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漠北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将孟江南的手握得更牢了些。
他断然不会让她受分毫伤害。
夜色之中,五道人影有如暗夜里鹰隼,自向漠北等人离开向家宅子后便一直紧随在马车周围,悄无声息,仿佛他们本就是这暗夜的一部分,令人毫无察觉。
64、064
赵府就在前方。
孟江南从被楼明澈撩起的车帘往外看,只见赵府门前悬挂着两盏风灯仿若亮在黑暗的深处似的,在夜风中摇晃着映照着匾额上的“赵府”二字,使其在暗夜里好似忽明忽灭一般,平添一分可怖。
马车与赵府离得近了,孟江南发现赵府大门前还停着另一辆马车。
乌篷马车,看起来再寻常不过,但依赵家的财与势,即便是夜里,门前也绝不会有此等普通的马车停着,毕竟能进入赵家府邸的人非富即贵,可见这马车之主多半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而故使的这般一辆普通马车。
那,他这般为之又是为了想要掩盖什么?
孟江南从马车上下来时不由得细看那坐在驾辕上的人一眼。
赵府门前摇摇晃晃的风灯下,她隐约觉得那人的容貌有些眼熟,好似在何处见过。
究竟是在何处见过了?
对方也在盯着他们瞧,尤其是在看着向寻时,眼神变得愤怒起来。
只是,除了她,向漠北他们几人都未有太过注意这一人。
向寻与卫西亦觉这人似曾见过,但他们是时常在外走动的人,见过的人太多,觉得眼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以并未多加注意。
唯有孟江南仍在蹙眉细思。
她本着实想不起此人来,然在其盯着向寻看时,她脑子里模糊的东西骤然清晰了起来。
她没有看错,她果然是见过这个人的!
这厢,卫西已在急切地敲响了赵家的大门。
“铛铛铛——”厚重的铜环撞在木质结实的大门上发出的急促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夜风吹得门前风灯摇晃得愈发厉害,亦吹得人身上衣袂不断翻飞。
苍穹不见星月,唯见云层厚重,乌云堆积,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倒是眼前紧闭的赵家大门不见动静。
卫西将门上铜环敲得更用力。
忽地,夜风将门前其中一盏风灯给吹了下来,卷着它飞出两丈外才见得它掉落在地,里边倾倒的蜡烛火苗倏旺,舔上了灯罩,正正好烧着灯罩上的“赵”字,转眼便将其舔舐了干净。
赵家的大门在此时打开。
开门的是两名男婢,其中一名额心贴着一枚蝴蝶状的花钿。
他在看到向漠北的一瞬间眸中闪过震惊,很快又恢复寻常神色,客气地问道:“不知几位官人乘夜色来赵府,所为何事?”
只见他微低着头,看似客气有礼,但孟江南知,他只是不想让他人看到他脖上的那一男人才有的喉结而已。
她见过他,亦认识他,曾经的时候。
那是一个夜晚,她难以入睡,于院中踱步,他忽然急匆匆跑来,撞倒了她,他本是要跑,却又不放心她是否磕到了脑袋,便又折回来将她扶起,就在他再次要跑的时候,却被紧追而来的两名黑衣人擒住了。
原来他是想从赵家逃跑,可他在被擒住的时候她却不见他面上有任何恐惧之色,只见他绝望地看着她,悲哀道:我姓孙名晓,家住西郊蒲村,家中有老母有妻儿,若你能从这儿离开,求你帮我去看看他们是否安好。
他说完话,便没了气息,只有血水从他嘴里溢出。
他咬舌自尽了。
他是明白,逃不成,便是死路一条,与其死在赵家人手里,倒不如自我了结,至少还能得一个痛快。
那个时候,她觉得他额心的那一枚蝴蝶状花钿刺得她两眼发疼。
她在想,若是他没有折回来扶她一把,是不是就能逃出赵家了?
