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他好似看到方才被卫西劈晕在地那名男婢动了一动,他蹲下身,本想将其扶起,然当他的手即将扶上对方肩头时却忽地顿住了。
他的眸光在此一刻飞速变幻,下一瞬,只见他突抬起手,五指死死并拢,再落下时,狠狠地砍在了对方的后颈上!
他紧咬着牙将大门关起,将彻底昏厥过去的那名男婢以最快的速度藏进门后旁侧的花丛里,末了匆匆忙忙朝已经即将走出他视线的孟江南几人疾疾跑去!
向寻及卫西听得身后动静,当即护住向漠北等三人,转过身来。
当见着急切而来的孙晓时,他们难免诧异。
“诸……诸位!”孙晓在他们面前半丈余处停下,红着眼道,“这府中弯绕极多,向大夫虽是来过一回,怕是也记不住路,若诸位不嫌弃,我可为诸位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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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向漠北这几名不速之客带路意味着什么,孙晓心中再清楚不过。
而于向漠北几人而言,即便不知赵家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但也深知孙晓此举必是做好了豁出性命的准备。
身为奴,他此般行径已然是叛主,是断断不会有好下场的。
可若能好好活着,又会有谁人一心向死?
不过是绝境在前,无路可走,不得不怀抱一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罢了。
此刻的孙晓,已然将他们当成溺于水中的他的一根救命稻草,与其继续苟延残喘,不若将性命豁出去,拼上这一回,无论死生,都是他今生命数了。
向漠北只是看着他,并不回答。
他并非心中没有主意,也并非疑孙晓,而是他想要听孟江南的回答。
他信她,可他亦有困惑,他面上平静,心中却已做了无数猜想。
她显然对赵家的事情很熟悉,可对这赵府里的路,她却又似毫不熟悉,她若熟悉这府中路的话,必然会领着他走,而不会由着她带着她走。
此间矛盾,缘由何在?
孟江南虽知赵家事,可她自入赵家后便一直住在后院,这前院从不是她们这些“物件”能够踏足之地,是以的确如同向漠北所想,她并不识这赵府前院的路。
而向漠北虽是来过赵府,即便他能够将他在赵府里行过的路记于头脑之中,但赵府之大,他所行过之路不过是其中角隅而已,若要去到那处,还是有熟悉赵府之人领路为好。
但看他迟迟不予回答,孟江南以为他是猜忌孙晓,不由与他道:“嘉安,此人可信。”
一心想着回到妻儿身旁的他,是不会欺骗他们的。
至于他们如何想她,眼下都顾不得了。
见着向漠北颔首,孟江南寻思这赵府事情他也不知晓,便又与孙晓道:“那就有劳带我们到镜苑去。”
镜苑是赵言新的别院,位于赵府西北侧,各种府中月牙湖与后院相望,若他此时在府内,必是在镜苑,在那个明亮得恍若白昼天境却又阴暗得有如暗夜地府的地方。
只是,她只知那处叫镜苑,却不知如何去往,他是曾带她去过,但那回她是由后院乘舟渡湖过去的,现下并不宜走那一条路,太过耽搁时间,毕竟去往镜苑也并非只有后院渡湖而过一条路而已,不过是她没有走过罢了。
入了赵家后院的女人,从没有资格走过通往镜苑的正路,就连入镜苑的资格与机会,也仅一次而已。
那是个比毒蛇之穴虎狼之地可怕上千百倍的地方,是他们这些“物件”进去了就再也无法离开的地方。
她从前便是入了那儿,然后就
就在这时,孟江南觉着自己手上传来一丝痛感,以及听到向漠北唤她的声音。
她有些讷讷地侧过头来看他,听得他沉声道:“我让向寻先送你回去。”
他说话时,正缓缓将紧握着她手的力道松开些。
孟江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而她方才在提到“镜苑”时,心神竟全陷进了曾经的恐惧中而不自知。
卫西紧皱着眉,依旧猜疑的目光死死锁在言行举止皆怪异的她身上,心急如焚。
楼明澈亦觉好奇,愈发去猜想她与赵家之间究竟是何关系或是有何关联。
却见孟江南摇了摇头,惭愧道:“我没事,继续走吧,我不会再像方才这般耽误时间的。”
她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她必须往前走。
她本以为嫁了他人便不会再受赵家的噩梦缠绕,可赵家却还是缠了过来,令她根本无法完全逃开。
既逃不开,那便是终究都要面对,或早或晚罢了。
且她如今不再是独自一人,嘉安就在她身旁,她无须再害怕。
向漠北原已心有决定让向寻送她回向家,可此刻看着她并无退避打算的毅然模样,终是没有再开这个口,而是握牢她的手,道:“我会握牢你的手,无须担心。”
孟江南痴痴地看着神色淡漠偏又温柔的他,尔后别过头来,用力点了点头,同时也握紧了他的手。
就当她贪心这最后一回吧。
她如今是将她藏在心中最深处更是打算永远藏着的秘密剖出来放到了众人眼前,今次事情之后,向家怕再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了。
届时,她会再见不到冷漠又温柔、脾性怪异的嘉安了。
在向漠北低头看向孟江南与他紧紧交握着的手时,只听孟江南又对孙晓道:“汪知府这般晚还来赵府做什么?是不是……为了今日被带进府中那人的事情?”
