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刘大婶又道:“这大下雨的夜晚,小向大夫你身子骨弱,怎的到这儿来了?夜路不好走,还下着雨,要是路上出个什么事情可怎的好?”
刘大婶着急担忧地说着话,忽然就看向向漠北身旁的孟江南,这会儿才注意到她,明显愣了一愣后脸上惊喜更甚:“好俊俏的小娘子!小向大夫,这位是——”
“内子。”向漠北答得自然而然。
孟江南与刘大婶齐齐愣住。
孟江南耳根发烫,刘大婶则又再问道:“小向大夫这是成家了!?”
“嗯。”向漠北点点头。
“这可真是太好了!”刘大婶高兴激动得好似自家儿子成家了似的,热情不已,“小娘子快坐快坐!婶子这就给你盛糖水!你的口味和小向大夫一样的是吧?马上就来!”
根本没有机会说话的孟江南:“……”
她、她没说过她的口味是与嘉安一样的呀!况且,她也不知嘉安喜好什么口味的糖水。
孟江南一边想着向漠北方才道的那一声“内子”一边拉过凳子来坐下,拿眼偷偷瞧他时刘大婶动作麻利地端了两碗糖水来。
碗很大,糖水盛得很满,满得就快要溢出碗沿来。
满满的糖水,就好像是对向漠北这个后生的喜爱。
是豆腐花儿,红橙橙的糖水,白嫩嫩的豆花,上边撒着细碎的干桂花,瞧着可口极了。
一股和着桂花香的甜味瞬间入鼻。
心惊胆战了一晚上的孟江南此刻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豆花细嫩,入口即化,配以甜度适宜的糖水以及晒干的桂花,既沁人心脾,又不腻口,让人的心情都变得舒畅起来。
孟江南忍不住又吃了一口,清甜的味道让她嘴角都扬了起来。
当她再要吃第三口时,瞧见向漠北与刘大婶在盯着她瞧,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失礼了,当即将勺子放下,像做错事似的低下头去,耳根通红,惭愧得不行。
哪有男人还未端碗,女人就先吃了的道理,这会子刘大婶该笑话嘉安娶了个不懂事不知礼的娘子了。
然而刘大婶活了几十年,又是个在路旁做小本营生的,又岂会是个不识趣的?莫说这会儿向漠北看孟江南时的眼神没有寻日里的淡漠,甚至多了一分温柔,单就他会在这磅礴雨夜带着孟江南到这儿来吃糖水,已足够表明他对他这个小娘子的喜爱了。
刘大婶笑着转身继续缝补衣裳去了。
况且她方才还注意到了,小向大夫是牵着这位小娘子的手来的!
现在的后生哟,着实让人羡慕的。
孟江南不知向漠北究竟有无生气,听他久久不言语,不由悄悄抬眼瞧他。
他面上没有愠色,只是低着头,看向桌下方向,看向
她的双脚。
察觉到此,孟江南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自己的双脚,也是在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脚上的绣鞋湿漉漉冰凉凉的,套在脚上极为不舒服。
“嘉安,这豆腐花儿很是爽口,你不吃吗?”孟江南小声问他,不管他在瞧什么,她这会儿都只想将他的注意力从地上提到桌面上来。
向漠北并不应声,反是与她道:“你的帕子,给我。”
这毫不相干的一句话让孟江南不明所以,但她还是从怀里拿出了帕子,递给了他。
向漠北接过帕子,又道:“将身子转向我。”
孟江南懵神照做。
待她转过来身后,向漠北从自己怀里也拿出一方帕子,尔后在她面前蹲下身,伸出手去握她往后缩的脚踝。
孟江南大惊,当即将自己的脚往后缩得更厉害,一边慌张道:“嘉安你……”
向漠北却未给她说完话的机会,不容置喙地冷冷打断了她:“脚伸出来。”
他不仅语气低沉,连抬起头来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股严厉,让孟江南根本不敢反驳,只能听话地将双脚挪出来。
只见向漠北一手托住她的脚踝,一手拿上了她湿透了的绣鞋。
孟江南又想缩脚,着急道:“嘉安别,太脏了,会脏了你的手的。”
然而向漠北充耳不闻,非但没有松手,反是将她的脚踝抓紧,让她没有任何往回缩脚的机会,快速地将她脚上湿透了的绣鞋以及足衣脱下,紧着将帕子裹到她脚上。
孟江南的脚生得娇小秀气,一张帕子裹住她的脚是绰绰有余。
向漠北的动作轻柔小心,孟江南则红透了脸。
坐在一旁缝补衣服的刘大婶悄悄儿转过头去看这小两口子,瞧见的便是向漠北蹲在地上为孟江南脱鞋的画面,愣了一愣后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了起来。
