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用来处理孟家交给她的“任务”再合适不过。
她终究都是要再见孟青桃一面的。
她要拿回嘉安送给她的那两套首饰,还要亲眼见一见孟青桃在这赵家过得是否还“好”。
若说她心中对孟家对孟青桃没有丁点恨意,那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她虽不曾想过要孟青桃来偿她从前的命,可她断断见不得孟青桃活得舒心过得安好。
她不是圣人,从没有以德报怨的慈悲心,她定是要看到孟青桃在这赵家后院活得痛苦才甘心的。
也好让她“爹”知晓她确已去见过了孟青桃。
夜色之中,那如同暗夜鹰隼般的黑影形影不离地跟在她周身,与向寻呈一暗一明之势护着她。
71、071
赵府安静如常,唯闻愈来愈烈的雨声。
显然后院方向还无人知晓自家府上来了不速之客。
孟江南站在连通着前院与后院那道月洞门时,肩头已被豆大的雨水湿了大半,她却浑然不觉的模样,只定定看着月洞门后在风雨中不停摇晃的风灯。
她没有再要孙晓带路,只向他问了孟青桃的住处以及同他道了谢后便握紧了双手,走了进去,可见她识得这后院内的路。
身处赵家的她虽仍心有惶然,但走进后院的她却没有迟疑。
虽然他们方才没有同她“爹”一同前来,但这会儿他怕是已经在赵家门外等着她了。
赵家这座宅邸,如孟家那般小门小户的人家是没有资格踏足的,即便她“爹”口口声声说要她随他一同来,但他也只有在门外等着的份而已。
至于赵家为何要以孟青桃欲见她一面为由要她前来,也唯有见到孟青桃才知晓了。
她既已到了这赵府来,哪怕她心中再如何害怕,也须把当做之事做完。
孙晓站在月洞门外,看着孟江南那即将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一阵没来由的茫然,忽听得他急急唤她道:“向夫人!”
孟江南停住脚,转过身来。
只见孙晓面上满是忧色,不安地问她道:“向夫人,我真的能活下去吗?”
“我也不知道。”孟江南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仿佛她也如同他一般是被困在这座牢笼里的囚徒,“向着生,总比向着死好,不是吗?”
今夜之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知,可只要有一丁点的光芒,就总有见到烈日的可能。
说完,她还冲孙晓笑了笑,这才回过身,继续往里走。
明明她自己都对这赵家害怕到骨子里,偏偏还要笑着安慰人。
是以孙晓再一次唤了她一声。
“这后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向夫人可千万当心!”不再是紧张的询问,而是由衷的关切。
孟江南也没有再转过身来,而是将自己的手举了起来,本是往空中挥了挥示意她已听到,忽尔却将其握成了拳头。
她不是来送死的,而是来将她与孟家的那所剩无几的可笑联系剪干净的,她绝不会让自己有恙,阿睿还在等着她回去,她也绝不能再给嘉安添忧,于他的顽疾不好。
不过……
孟江南将拳头放下时情不自禁地抿嘴笑了一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样来称呼她。
向夫人向夫人,还挺好听的。
很快她又将自己这般不合时宜的心情收拾好,努力让自己冷静的同时握紧着双拳,往霓阁的方向走去。
霓阁是从前赵家给她安排的住处,如今这霓阁的主人,是孟青桃。
道是“阁”,其实不过是数人同住的院子里的其中一间屋子罢了。
那院中并非只住她一人,只是她们从来不曾见过彼此,便是她们姓甚名谁彼此都不知晓,因此无论那院中少了谁人,住于其中的她们都不会知道。
她们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黑漆漆笼子里的鸟儿,看不见彼此,不知谁人何时来,亦不知谁人何时去。
她不知霓阁究竟住过多少人,她只知她不是第一个住进去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住进去的。
那些在这漆黑笼子里消失的性命,除了赵言新自己,怕是再无人知晓。
一路走向霓阁,除了在夜风中摇晃的风灯,偌大的院子不见一人,亦没有丝毫危险的气息,向寻更是将佩剑悬回腰上,而不再像方才去往镜苑时那般时刻紧握着剑柄。
并非这赵府向来由人这般随意走动,而是因为那些暗处的危险已不再。
孟江南只知向寻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后保护自己,却不知她周身的暗处始终有影卫如影随形。
无论在明还是在暗,都有人确保她的安然无恙。
若只一个向寻,向漠北又怎会同意她自他身侧离开?