“如我等这般奴人是没有资格知晓这府中事的,这府邸里光明正大进来的人没几个,其余法子进来的,是不会让我等知道的。”孙晓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赵府今日究竟有没有带过谁人进来,他并不知道,不过,“汪知府确是在府中,就在镜苑内。”
本与此事八竿子打不着像极了是来凑热闹的楼明澈此刻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嘴:“喲,那岂不是说我们这般走过去极有可能会与那狗官碰个正着?”
他人:“……”
能如此堂而皇之地将一方知府称为“狗官”的,这天下间怕是除了这位特立独行的楼先生再无第二人了。
只听他又道:“若是碰上了那狗官,是打还是不打?”
旁人再次无言以对时,只见他们此刻正身处的两侧怪石嶙峋的通幽曲径前方有风灯出现。
显然是有人过来了,细听脚步声,只有一人。
此处唯此一条小径,再无他路,他们与对方碰上是必然之事。
孙晓走在最前方,虽说他做好了生死一搏的决心,却也难免不安,是以在看到前方出现的风灯时他停了下来。
他这一停,走在他后边的向漠北等人自然也就停了下来。
不过,却无人催他既走,只是卫西从后走到了最前头来而已。
对面的人愈来愈近。
离得近了,他们也就瞧见了对方的容貌。
微胖身材,不惑年纪,下巴蓄一小撮胡子,一双小眼细又短,不是知府汪齐成还能是谁?
他独自一人,手持风灯,低着头,脚步匆匆,一对稀疏的眉毛因为紧皱的眉心几乎拧到了一起,一脸担忧之色,显然是在忧虑烦心,以致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前边有人。
或是说,他根本没有想到这通往镜苑的路上竟还会有他人。
毕竟,没有赵言新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靠近镜苑,便是与赵言新同乘一舟的他都不能轻易入内,否则……以赵言新那性子,用“死无葬身之地”来形容后果都不足为过。
今夜若非赵言新不愿离开镜苑,他也没有机会进得去。
因此待得走到了向漠北等人跟前,他才发现这条曲径上除了他竟还有他人,这才抬起头来。
他还未看清对面究竟是何人,便先听得楼明澈笑道:“啧啧,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就是那汪汪狗官?”
汪知府乍听有人竟敢胆大包天明着骂他,登时火冒三丈,正要将这无礼狂徒揪过来看个究竟,看看这赵府里竟是谁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然当他就着风灯瞧请对方的容貌时,顿时一股寒意自他脚底直冲脑门,惊慌失措之余险些摔了手里的风灯。
他睁大着眼惶恐地看着向漠北,若非有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一番练就让他这会儿尚能保持一丝冷静,他怕是这会儿就已经给向漠北跪下了。
虽然他无法确认眼前的向漠北就是宣亲王府里那个尊贵无比的小郡王,也打听不到任何与其有关的消息,以及给那位“大人”的去信也还未收到回函,可他始终觉得这个向漠北就是那个谁也惹不起的小郡王。
若非如此,向家那次在府衙“大闹”了一场后他绝不会就此放过向家,更不会为此而让赵言新整垮了孟家的生意,谁教孟家险些害了他,害他得罪了小郡王,好在的是这小郡王事后并没有找他问罪,否则他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此刻,向漠北就出现在他面前,这如何不令他惊惶?
况且眼下他足以肯定,这个说来让人不齿的兽医向漠北,真真就是那宣小郡王!
他既与宋豫书交情甚好,宋豫书的侍从不可能不去找他,将宋豫书失踪一事相告,而他一旦知晓宋豫书失踪,必不会袖手旁观,定是要出手相助的。
由此可见,他定是宣小郡王无疑。
而他此时出现在赵府里,是——知晓了宋豫书失踪一事乃赵家所为!?