可现下想来,即便他当时没有扶她一把,他也永远逃不出赵家。
赵家本就是个一座牢笼,任他们插翅也难飞,即便逃出去了,也逃不出赵家的掌心。
他怕是也再明白不过,他若逃了,只会给家中人带去灾祸,可他还是逃了。
或许,他并非真的想要逃,而不过是为自己找到一份自我了结的勇气罢了。
至于他临死前与她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他道一道此生最大的挂念而已,并未想过她真的能代他去看一看他的家人。
毕竟,他们谁都离不开赵家。
只不过是当初的她不明白而已。
她还真的将他的话放在了心底,想着倘有一天她能离开赵家,定会为他去看一看他的家人是否安好。
但她终究是没有这个机会。
向漠北也注意到了对方额心的蝴蝶状花钿,淡漠道:“我等前来拜访赵大公子,劳烦通传。”
对方神色不变,回道:“我家大公子早间出门,尚未回府,诸位请回吧。”
他似乎丝毫不为来人这般时辰还来拜访赵家而诧异,更不觉他们这般好几人一同前来有何不妥。
只听另一位男婢紧跟着道:“若是孟家六姑娘来了,便随我来。”
孟江南站着不动,看一眼赵府门前停的另一辆马车,道:“既然赵大公子尚未回府,那不知知府大人此刻在贵府是见的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娃子病了好几天,几晚上没能睡好的我也不幸地病了,昨天实在抽不开身来更新,非常抱歉!o(╥﹏╥)o
65、065
那坐在另辆马车驾辕上等待的男子,是那日前往向家“请人”时朝孟江南肩上用力推搡的那个差役。
若非不着公服的他方才看向寻时的眼神太过愤怒不甘却又不敢妄动,她怕是此刻还未能认出他来。
这差役当时固然被小满小姑揍得惨有失面子,但这却远不比他手中的官刀被向寻夺了来得耻辱,偏他又不是向寻的对手,是以只敢怒目相向,而不敢动手。
当时他们入了知府衙门时并不见他,想必是伤得重了些稍作将养去了,向寻与卫西认不出他来,也是自然。
而能驱得动他们这些趾高气昂的差吏驾车的人,除了汪知府,再无他人。
眼下马车在赵家门前,他人在驾辕上等待,可见汪知府必在赵府内。
如赵家这般富贵商人,与官府之间有往来是众所周知之事,汪知府即便要见赵言新,着人传他到衙门走一趟即可,断不会有人觉得这其中有何不妥。
可他堂堂知府却是亲自造访赵家,还故乘的如此掩人耳目般的普通马车,更是连夜前来,可见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至于赵家与知府之间的关系,怕已远不是寻常往来那般简单,而是有如光与影一般密不可分的密切往来。
若非如此,单凭赵家一介商人,哪怕再富贵,也绝做不到那般草菅人命却依旧能够逍遥法外。
如今想来,汪知府想必便是赵家在静江府最大的庇护。
孟江南并非不再害怕赵家,而是她既已做出了决定,就必须鼓足勇气走下去。
她没想过后果,也不敢去想后果,她只想着她这一回必须要帮向漠北。
然她终究只是个二八姑娘而已。
是以她道出这话时面上看着冷静,实则却是不由自主地朝向漠北伸出了手,抓住了他的衣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如此能让她心安似的。
向漠北看一眼她发白的侧颜,朝她靠近,附在她耳畔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没事的,莫慌。”
孟江南只觉他轻轻淡淡的声音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给她勇气,令她心安。
孙晓显然未有想到孟江南会有此一问,不由抬眸,诧异地看着她。
另一名男婢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往后退了两步,作势就要转身往府邸里跑。
但他将将转身,紧冲到他身后的卫西以手为刀毫不迟疑地劈上了他的脖颈,当即就将他劈晕了过去。
外边驾辕上的差役此刻也发觉事情不对,但寻思着自己不是对手,当即就想要逃,可他才从驾辕上跳下,向寻便站到了他面前来,让他无处可退,唯有与向寻拼命。
可他连腰间佩刀的刀柄都还未握住,人就已被向寻撂翻在地,两眼一翻,昏死了去。
唯余孙晓仍一动不动地站着,面上揉着数种神情,震惊、惶恐、不安,同时又有激动、兴奋,险致他端正的一张脸扭曲了去。
“小子,识趣的就赶紧让开或是带我们去找那什么赵大公子,否则——”站在最后边的楼明澈看了孙晓一眼,不疾不徐道,“你自己也瞅见了,这赵家呢,你眼前这些个人是非进不可的,你拦着也没用。”
向寻已然将本只微微打开的赵家大门完全敞开了去,将向漠北夫妻以及楼明澈请进去。
向漠北不多看孙晓一眼,执着孟江南的手与她往里走。
孟江南却在走过孙晓面前时停了下来。
他们或许看不明白也无法理解他面上杂糅的神情,但她看得明白。
这座富丽堂皇宅子里的人,终究都逃不过两种下场,非死,即疯。
曾经的孙晓或许就是快要疯了,所以才会想着寻死,在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谁的时候选择去死,胜过这般不男不女不人不鬼地活在世上。
孟江南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道:“孙晓。”
只见孙晓浑身一震,睁大着眼定定看着她。
所有人也都停了下来,如同孙晓一般看向她,眸中写满了诧异,卫西更是瞬间戒备了起来。
他们之所以会到赵家来,是因孟江南她肯定宋豫书失踪一事乃赵言新所为,而藏匿宋豫书的地点,就在这赵府之中,她甚至肯定他在赵言新手中绝无性命之忧。
眼下他们并无丝毫宋豫书的线索,就唯有试着到赵家寻人。
至于她如何知晓赵家事,当此紧要时刻她不愿提,他们便谁也不宜多问,一切待寻着人了再说也不迟。
可她又是如何知晓这赵家男婢的名字?