当然,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这后院无人走动的异样,可见过了镜苑的不同寻常,于这后院的异样,孟江南便没再有太多惊诧,但也不敢有所大意,是以她走得并不快。
但愈近霓阁,她本就不快的脚步愈来愈慢,足见她心有不安。
向寻跟在她身后,紧着眉看她如入自家后院一般轻车熟路,最后看她在一间所有窗户纸都被屋内灯火映得亮堂的屋子前停下愈发缓慢的脚步。
她即便走得再慢,也不曾回头看过身后的路。
她畏惧,却未曾迟疑。
霓阁前已有人在等待,却不是站在廊檐下,而是站在庭院里,站在天穹下那愈来愈密集的雨水中。
屋内及廊下火光照在她身上,映着她已被雨水湿透的衣裳,足见她已在这雨中站了许久,否则这般雨势又如何能将她浇透?
也是借着这光亮,她看见了来到这霓阁前的孟江南,正于院中停住脚步的孟江南也瞧清了她的脸。
看着对方那张满是雨水的瘦小的脸,孟江南怔住了。
小秋!?
小秋作为赵家的粗使丫鬟,除了每日必要的端茶送饭之外,她是不被允许到后院来的,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霓阁前?
孟江南一脸惊讶之色,小秋看她却不觉丝毫诧异,好似早就知晓她会到这霓阁来似的,反是见着她身后的向寻很是惊讶,显然不敢相信前院的人竟然会让不相干的人且还是男人到后院来。
只是,她很快便敛了面上的惊色,拧着眉朝孟江南动起了唇来。
她张嘴无声,只将嘴型动得夸张。
她是在与孟江南说着些什么,却又极为害怕身后霓阁了的人听到。
孟江南不识唇语,此刻却也从小秋那夸张的嘴型看懂了她要与她说的话。
“大小姐在里边。”
是了,照说兰儿身为赵慧馨的贴身丫鬟,那夜前往向家之事理当由兰儿前去,但那夜却是小秋去的向家,想必兰儿那时已经身遇不幸,因而赵慧馨才在这尽是男婢的府邸里提用了小秋。
赵言新身体里躺着的血虽是黑的,可他对赵慧馨这个胞妹却是极好的,他从不让他的那些个男婢靠近后院,更不让他们伺候赵慧馨,是以赵慧馨的身旁只有女婢,但因赵慧馨脾性阴毒,她院中留下的婢子终只有兰儿而已,兰儿既已不在,整个赵家她会用的婢子也就只有小秋。
小秋既出现在这霓阁前,足见赵慧馨就在这霓阁之内。
孟江南眨掉落到眉睫上的雨水,白着脸看向眼前灯火明亮的霓阁。
原来,让孟家打着孟青桃念她这个妹妹让她来赵家与其见上一面的幌子的人是赵慧馨。
若说从前赵慧馨从不曾睁眼瞧过她一眼,如今她们之间更是毫无瓜葛,赵慧馨又是为何要见她?又为何还要以孟青桃为幌子?
小秋此时已经走到了掩闭的屋门前,低着头毕恭毕敬道:“大小姐,向夫人到了。”
孟江南并未听得屋中人应声,唯见小秋将掩闭的门扉推开,担忧地看着她,道:“向夫人,请。”
孟江南就着衣袖拭去自己面上的雨水,紧着袖中的双拳,走了进去。
屋中点了数十盏灯,将并不如何宽敞的屋子映得明亮如白昼,明晃晃的火光极为刺目。
置身于霓阁之内的一瞬间,孟江南有一种置身于镜苑之中的错觉。
恐惧陡生。
72、072
霓阁与从前孟江南曾住过时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屋内的数十盏烛灯,以及烛火中的人。
孟青桃坐在摆满了灯台的长案旁,见着走进屋来的孟江南,她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惊跳如雷,反是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在对她笑。
自孟江南记事开始,孟青桃看她时任何神情都有过,独独没有对她笑过。
但她此刻就正在对她笑。
她笑得娴静,却又极其——诡异。
那从来都将她们这些出身低微的人家视作杂碎的赵慧馨此刻就坐在她身旁,一双从未沾过阳春水的纤手正拿着薄至透光的绢布朝孟青桃脸上糊去。
那沾着赵家秘制浆糊的绢布糊在孟青桃的脸上,覆上了她的眼,捂住了她的口鼻,也将她微微扬起的唇角定格住。
永远定住。
孟江南从孟青桃那双尚只覆了一层绢布的眼眸深处看到了惊恐与绝望。
赵慧馨却是看也不看走进屋来的孟江南一眼,只是耐心地将手中的绢布糊在孟青桃的双眼上,一边扬着嘴角道:“莫急,过来坐下,待我将你这阿姊制成绢人,再来制你。”
赵慧馨不疾不徐地笑着说完,这才转过头来,看向门后的孟江南。
看着孟青桃脸上的绢布以及赵慧馨那张与赵言新生得八分相像的脸,孟江南只觉这屋内的烛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见她煞白着脸连连往后倒退,背撞在门背上,撞出“嘭”的一声闷响。
她额上冷汗涔涔,贴身襦衣已被冷汗湿透。
从前那股绝望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哗——”本是稀稀疏疏的雨势忽然瓢泼而下。