赵言新说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他也清楚赵言新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便他是小郡王,可这儿不是京城,他绝不可能查到蛛丝马迹,那他究竟是如何在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内就知道了这事!?
那关于他与赵家还有那位“大人”的事情,他又知道了多少!?
不对,小郡王他只是来到赵府而已,并不表示他是为了宋豫书的事情而已,他怎么可能
不待汪齐成心下道完自我宽慰的话,卫西便已忍不住揪住了他的衣襟,怒目质问:“我家公子是不是被你和姓赵的何某掳了!?是不是就将他藏在了这路径尽头的镜苑里!?”
汪齐成心中大骇,面上却仍努力维持着冷静,推不开卫西的手他便也不坚持,而是反声也质问卫西道:“无礼之徒!说话做事要有凭有据,你如此来指证本官,证据何在!?”
汪齐成虽然惊骇至心乱如麻,可他理智仍在,并非穷途末路的绝望之人,除非有真凭实据。
但观他言行,可见他们想要拿到他所说的“证据”是绝无可能的。
卫西面色骤变。
的确,他们手中没有证据,一切不过都是听那孟家六女一人之言而已。
而她究竟可不可信,他完全不知。
汪齐成看他愣愣地松开揪着他衣襟的手,心中不免少去几分不安。
没有证据,一切都不足为惧,而这证据,除了赵言新自己,无人能够找到。
莫说是他汪齐成,便是那位“大人”来了,也找不到那个地方。
至于这位小郡王,他既有心隐藏身份,那他大可装作不知。
毕竟,不知者无罪。
正当汪齐成想当然时,只听孟江南道:“以证据说话是自然之事,不知知府大人可愿随小民等人前去拿取证据?”
带着隐隐轻颤的女子声音,细细软软的感觉,却是令汪齐成心惊。
他当即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对方几人之中竟有一娇小女子,就紧挨在向漠北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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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齐成记得孟江南。
并非她生得天姿国色令他过目不忘,而是那日在知府衙门她就在他眼前将孟蒋氏的手掌以匕首钉穿在公案上时的果断与胆量让他记忆深刻,明明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出身卑贱女子而已。
正如同此刻,明知任何人想要拿到宋豫书失踪乃赵言新所为的证据都绝无可能,可看着孟江南那双明亮的眼,汪齐成却觉莫名不安。
夜色浓沉,夜风大作,厚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赵府顶上,仿佛一抬手便能抓到似的。
汪齐成觉得孟江南的双眼在这般风雨将来的夜色里澄净明亮得有些可怕,好似她能将深藏在这赵府里的不为人知的事情瞧得清清楚楚,带着一股令他心慌的笃定。
“嘀嗒……”忽有一滴雨水落到了汪齐成额上,那股子凉意拉回了他因心慌而分散了的神思。
孟江南的问题根本由不得他说不,因为卫西已经不由分说地揪着他继续往脚下这条小径的尽头走去了。
为不露出破绽以及维持自己身为知府的颜面,汪齐成这会儿一边奋力地挣开卫西的手一边气急败坏地以自己知府的身份怒骂警告他们,甚至将最狠的话撂出了口,以期他们会心生畏惧从而放弃继续往镜苑去的念头。
毕竟眼下他们是“民”,而他是一方父母官。
只是,全然无用。
镜苑的月洞门不稍时便出现在他们眼前,那攀在院墙上生长的绿植自墙头垂挂而下,繁密茂盛,垂于月洞门前,成了一道天然的帘子。
月洞门后,漆黑一片,不见灯火。
孟江南与孙晓不约而同地在这月洞门前两丈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便是他们看着这月洞门时眸中所流露出的眼神也都如出一辙。
那是心底挥不去抹不掉的恐惧。
仿佛他们眼前的月洞门后不是一座庭院,而是无尽的万丈深渊,是去而不得返的黄泉。
纵是汪齐成,此刻也在那月洞门前拼尽全力停下来。
赵言新这镜苑可不是谁人想进便能进的!他是不怕,可这小郡王要是在这儿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揪着汪齐成走在最前边的卫西此时也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控制不住汪齐成,而是因为他觉到身后的向漠北等人停住了而已。
只听孙晓不安道:“请恕我只能为诸位将路带到这儿,这月洞门后的镜苑,便不是我再能为诸位效劳的地方了。”
楼明澈好奇问道:“瞧你一脸的惶恐,莫不成这什么镜苑里还能有吃人的怪物不能?”
孙晓的脸色更难看,只见他摇了摇头,后怕一般道:“我不知,我只是知道这镜苑若无大公子的许可,擅入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