪齐成的衣襟就要自个儿往镜苑里冲。
“稍待片刻即可。”向漠北看也不看卫西一眼,只将孟江南的手重新握于掌中,再一次与她道,“莫慌。”
无人上前拦住急切的卫西,却见他在只差一步就跨进镜苑月洞门的刹那停住了匆匆的脚步,与此同时睁大了双眼,一副震惊之色。
因为他听到了镜苑里传来的动静。
那是利刃交碰才会发出的声响,尖锐,却又短暂,因此只有他与向寻这般耳力敏锐的习武之人才会听得到。
孟江南听到的只有愈来愈密集的雨滴打落在周遭草木上的沙沙声响,以及她自己的心跳声。
因向漠北掌心的温度及他的一声“莫慌”而失衡的心跳声。
不是身处赵家的恐惧惶然心惊,而是被人关切着保护着的欢喜以及压在她心底的那一份浓稠的苦涩。
至于汪齐成,完全不知向漠北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当他是害怕了,心道如此正好的同时又不免暗暗讥笑:只道这小郡王是个顶顶尊贵的,却不想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在这儿稍待片刻甚也不做能有何用?如此便能有法子让他们安然无恙地从赵言新养的那些个影卫眼皮底子下去到他面前了?
还有就是
汪齐成不由自主看向孟江南。
这个出身卑贱的商户奴女,如何知晓赵言新于这镜苑之中养着影卫?
她究竟是何人?又知道多少赵家的事?
无论如何,今夜之后,她的性命,绝不能留。
卫西停下后便没有再执意独自往前,而是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向漠北。
他不是没有听到向漠北方才道的“稍待片刻”,而是方才听时他恼怒于向漠北似乎并未真将宋豫书失踪一事放于心中,但此刻他却是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羞愧。
小郡王面上的无动于衷并非他不挂心公子的安危,而是他早在前来赵家之前就已有了万全的准备。
照孟家女之言,那赵大公子显然是在这院子里安排了影卫又或是豢养着死士,单凭他们这几人入内,极有可能有去无回,虽然他与向寻是习武之人,不见得敌不过对方,可他们还要顾及小郡王夫妇以及姓楼的安危,如此一来,可谓毫无胜算。
更或是说,自他们踏进赵家的那一刻开始,冲动之下的他自认为他们是前来救公子的,根本没有想过届时就算救出了公子,他们又当如何自赵家全身而退?
现下稍静下心想来,他们此举入赵府无异于是投入了姓赵的罗网。
他们这些人中,从始至终都能冷静且理智考虑问题的,唯有小郡王。
否则不请自来的他们如何能够一路相安无事地来到从赵府大门来到这镜苑门前?单凭一个给他们带路的男婢?
这分明就是有人在他们毫无察觉地情况下将藏匿在暗处的危险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若非眼前这漆黑的庭院便是姓赵的所在之处,影卫必然强于这府中他处,否则他怕是这会儿仍未听到任何动静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小郡王方才的那一句“稍待片刻”,不是因为畏惧更不是为了思量应对之策,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安然入内而已。
公子说过,唯有大智大睿之人,才能思常人所不及思,才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公子还说,他所见所识之人,唯嘉安兄是此般人。
他一直不信,但此刻,却似由不得他不信。
卫西就这般难以置信地盯着向漠北看了半盏余茶时间。
本是黑漆漆的镜苑忽然亮起了灯火。
只听向漠北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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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苑里安静得只闻雨声以及他们几人轻重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院墙上垂挂而下的重重绿植在夜风中不停摇晃,自院中映出的火光将其投在地上的影子撕扯得细碎。
向漠北率先走进的月洞门。
与他并肩的孟江南面色青白,死死咬着下唇,紧紧反握着他的手,虽心中畏惧,却未生逃离的念头,始终跟在向漠北身侧。
她为帮他而来,也因他而坚定。
向寻则是当即冲到他们前头来,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
卫西不再揪着汪齐成的衣襟,而是将他用力往前一推,握紧着腰间佩剑紧跟在后。
汪齐成被推得一个狠狠踉跄,险些栽倒在地,本是死死盯在前边的向漠北身上的双眼此刻尽是惊恐万状。
这镜苑入不得!他若再往前一步,就会被暗箭射穿喉咙!
可他此刻却是被卫西狠推一把险些栽倒,让本欲扑上前去阻拦向漠北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向漠北往镜苑里跨出第七步,惊骇之下使得他连呼吸都忘了,更莫说发出丁点声音。
汪齐成满面灰败之色,心道着完了,全完了,尊贵的小郡王死在这儿,他这个静江知府这辈子全完了。
然而,向漠北已跨出了第九步, 第十步,第十一步……
他还在继续往镜苑里走。
安然无恙。
他们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汪齐成瞪大了眼,惶然的同时是极度的震惊。
这镜苑对于擅闯者而言可谓是天罗地网,能让所有擅闯者都有来无回,他亦曾亲眼见过其可怕程度以及擅闯者的下场,可、可眼下这
他方才离开时这镜苑的“罗网”分明布得比往日更甚,此刻却是为何能让这些不速之客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入内!?
这短短的时间内,镜苑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看着前边依旧好端端的向漠北,汪齐成此刻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庆幸还是该着急?
