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漠北就在盯着它瞧,本如星辰般眸子黯淡无光,像极今夜的夜色。
他逆着光,孟江南瞧不清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眼,可她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的阴郁,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将他完全吞噬了一般。
孟江南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旁,数次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好,怕极了自己一出声就会将他彻底推进了黑暗之中。
与他相处,她总是如履薄冰。
她不敢说话,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他。
雨水在木叶上积的水多到了一定程度便再撑持不住,只见它们猛地朝下一阵弯腰,积在它们上边的雨水当即尽数泼到了那碗小豆芽上,将它们打得更为散乱。
孟江南微微抿唇,朝向漠北靠得再近一些,尔后将伞柄轻轻搁到了他的颈窝里,她自己则是伸出手去,将那一碗被雨水打得歪斜散乱没了生气的小豆芽轻轻拢到了一起,一边轻声道:“嘉安若是怜惜它们被雨水打歪了,那是不必要的,它们的生命并没有这般脆弱,若嘉安是不喜它们,过会儿我把它拿到嘉安瞧不见的地方去放,不会——”
然她的话还未说完,原本一动不动如石雕般的向漠北忽地朝她转过身来,抬起双手死死抓住她双肩的同时低头咬上了她的嘴,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吻,是真真确确的咬,孟江南只觉自己嘴角一疼,血腥味瞬间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下一瞬,向漠北将她用力拥进怀里,紧紧掐着她的双肩,深深埋脸于她脖颈之间,声音黯哑道:“对不起,小鱼,对不起……”
孟江南忍着肩上的疼痛,咽下口中的血腥味,抬手揽上他颤抖不已的背,轻轻柔柔地抚着,声音亦是柔柔软软如哄小儿般道:“嘉安,秋夜的雨水太寒凉了,回屋去吧,好不好?”
向漠北并不做声,只是将她搂得更有力,将她的肩抓得更紧。
孟江南仍是柔声又哄着一般道:“嘉安你今夜还未好好吃饭喝药,回屋把湿衣裳换了,我陪你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然而无论她说上些什么,向漠北总是反复说着“对不起”。
孟江南心疼不已,忍不住捧住他的双颊,小心地别开他糟乱湿黏在眉眼上脸上的长发,用拇指指腹抚了抚他冰凉的唇,尔后凑过去在上边轻轻亲了亲,难过道:“嘉安,你别这样,求求你,回屋去,好不好?”
她话音还未落,便觉向漠北身子猛地一颤,像是忽然之间被什么狠狠刺激到了似的,他猛地站起了身来。
他的动作太大也太突然,蹲在地上的孟江南被他猝不及防地撞跌在地。
挂在他颈窝里的油纸伞亦跌到了地上,伞柄朝上,接了一捧的雨水。
孟江南亦惊亦慌亦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他心口起伏得厉害。
孟江南当即急急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袖正要说上些什么,向漠北再一次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雨水顺着嘴角漫进了嘴里。
孟江南尝到了咸味。
不是血的咸腥味。
可雨水又怎会有咸味?
孟江南睁大着眼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向漠北,胸腔酸胀得不知这究竟是她的眼泪,还是他的。
当他终是将她松开时,她依旧是那一句话:“嘉安,回屋吧,好不好?”