她与赵家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这不得不令人对她心生猜疑。
孙晓亦如是。
整个赵府,除了他自己,再无人记得他真正的姓名。
他们所有被迫作为赵言新膝下男婢的人,都已没有了他们原本的名字,甚至任何人都不能提及他们真正的名字,否则痛苦受折磨的唯有他们自己。
赵言新之所以这般对他们,是要他们完完全全地忘了他们自己是谁,进而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跟前做赵家的犬奴。
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忘记的人,又还有什么是忘不了的?
他不想忘,可他不知道他还能记住多久,这好像由内而外都腐烂了的靡靡赵家无一日不在侵蚀着他的神思,他怕他哪一天真的会忘了他本是一个男人。
孙晓,孙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了,便是他自己,也有许久没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个名字了。
可眼前这个女人,怎会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他明明不曾见过她。
她究竟是谁!?
孟江南此刻不敢去想更不敢去看向漠北等人看她的眼神,只是看着面无血色双目圆睁的孙晓,又道:“你不想回蒲村去看看你的老母亲以及你的妻儿吗?”
孙晓惊骇万状,眸中尽是不可置信。
“你——你怎知……”孙晓喉间哽咽,声音发颤,想说想问,却又震惊伤悲得迟迟道不出下边的话来。
她怎知他家住蒲村?又怎知他家中的老母以及妻儿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与盼头?
“你要活着。”想到曾经绝望咬舌自尽于自己眼前的孙晓,孟江南便又想到她从前没能帮他做到的事情,心有悲伤,眸子却在发亮,“你要活着,你当自己回去,去看他们,去与他们团圆。”
他还活着,他还没有寻死路,那就一切都还有可能。
从向家出来前她问过嘉安,若是这回既能将宋官人安然找回,又能抓到赵家伤天害理的证据,有没有可能让赵家的恶人伏法?让他们再也不能作恶。
嘉安说,能。
赵家家大业大势亦大,背后还有知府做靠山,要想让其伏法甚至将其除去,几乎是无可能的事情,可不知怎的,嘉安说能,她便相信真的能,就像她相信他能护住她一样,没有理由,也无需理由。
她只需相信他,就足够了。
所以这一次,孙晓他不会死,小秋也不会死。
她更不会死。
说完,她不再停留,与向漠北等人往赵家宅邸里走。
卫西却是不动,只死死地盯着孟江南,猜疑着,警惕着。
孟江南察觉得到卫西对她的不信任。
换做是她,她也会对这样的自己信任不起来。
明明身为孟家女向家妻,却对外人一无所知的赵家事再清楚不过,偏偏又说不出个理由来,如何能让人相信?
那嘉安呢?嘉安是否也这般猜疑她?
孟江南再一次停住脚,想要解释。
旁人疑她,她不在乎,可若嘉安疑她……
她没办法不在乎。
究竟为何,她却道不明白。
她将将停住脚,尚未开口,便被向漠北握着她的手又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她不得不跟上。
正当她重新行至向漠北身侧与他并肩时,只听他忽尔沉声道:“我信你。”
孟江南发怔。
向漠北目视前方,并未看她,仅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她鼻尖发酸得厉害,良久道不出话来,唯跟着他走。
向寻自然而然跟着自家主子。
楼明澈一边往嘴里抛豆子,一边毫无所谓地跟上,仿佛他不过是来这儿游玩似的,不修边幅,没个正行。
卫西本不想再往赵家宅邸里去,大有一种这是孟家与赵家设计的圈套的感觉,可看着前边毫不迟疑的向漠北,他咬了咬唇,终是跟了上去。
他固然不相信孟江南,但向漠北他却不能不信。
因为宋豫书曾与他说过,这世上若还有谁人能让他毫无保留地信任,唯嘉安兄一人矣。
宋豫书完全信任的人,他纵是心有不明,也大可去相信。
无人前来阻拦他们,只有孙晓还愣在门后,睁大着眼怔怔地看着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如入自家宅子一般进入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