呵呵,她要是回去与那老家伙说上小向大夫蹲下身给他的小娘子脱鞋的这事,那老家伙铁定不相信。
多好的小两口子,多有福气的小娘子,真是羡煞旁人。
向漠北将孟江南的一双绣鞋及足衣都脱下并且为她用帕子将双脚裹住后重新坐到凳子上时神色如常,淡淡漠漠的,孟江南却已面红耳赤地几乎要将自个儿发烫的脸埋到了衣襟里,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双裹着帕子的脚悬在半空,不知该往何处放。
就在这时,坐在她身侧的向漠北将他的一双脚伸到了她脚底下来,以他就着袍角将半湿的靴面擦净的脚上靴子来托着她无处安放的双脚。
孟江南吃惊不浅,慌忙抬头看他的同时也将双脚抬得更高。
却又听向漠北道:“脚放下,垫着我的靴面,此等时辰不会再有人来,无需担心。”
他说完,将她那碗豆腐花儿往她面前稍移了移,又道:“吃吧。”
孟江南怔怔地看着神色始终淡漠的向漠北,抿着唇,慢慢地将抬起的双脚放下,轻轻放在向漠北的靴面上。
他的靴面也有些湿,但这般比她穿着湿透的绣鞋要舒服上数倍。
吃着清甜爽口的豆腐花儿,孟江南只觉自己鼻尖发酸得厉害。
向漠北的温柔让她想哭。
她终是低声忍不住问:“嘉安,你就不怀疑我、不打算问我些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向童鞋其实还是很温油的!就是性子有些刺有些别扭而已,不过很快就能当真夫妻啦 ̄
78、078
雨水打在河面上,激起无数无数圈不停息的涟漪。
夹着雨水的夜风很凉,摇晃的昏黄火光是也沉夜里唯一的暖色。
坐在孟江南身旁的向漠北为她挡去了大半的冰凉夜风。
孟江南双脚轻踩着他的靴面,拿着勺子的手将勺柄捏得紧紧,低着头看碎在碗中糖水里的浓沉夜色。
向漠北听着她这忽然的低声一问时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顿,不疾不徐道:“你若愿意说,我便听,你若不愿,也无妨。”
语毕,他才盛了一勺豆花入嘴。
明明是甜的,此刻他却有些食不知味。
他不是不想知晓曾发生于她身上的事情,而是不知如何开口才妥当。
思来想去,总觉无论他如何开口都会伤着她,不若甚么也不问。
却不想竟是她先问他了。
“不是的。”只见孟江南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不是我不愿意告诉嘉安,而是……”
她将勺柄捏得更紧,“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我怕吓着嘉安。”
她还怕他将她视作异物。
旁人如何看她她不在意,可她没法不在意嘉安如何看她。
她不想成为他眼中的怪物。
可事到如今,就算他不问,心中也一定会有所猜疑,他于她有恩,她不当瞒他。
“无需担心。”向漠北垂眸看向自己心口,语气淡淡,“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都听过见过。”
甚至,亲身经历过。
这天下间再没什么他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孟江南点点头,紧闭起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将双手放于腿上,紧抓着她那被雨水濡湿了的褶裙,有些惴惴地看向正埋头认真缝补衣服的刘大婶。
只听向漠北道:“刘大婶有些耳背。”
显然他看出了她在担心什么。
匪夷所思的事情本就难以启齿,自然会担心旁人听了去。
孟江南这才微微松开了紧抓着褶裙的双手,却仍低着头,嚅了良久的唇,才听得她轻声道:“我曾在赵家的后院住过一年时间,就在那霓阁里,之所以知晓镜苑的秘密,是因为赵言新亲自领我去过。”
即便已经离了赵家,即便赵言新不在此处,但仅仅是提及他这个人,孟江南还是莫名恐惧,以致她将双手又捏得紧紧,好似如此才会让她有勇气将话继续往下说。
“他领着我站在镜苑月洞门墙旁,告诉我那些绿油油的藤蔓下埋着的是擅闯进镜苑的人的尸身,他还教我如何开启那楼阁中暗道的机关,将我带到那镶嵌满铜镜的暗室内……”
孟江南的声音愈来愈低,甚至浑身都颤抖了起来,本是紧抓着褶裙的手此刻竟是隔着褶裙抠进了腿中,可她的话却没有停下,仍在继续:“进了那间暗室,我就、就……再也没能出来……我、我……我——”
死人的嘴永远都是最严实的。
赵言新与她说着赵家及他的秘密时她虽还未死,但那时候的她在他眼里却已是个死人。
若非如此,做事向来不出纰漏的他又怎会与她说上那关乎赵家以及他生死的事情?