这一回,她终于瞧见向漠北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她当即紧抓上他的手,将他往卧房方向带。
然他却是挣开了她的手。
孟江南心底一慌,却是见他躬下身去将那一碗雨里的绿豆小芽儿端到手里,尔后抓起她的手,将她往屋里带。
一进屋,孟江南赶紧找来干净的衣裳让他换上,不忘用棉巾帮他擦掉头发上的雨水,紧着就要去唤向寻与小秋将热水与姜汤端来。
向漠北却在她要转身之时抓上了她的手,蹙着眉沉着声道:“先将湿衣裳换了再去。”
孟江南却是不依,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后便快步往外走去。
向漠北讷讷地看着自己此刻握空的手,将手垂下时看向了那碗放在桌上的“种生”。
他将那碗“种生”拿到了面前来,垂着眼帘解开了那已经落到了碗底的红蓝细绳,尔后将那完全散乱了的小豆芽们拢到了一起,用那根细绳将它们重新扎成了一束。
孟江南再回到卧房中来的时候,向漠北除了面色比寻日里苍白了不少之外,再无任何异样,若非桌上放着那一碗“种生”,仿佛方才院中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安安静静吃饭,老老实实喝药,对方才之事只字不提,对项宁玉之事亦然。
孟江南亦甚也没有问,好似她白日里并未见过项宁玉似的。
她面上平静,心却已成乱麻。
她将头上发簪取下放到了妆奁旁,拿了衣裳到向云珠那屋去沐浴,是向漠北非要她泡一泡澡将身子暖和过来以免落了寒病,向寻本已备了热水到屋里来,然她却是一心念着他,非要他先泡他自己不可,不想让他为她担心,她则是让向寻也备了热水到向云珠那屋,她过去沐浴。
向漠北这才没有再说甚么。
向漠北在宽衣时不经意间落到他送给她的那只木兰花檀木簪上,发现簪尖处他打磨得不够光滑,他索性走到床榻后边的那只矮柜前,从里边拿出皮革来欲将其再稍加打磨。
宋豫书当初送给他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袱就放在这矮柜最底层,自将其收进这矮柜最底层后他便未有再瞧过其一眼,但这一回,他将皮革从顶层盒子中拿出之时朝最底层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毫不犹豫地将柜门阖上。
他拿着檀木簪与皮革,踩着脚凳,踩进了大木桶里,一边泡着温度适宜的药浴一边用皮革慢慢打磨簪尖。
温热的药汤蒸起的水气浸着他的眼,他想到了孟江南那双至方才还红着的双眼。
廖伯将饭菜端来与他时禀过,小鱼她带着阿睿同宁玉兄长出去了。
虽然她甚也未有与他说,抑或是说她甚也不敢与他提,可他看得出,她哭过。
小鱼她很聪慧,心亦很细,哪怕宁玉兄长未有与她直言,她也已经甚都想到了。
她是将阿睿当成她真正的孩子还疼爱。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够忍受得了骨肉相离之苦。
骨肉分离,何其残忍。
可无论是小鱼还是他,都无法将阿睿留下。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可真当这一天来了,他却难以面对这个事实。
亦难以面对小鱼。
他如同废人,甚也做不了。
不知不觉间,向漠北停了手上打磨簪子的动作,紧紧闭起了眼,神色痛苦且自责。
小鱼嫁给他,除了一味得受着他阴晴不定的脾性与伤害之外,他还给过她甚么?
如今,他便是连她的孩子都无法为她留住。
她从未怨过他半句,反是将他放在心尖上捧着护着,宁可自己受住枪林箭雨,也不舍伤他半分。
而他呢?
他又是如何待她?
水气迷蒙中,向漠北眉心拧如死结,双手亦是死死捏成了拳。
他烦躁地缓缓睁开眼时,看见了自己左边胸膛上那道丑陋至极的伤疤。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他无数次想要撕开的丑陋疤痕,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他能这般做么?
怀曦……会许他这般来做么?
怀曦可会怪他?
只见他缓缓侧过头,看向床榻旁侧的那只矮柜。
看着看着,他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只听“哗”的一声水声响,他自大木桶中站起身走出来,只扯了外衫松松披在肩上,便朝那只矮柜慢慢走了去。
他将矮柜打开。
这一次,他的视线直直落在了最底层那只方方正正的包袱上。
作者有话要说:2更不确定有没有,有的话也是晚上10点以后了 ̄
120、120
孟江南草草将自己洗净,却未回跨院去,而是去了后院,去找阿睿。
小家伙正坐在一张矮墩上,一边挼着阿乌背上的毛一边背千字文。
他背得很流畅,一字也无错,就是被他挼着毛听他背书的阿乌有些生无可恋。
被迫听书的阿乌:我真难。
小秋站在一旁,一边给他铺床一边听他背书,虽然她甚也听不懂,可她却觉阿睿少爷背得很好,像极了小读书人的模样。
小家伙背得很认真,根本没有察觉到孟江南的到来,只专心致志边背书边挼阿乌的毛。
阿乌见着她,摆了摆大尾巴,却没有站起来,没有打断小阿睿背书的小声音。
小秋正要行礼,孟江南当即将食指竖起贴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秋当即会意,收了声,继续铺床。
孟江南就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屋中模样乖极了的小阿睿,一瞬不瞬,不舍眨眼,也没有进去扰了他打断他。
只是看着看着,她便又红了眼圈,眼眶里鼻腔中都是酸涩的感觉。
阿睿是个读书的好苗子,长大之后不会对不起他这一身骨血所该挑起的职责。
阿睿是个自律的好孩子,就算没有她在身边看着他长大,他也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阿睿是她养大的乖孩子,哪怕她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舍,她也无法继续看着他长大。
她的小阿睿,生来就已注定了要为项氏、为衍国山河而活,谁人也无法改变。
其实她该为阿睿高兴的,他终是能够认祖归宗,而不是跟在她身旁受尽旁人指点。
京城才是他的家,而不是这个偏远又狭小的静江府。
听着阿睿郎朗的背书声,看着他已经长了不少肉的小圆脸,孟江南的视线渐渐被眼泪模糊了。
她该如何与阿睿开口?
