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宁玉见着孟江南的反应并不诧异,反是又笑了笑,道:“看来弟妹尚还不知阿珩的才学实力如何。”
孟江南回答不上。
她确实不知。
“依阿珩之才学,屈居静江府给一个孩子当西席,屈才了。”项宁玉咳了咳,给自己又倒了一盏茶。
尤在震惊之中的孟江南瞳仁缩了缩。
她看着项宁玉的眸子里终是难以掩饰地露出了惊惶与不安。
她嚅了嚅唇,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有些发不出声来,端起了面前的梅子汤来饮,却因太过紧张不安而致一口气便将其饮尽,还呛着了自己,咳嗽不止。
项宁玉给她倒了一盏温水,轻轻推到了她面前。
孟江南没有客气,接过来喝了小半盏,这才停了咳。
她重新看向项宁玉,因咳嗽过的缘故而眼眶微湿,双颊绯红,好似慌得哭了的模样,紧抓着自己腿上裙面,害怕似的小心翼翼问:“兄长之意……是要将嘉安带回京城?”
以嘉安的才学给阿睿当西席确实是大材小用,可是……
“呵呵……”项宁玉忽地轻轻笑出了声,孟江南顿时更为紧张,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正要赔礼,便见项宁玉摇了摇头,笑道,“弟妹是高估我了,我可没有办法将阿珩带回去,或是说任何人都没办法将他带回去。”
并非自嘲,而是事实如此。
莫说带他回去,便是劝,也没人劝得动他一句。
不过
项宁玉将目光锁在了孟江南身上。
孟江南被他这一句自嘲般的笑话弄得颇为尴尬,好在又听得他道:“自怀曦去后,阿珩便抗拒着一切与科考相关的大小事与人,我倒是想知,他是如何愿意给那个叫阿睿的孩子当西席的,弟妹可否相告?”
孟江南极力去想,去寻找答案,可她依旧无法为项宁玉解答,因而她摇了摇头,惭愧道:“还请兄长莫怪,江南……不知。”
嘉安答应给阿睿当西席看似是因为她的请求,但她却有一种真切的事实并非如此的感觉。
其中原因,定不会只是因为她的请求而已,她也想过是因为科考,但直觉告诉她并非如此,那究竟还有何原因,她不知,也猜不透。
嘉安的心事就像他的人一样,她无法猜透。
“原来弟妹不知。”项宁玉稍稍默了默,“不过,我却是知晓。”
孟江南怔住。
项宁玉极轻极轻地叹息一声:“因为怀曦。”
“怀曦是他的字,怀曦名琮,怀曦幼年时还有个乳名,就叫阿睿。”
“睿智的睿。”
“我的身子,命不久矣了。”项宁玉没有再看孟江南,而是越过她的脸侧,看向堂内正在说书人面前津津有味听着的阿睿,前言不搭后语道,“静江府太小了,并不是任何人都适合住在这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1]小三元:县试、府试和院试的案首(第一),这三试合起来称童试,也叫童子试,考上了就是秀才,官方称生员;大。三。元:乡试、会试和殿试的案首,乡试案首即解元,会试案首即会元,殿试案首即状元。小三元+大。三。元就是六元。(怕有些姑娘不清楚,就做一下说明 ̄)
昨晚被事情耽搁到凌晨,没能码完今天更新,所以今天更新晚了,但是明天的更新还是会准时在早上9点的!
今天不知道能不能有2更,我只能说我尽量啊 ̄
118、118(2更)
雨下得愈发的大,像是天地之间挂起了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珠帘,让人无法拂开。
忽然一阵风起,卷着雨水自门窗飘飞而入,带着一股子寒凉意。
孟江南今日已将衫换成了袄,本该御得住静江府这将将入秋的凉意,可当雨水被风卷着轻拍到她面上与脖颈上时,她却觉凉意浓重,竟是令她打了一个寒颤。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已经说完了今回故事,且时辰已不算早,他并不打算再说一段新故事,而是将自己的物什收整离开了。
雨大,他却未有多留,撑着一把边沿已经很是破损了的油纸伞匆匆离开了茶楼。
不远处的一家小馆子前边,一对母女站在那儿,见着他走去,小女孩儿当即从屋檐下朝他跑来,他当即改走为跑,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将眉笑颜开的小女孩儿抱了起来。
及至屋檐下,妇人忙用帕子替他擦去脸上肩上的雨水,只见他笑着示意怀里的的小女孩儿从他胀鼓鼓的衣襟后边拿出来一只油纸小包,小女孩打开后瞧见里边的东西后抱着他的脖子朝他脸颊上香了一口,高兴极了的模样,而后用小手拈起其中一块东西喂到他嘴里。
是一块桃花状的甜糕。
那是说书人方才在茶楼里同店家买的,用了他说了一天书所得的铜板买的,他买甜糕的时候孟江南正经过他身侧,瞧见他认认真真将铜板点给店家。
这些精致的糕点对普通人家来说并不便宜,妇人面上有嗔怪之色,说书人却是看着吃得腮帮子胀鼓鼓的女儿笑得满足,妇人拿过他手中的油纸伞,走在他身侧,重新走进了雨幕之中。
日子贫苦,可他们一家三人面上都是知足的笑意。
孟江南牵着阿睿的小手,就站在茶楼门外,看着这一家三人。
有雨水飞进她的眼里,让她眼睛直发涩,她将视线从他们一家人身上收回,低头看向阿睿,捏了捏他的小手,柔声道:“走吧阿睿,我们回家了。”
阿睿乖乖地点点头,但他看了看没有停歇之势的雨,乖巧道:“可是娘亲,雨还下得好大。”
“没事儿。”孟江南摸摸他的小脑袋,“娘亲背着阿睿。”
谁知小家伙非但不高兴,反是摇头拒绝:“不要不要,娘亲背着阿睿会累的。”
“娘亲的阿睿小小儿的,娘亲背起来不会累的。”孟江南笑着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而且娘亲想要背一背阿睿呀。”
小家伙眨巴眼,有些兴奋,“真的吗?”