庆幸的是向漠北还活着,着急的是他此时无法再笃定他们绝不会找得到宋豫书,毕竟那是连他都不知晓更寻不到的地方。
可在此前一刻,他也笃定着他们根本入不了这镜苑。
但这一刻,他们却是人人无恙地走在这镜苑里。
汪齐成慌了。
至于心有震惊的,又岂止是汪齐成一人而已。
孟江南心中的震惊比之更甚。
修建得富丽堂皇的镜苑静寂得可怕,没有刀光,不见剑影,唯有一盏盏风灯在夜雨中不停地摇晃。
那些“看不见的人”仿佛真的看不见、不存在了,谁人也没有出现,那与他们紧密相连的危险亦没有发生。
即便如此,愈往前走,孟江南的手仍不由自控地颤得更厉害。
忽然,她的双脚踩在一汪积水上。
然而雨点虽大,却不密集,更未成倾盆之势,如何就形成了积水?
孟江南低头往下看。
只见她一双绣鞋前端染上了一小片腥红。
她的脚下,是一滩黏稠的血水。
她浑身猛地一抖,怔在了那儿,瞠目定定看着脚下的血水。
向漠北觉到她的异样,也瞧见了她脚下的血水,正当要说上什么,孟江南却先抬起了头来,紧握着他的手继续往前。
有嘉安在,她不怕,不怕。
她相信他。
走在最后的卫西亦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前边的向漠北。
卫西已猜想得到向漠北此行前来赵家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向漠北的这一“准备”,不仅能将事情办得利落,更是办得干净。
否则这院子里怎会连一个影卫都见不着?
唯有一身本事已至出类拔萃之境的人,方能在不足一盏茶的短短时间内既悄声无息地将这院中影卫一个不剩诛杀干净,还能将其尸体尽数掩藏。
这位病恹恹的小郡王,手下竟有此等高手!
且能把此事办得如此利落干净,必然不止一人,小郡王也绝不会只安排了一人。
身手了得却甘愿为此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的人当影卫,是因权?还是因小郡王这个人?
可无论如何,这个远离了京城的小郡王深藏不露是事实。
如此,定能救回公子!
一幢雕梁画栋的楼阁不多时便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
汪齐成被卫西推着走进灯火通明的楼阁里时已然心乱如麻,不止是因为他以为全都会死在这镜苑之中的向漠北等所有人此刻皆好端端地活着,更是因为孟江南与正要四处去寻宋豫书的卫西道的一句话。
“不用找。”孟江南看着着急忙慌的卫西,道,“你找不到的,赵大公子与宋大官人都不在这幢楼阁里。”
“前边不是你自己说的这儿就是了!?”卫西情急,语气自然不见得好,“你究竟——”
然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向漠北看向他的一记冰冷眼神给打断了。
向漠北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由不得任何人对他的小妻子不敬。
明明只是一记眼神而已,卫西却觉自己脊背生寒,生生把质问的话断在了喉咙里。
孟江南不曾在意过卫西对她的态度,此刻更不在意,她与他道完话后只是定定看着北面墙上占了整整一面墙的扇形画屏。
画屏上绘就着五名婀娜多姿的仕女正在花园里嬉戏,每一人都如真人般大小,每一仕女的五官都刻画得极为细致,如此给人的感觉就愈发惟妙惟肖。
孟江南走到这画屏前停住脚,自进入赵府便一直牢握着她的手不曾离她半步的向漠北自然而然也就站在了这画屏之前。
与画屏离得近了,向漠北忽然发现这画屏上边瞧着生动逼真的仕女竟非绘画而成,而是五个被嵌于画屏之中的——绢人!
向漠北不知怎的,倏地便想到了前些日子他送给孟江南的那个小绢人,心中忽生一股莫名的沉闷感。
孟江南则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为首那个绢人仕女的眼睛瞧。
“她”的眼睛,除了比寻常人的眼睛少了一分明亮之外,与常人之眼几乎无异。
“啧啧。”楼明澈此刻也来到了画屏前,一边细细打量嵌在屏中的仕女一边赞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做得这么逼真的绢人,这手艺当真了得。”
孟江南听着楼明澈的赞叹,颤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向漠北的手抓得更紧。
只听她喃喃道:“所有人都知道赵家是静江府最富有的人家,所有人也都知道赵家早些年是做廉价布匹生意起的家,可其实在赵家做布匹生意之前还做了很长时间的另一样生意,不过如今整个静江府除了知府大人之外,怕是再无人知晓这个事了。”
“您说是么?”孟江南边说边转过身来,看向心慌如麻的汪齐成,“知府大人?”
“哦?”楼明澈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追问,“小丫头,听你这语气,似乎是知道这赵家当初究竟是做的什么生意发的家?”
“就在眼前了不是么?”孟江南没有再看汪齐成,亦没有看楼明澈,而是转回头重新看向画屏中的绢人仕女,闭起眼深吸了一口气后从抬手摸向屏中为首那一绢人的双眼,尔后勾出两指,将其一对眼珠子从眼眶中抠了出来!
饶是一路而来都漫不经心的楼明澈此刻看着她这一突然的举动也都惊愣住了。
唯独孟江南此时比任何人都要冷静镇定,可明明她又是比任何人都要心有恐惧。
只见她将由向漠北紧握着的手亦抬了起来,将从第一绢人眼眶中抠出的一对眼珠子分别放于第二个绢人的双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