向漠北见她此状,难免情急,也无心做他想,当即就握住了她紧抠在腿上的双手,蹙着眉沉着声急道:“好了小鱼,你若是不想说,便不说了。”
却见孟江南僵硬地摇摇头,固执道:“不可以的,嘉安是恩人,我已经说了要告诉嘉安的,一定要说的。”
向漠北将眉心蹙得更紧,心亦如他眉心这般揪得紧紧。
“我在那间暗室里,被赵言新……做成了绢人。”哪怕只是回想,孟江南依旧不寒而栗。
她这最后一句话,她分明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可道出的声音却因颤抖而轻得几不可闻。
若非她的双手被向漠北紧紧握着,她此刻已死死捂住了口鼻,就像当初那样。
可当初就算她再如何死捂住口鼻,终也抵不过赵言新一碗药灌入她嘴里让她老老实实地端坐在椅子上,甚至还不受自控地扬唇微笑。
再然后,就是那一层层浸着糨糊的绢布糊在了口鼻上,窒息感与惊恐的绝望铺天盖地,只听赵言新笑吟吟地轻声道:你不会寂寞,我会将制成绢人后的你送到一个好人家,他定会好好疼爱你。
她是被活生生制成绢人的,和那间暗室里的所有绢人一样。
濒死之前她想到阿娘在世时曾看着她自言自语说过的一句话。
哭无用,喊也无用,无论你我哭泣还是呐喊,这儿永远也不会存在救赎。
不会有人救她。
永远也不会有。
所以,她死在了赵家。
“嘉安,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赵家带给孟江南的恐惧已经深入她骨髓,哪怕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怕,可这一刻,她还是无法抵抗那来自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直至她撞入一个冰凉单薄的怀抱。
向漠北用双臂紧紧环着她,发白的唇道不出话,唯有用下颔不断地厮磨她的耳鬓,企图这般唤回她的神思,为她驱散心中的恐惧。
他想了很多很多,独独想不到她与赵家之间的牵连竟是如此。
所以她当初才会在瞧见赵家婢子来请他时惊慌地抓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去,她是害怕他会有发生而今泽华身上这般的事情。
所以她见着他送予她的那个小绢人时才会高兴不起来。
所以她不知赵家前院的路,却知镜苑之内有影卫。
所以她不敢走下那条暗道。
所以她才会盼着赵家恶人有恶报。
所以,她才会敲开向家的门,惴惴不安地问他可要娶她。
原来,如此。
原来……竟是如此。
向漠北只觉心疼得紧,将怀里的孟江南搂得更紧。
他的身上有清清淡淡的药味,本是苦味,孟江南却嗅出甘甜味。
像他的怀抱一样,明明冰凉又单薄,可她却感觉温暖又牢靠。
是他伸手拉住了她,救她于水火,让她没有再一次被绝望灭顶。
若能一直留在他身旁,该多好。
孟江南贪恋他的怀抱,却始终不敢抬手回拥他。
她怕自己抱住了他就再舍不得松手了。
他从不需要她,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他会这般来抚慰她,是同情她可怜她吧。
可就算如此,她也想多在他怀里留一会儿,多在他身旁留一会儿。
“嘉安,你不怕吗?”孟江南没有哭,但喉间却是苦涩得紧,“不怕死了又活过来的我吗?”
向漠北不答,只是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
冰凉的唇,温热的鼻息。
孟江南失了神。
耳背的刘大婶甚么都未有听到,她再一次转过头去看向他们时,瞧见的是向漠北拥着孟江南在她上亲了一口,她又继续笑呵呵地缝衣服。
孟江南回过神来时是听得向漠北问她:“这糖水可要继续吃?”
“当然要!”孟江南急急忙忙抬手去捧住碗,生怕向漠北一个不悦之下将她的豆腐花儿给倒了,谁知却是见他轻轻笑了一笑,仿佛是在笑她这着急的模样。
孟江南怔了怔神后连忙低下头继续舀糖水吃。
就好像方才她什么都没有说过,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
可她却很高兴。
高兴得想哭。
性子孤僻的嘉安不会像他人那般安慰人,可他会用他自己的法子让她从恐惧中走出来。
他有他的温柔。
若不是有嘉安在身旁,她不知会浸在过往的噩梦中多久都醒不过来。
今生能遇嘉安,是她的福分。
孟江南用力吸了吸鼻子,好让自己不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