“娘亲何时骗过阿睿了?”孟江南说完,便在小家伙面前蹲下身弯下腰,“阿睿同你向寻大哥哥把油纸伞拿到手上,到娘亲背上来。”
撑着伞的向寻看看孟江南又看看雨势,一脸错愕,但见她微抿着唇拜托似的看向他,他稍作迟疑后还是将油纸伞交到了小阿睿手上。
小家伙欢快地接过油纸伞,伏到了孟江南背上,环着她的脖子,将油纸伞握紧,“娘亲,阿睿好了。”
孟江南勾住他的双腿,站起身,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阿睿手小,撑不牢油纸伞,于是他将伞柄朝颈窝里夹,这般一来,他的小手便能将油纸伞撑得牢实。
向寻朝店家买了一把油纸伞,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母子俩人身后。
而在他们身后的茶楼上,本是坐在屋子正中椅子上的项宁玉不知何时站在了窗边,看着不顾雨势而走进了雨幕之中的孟江南与阿睿。
阿睿撑着油纸伞,他看不见小家伙的脸,只看见他一双小短腿在孟江南身侧晃啊晃,看得出他很高兴。
他也看见了孟江南那未走几步便已湿透了的绣鞋与裙襕。
他手中捧着茶盏,迟迟未有呷上一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非要在此时离开不可的背影。
宋豫书站在他左后侧方,能将窗外他之所见看得清楚,他亦瞧见了孟江南那顷刻便被雨水湿透了的绣鞋。
只见他眉心微微蹙了蹙,迟疑片刻,恭敬道:“公子这般片刻便将一切都告诉了她,她怕是承受不住。”
“我知道。”项宁玉沉沉叹息一声,“我知道这对她来说太过残忍了些,我很感激她,可这件事我没有选择,她更没有选择,受不受得住,她都必须要受。”
宋豫书不再说话,亦是无声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殿下说的确是事实。
这一件事上,他们谁人都无法选择,嘉安兄任何事情都可以逃避,也独独这一件事,他无法逃避。
雨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将这天地万物都湮没了才甘心。
阿睿伏在孟江南背上,揽着她的脖子闻着她身上的清香,渐渐睡了过去。
孟江南肩膀很窄,背也很小,任是谁人瞧着,都觉得太过娇弱,不会让人生得出安全感来,可阿睿伏在她背上,却是觉得无比的心安,心安得他能在她轻缓平稳的脚步中说着。
可即便小家伙已是睡着,他的双手依旧牢牢地环在孟江南脖子上,握紧着油纸伞柄,不让他的娘亲遭着雨淋。
阿睿很轻,这几个月一直不间断地在练身子的孟江南背起他并不吃力,可这一次背起阿睿,她却觉异常沉重,压得她脚步亦变得沉重。
哪怕走得沉重艰难,她也不愿意将背上的阿睿放下,更没有需要向寻帮忙。
她不知是雨势愈来愈大了的缘故,还是她的眼睛太过酸胀发涩的缘故,她只觉自己的视线模糊得厉害,让她根本瞧不清眼前的路,她只能用力地眨眼再眨眼,以此让自己的视线清晰起来。
然而她的喉间亦是酸涩得厉害。
大雨拍打着路面、屋顶、树冠,哗哗沙沙声不绝于耳,走着走着,她终是再抑制不住胸腔里那一股酸楚,在这茫茫雨势之中,在这倾轧雨声之中,她紧闭起眼,微微张开嘴,哭出了声来。
静江府就像一汪小小的浅滩,终究是留不住潜龙的。
她终是明白了嘉安为何要与她说“对不起”。
她做不了选择,他也做不了。
孟江南停下了脚步,浑身轻颤不已,然她背上的阿睿依旧睡得香甜,不知她停下,更未听着她的哭声,只当她还在往前走,在哗哗雨声中背着他护着他。
小家伙还做了个甜梦,梦里他长大了,他的娘亲还像他儿时那般揉揉他的脑袋,娘亲说,即便他娶妻生子,他也还是娘亲的儿。
茶楼离向宅并不是很远,可孟江南却走了很久很久。
向寻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虽不知放才在茶楼之中项宁玉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但他早已察觉到孟江南的异样,也不敢上前询问,只愈发警醒地跟在后头。
当夜幕将要拢上,孟江南浑身衣裳都已被雨水湿透,她才回到向宅。
小秋瞧见她一副丢了魂似的且还眼圈通红的模样,吓了一跳,孟江南却没有说上什么,只是张嘴就问她道:“嘉安他可有起来用晚饭了?”