雨水如注,湮没着天地间所有声音。
镜苑。
向漠北等人看着暗道尽头那六面皆镶满铜镜的暗室,方知此“镜苑”非彼“静院”,哪怕只是数盏烛灯,此间暗室也因着这四处乃至天地的无数铜镜而明亮如昼。
卫西此刻正紧捏着赵言新的手腕,同时抬脚踢中他的腿关节,令他半跪在地,挣脱不得。
诚如孟江南所言,这暗道之下再无危险,赵言新也不曾习过武,否则卫西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就能将他制住,是以他连将暗器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楼明澈则是当即上前来朝赵言新身上一通摸索,果从他袖间摸出了一支铜管,他试着按动铜管上边的机括,登时数根银针自管首飞射而出,打入了一侧的铜镜上,乃毒针一类的暗器。
赵言新面上各色神情都有,震惊、恼怒、愤恨等神情交织在他脸上,以致他腥红了眼,却独独在他面上没有见到恐惧之色。
被迫进入暗道来到此间暗室的汪齐成看见正坐于这镜室正中的宋豫书的一瞬间,本就在发颤不已的双腿终是一软,跌坐在那一尘不染的铮亮镜地上。
只见不省人事的宋豫书浑身不着片缕、被大红的绳带紧缚住四肢,牢牢绑在椅腿及椅手上,垂散而下的长发与他白净的肤色以及身上大红的绳带交映,自成一副扭曲诡异的靡艳之态。
卫西此刻已然相信孟江南所言非虚,但在看见宋豫书的时候他仍旧震惊得双目欲裂,使得他惊怒之下当即就捏断了赵言新的手骨。
便是向来不修边幅的楼明澈在见到此般模样的宋豫书时也都瞪大了眼,长长地“啧”了一声,以一种“原来如此”的眼神看向正托着自己被折断的右手咬牙站起身的赵言新。
四面八方的铜镜都投映着宋豫书的身影,也映着卫西正在匆匆给他罩上衣衫的模样,赵言新死死盯着椅子上的宋豫书,双目腥红得一张本是书生之气的脸看起来极尽扭曲。
独独向漠北的视线未有落在宋豫书身上,而是落在这镜室四周的绢人身上。
这些绢人或坐或站,无不栩栩如生,比大堂之中那画屏上的几个仕女绢人更惟妙惟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无不艳丽动人,无论是其面上五官神情还是身上举止,都真切得仿若有血有肉的活人,尽是女子。
再细瞧些,便会发现这些个女子绢人瞧着都是十五六岁、正值女子最美年华时的模样。
铜镜折射的烛火将这间不见天日的暗室照得不余一寸暗处,亦将这其中每一绢人的模样都照得清晰非常,更将她们的身影映在这无数铜镜上,朱钗步摇,重重叠叠,使得这本就明亮得刺目的镜室绚丽得让人只觉置身幻境,现实与幻影交叠,难辨真伪。
看着这些身量与真活人几无差别的绢人女子,向漠北不禁紧蹙起眉,想着宋豫书曾与他说过查到赵家早先是以一手制作绢人的手艺发家的话,心中没来由一股沉闷的压抑感。
忽听得卫西着急地唤一声“公子”,向漠北这才将落在这些绢人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到昏迷于椅子上的宋豫书身上,紧着大步朝他走去。
及至宋豫书身侧时,向漠北瞧清了摆放在宋豫书身旁长案上的物事。
剪子、胭脂水粉、绢布等等一些制作绢人所必须的材料,还有一只一尺大小的阔口玉碗。
玉碗内盛透明状黏稠物,向漠北伸出手,将这碗从未见过的物什端起来凑到鼻底嗅了一嗅。
有米糊的味道,想来是糨糊一类的物什,只是不知掺进了什么又用了怎样的调制方法,使得本该浑浊的糨糊变成了现下这般透明甚至有些晶莹的模样。
卫西正在一边为宋豫书解开缚住他四肢的红绳一边不停地试图将他唤醒。
这是一间影卫密守的不为人知的地下暗室。
赵家曾经以制作绢人发家,其手艺精湛,所制绢人几乎能以假乱真,但如今却几乎无人知晓此事。
宋豫书身上不着片缕,身旁的长案上是崭新的且瞧着俨然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制绢人材料。
以及,人前宽厚温和的赵家大公子其实有着狎优之癖,且他这一癖好已至扭曲之境。
这一瞬间,向漠北的心中仿佛引出一根线,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串了起来,使得他瞳眸倏地紧缩,一瞬不瞬地盯着身旁长案上的绢布,尔后慢慢地转过头看向赵言新。
73、073
只见那本软了双腿跌坐在地的汪齐成不知怎的就来了力气,此刻如发疯了似的扑向将将站起身来的赵言新,抬起双手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衣襟,死死拽着,一双眼睛充血大睁着,一副惊骇又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将眼前的赵言新给吃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