小秋一脸忧色:“回夫人话,小少爷他醒了,但是没有到厅子来用饭,是廖伯送到跨院去的。”
不仅是小少爷没有出来厅子用饭,便是小姐也不见出来用饭,还有向来吃饭都冲在第一个的楼先生,也不见人影。
自家中来了那位瞧着病恹恹的公子之后,大家好像都变了似的。
不过小秋是个懂事的,即便心中不解,也从不会多话,更不会问上些什么。
只见孟江南听了小秋的话后抿了抿唇,默了默后将背上还没有睡醒的阿睿交到她怀里,轻声道:“你来照顾阿睿。”
她身上衣裳湿透,阿睿却是干干爽爽,除了鞋面以及裤脚被飘飞而来的雨水打湿了些之外,身上再无被雨水打湿别处。
小秋看她连面上都是湿漉漉的,担忧不已:“那夫人……”
“我自己回屋换衣裳就好,顺便看看嘉安。”孟江南冲她笑笑,并未让她为自己太过担忧,“待将阿睿放回屋后,你去帮我煮一碗姜汤。”
小秋忙点头,小心轻缓地将阿睿抱到自己怀里。
饶是她动作再如何轻缓,阿睿在离了孟江南背上的那一会儿还是醒来了,睡眼朦胧的他下意识地抬手就抓住了孟江南的衣袖,小脸儿满是着急道:“娘亲不要阿睿了吗?”
这是小孩儿还未清醒过来的迷糊言语,就如同梦中呓语一般,任是谁人听到都不会往心里当真,然孟江南却是浑身一颤,僵在了原处。
只听小秋忙笑与他道:“阿睿少爷是睡迷糊了,夫人怎么可能不要阿睿少爷呢?夫人就是被雨水淋湿了衣裳,要回屋换身衣裳而已。”
“哦。”阿睿这才松开孟江南的衣袖,揉揉眼道,“那娘亲快快去换衣裳,不能着凉了,不然阿睿会心疼的!”
孟江南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小家伙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跟小秋离开了。
醒来后的他没有要小秋抱,坚持从她怀里滑了下来。
直到再瞧不见他的身影,孟江南才抬手揉揉自己的眼,撑着油纸伞往跨院方向去了。
只是当她回到卧房,并不见向漠北,只见桌上摆放着一口都未动过的饭菜,还有一碗浓黑的汤药,也不曾动过的模样。
她当即顾不得将自己身上的湿衣裳换下,着急忙慌地就到书房去找他。
书房漆黑,他亦不在里边。
孟江南提着裙裾,伞也未撑,转身便要往他处跑去寻。
只当她将将要离开时,她瞧见屋前小院的角落里蹲着一人影。
那个角落,是她放着那碗“种生”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表扬勤劳的我!
119、119
小院里没有掌灯,夜色如墨般浓稠,孟江南手中亦没有提灯,她是借着屋内的光照才瞧见的向漠北。
他蹲在那个角落里,蹲在雨里,背对着外边,不声不响,安静得仿佛要与这漆黑的夜、与这漫天的雨融为一体。
他不知在这儿蹲了多久,只见他浑身上下皆已湿透,长发尽贴在背上,哪怕是听到了孟江南着急忙慌的动静,他仍蹲在那儿一动不动。
孟江南看着他蹲在地上也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蜷起来的背影,心有如针扎般疼。
她本是要走过去,但在抬脚时却是转身回屋,从木施上扯了披风,再在门边拿了方才搁在那儿的油纸伞,这才大步朝向漠北走去。
她在向漠北身后停住脚,将披风披到他肩上,即便如此,向漠北仍旧一动不动,像是木头桩子一般,甚么感觉都没有了似的。
为他披上披风后,她将油纸伞撑在他头顶,在他身旁慢慢也蹲下了身来。
微弱且昏黄的光线之中,孟江南瞧见了她的那一碗“种生”。
她不曾想到今日的雨会下得如此之大,她并未有将这碗只是放在繁茂木叶下稍微遮遮些雨的小豆芽移开,此时雨水将本是由红蓝绳子系成一束的它们全都打散开了,歪歪扭扭地垂散在碗沿上,像是死前的颓败,再不见原本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