她这卑贱的出身,是不可能再被允许陪在阿睿身侧的,甚至极有可能她会被从阿睿这幼时的记忆里完全抹掉,如此才不会有失阿睿的身份。
今次一别,她怕是此生再见不到她的阿睿了。
她本想待阿睿长大了,再将她捡到他时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块长命锁交还给他的,如今却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前边她心慌意乱离开得急,忘了去问嘉安的兄长打算何时带阿睿离开,她还能再守着阿睿多少时日,还能再为他多做些什么。
阿睿挼啊挼阿乌背上的毛,忽地歪歪小脑袋,抬起头来看向门外方向。
那儿除了夜色,再无其他。
小家伙眨了眨眼:他怎么觉得好像是娘亲站在门外边儿看他呢?
不过小家伙一点儿没多想,继续挼毛背书。
娘亲才不会躲着偷偷看他呢,要是娘亲过来的话,不会不进来摸摸他的头的。
而孟江南则是在他抬起头来时将飞快地躲进了暗处之中去。
若在以往,她断然不会躲,可如今……
她不能让阿睿看见她发红的眼圈,他会担心。
她不能让阿睿带着担心离开。
她没有进屋,而是用手背揉了揉眼,回跨院去了。
然她还未走近卧房,便先瞧见向寻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副很是着急的模样。
孟江南远远瞧见,顿时心一紧,顾不得脚下的雨水,跑着便上前去,轻声紧张地问向寻:“向寻怎么了?可是嘉安怎么了?”
向寻急急忙忙抬手比划。
嫁到向家来好几月,孟江南虽还没能完全看得懂向寻的手语,但她极为有心去看去理解,现下她已不再像初时那般甚也无法理解,她多少有些明白向寻手势里的意思。
小少爷已经在里边泡了许久,早已过了时辰,却迟迟不见唤他进去伺候,想要闯进去又怕激怒了小少爷,又生怕小少爷在里边出事,所以他才如此着急。
孟江南根本等不及看他比划完,连手中的油纸伞都没有放好,而是朝地上匆匆一扔,转身便推开门冲了进去,慌神道:“嘉安!”
她一进门便着急忙慌地朝屏风后拐去,却见屏风后的大木桶里药汤平静,早已没了热气,也不见向漠北的身影。
药汤呈黑褐色,沐浴用的木桶高且大,倘若人昏厥了沉在药汤里边,一眼也是瞧不见的。
孟江南只觉自己的心跳仿若停了,她扑到木桶边就要伸手往药汤里捞。
正当此时,她听到窗边方向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她肩头一震,当即从屏风后边跑出来。
当她看见好端端坐在放置着她的妆奁那张桌案后的向漠北时,自乞巧节那夜过后的这些日子里来一直都揪着心却又不得不装作无恙的她心底那一道最后的坚强终是崩塌了,她害怕地朝向漠北跑去,忽地就自他身后抱住他,再压不下喉间的哽咽,紧搂着他埋头在他肩上,呜呜地哭出了声:“嘉安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呀……”
她不能没有了阿睿,也没有了嘉安。
惶然卷着悲伤变成了江河,她终是变成了一叶孤舟,独自飘荡,靠不到岸,得不到安宁。
若在以往,她纵是心中再如何难受,也不会这般来哭,更不会这般来碰向漠北。
她是喜欢极了他,却也怕极了他,总是害怕着自己的哪一个举动会刺激到他,所以在向漠北面前,她绝大多数时候都谨慎小心的,几乎每一句话都是细细思量过了才道出后的。
如眼下这般完全由心不管不顾地抱着他,除了当初她决意要走却被他留下的那一次之外,这是第一回。
而这一回,她比上一回更不安,更失控。
“嘉安,嘉安,嘉安……”她将向漠北愈搂愈紧,惶然地一遍又一遍唤着他,不管他应还是不应自己。
他兄长虽未有明言,可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不仅要将阿睿带走,他也想要将嘉安带回去。
这天下间,再没有谁人比嘉安更适合做阿睿的西席。
而她
向漠北被孟江南哭得心慌。
他不是从未见过她哭,但如她现下这般哭得无助惶然到了极点的模样,是第一次。
他抬手抓上她环在他身前的双手,将她从他身后带到了他身前来,让她坐在他腿上,将她揽进自己怀中,亲着她的额紧拧着眉轻声抚慰她道:“莫哭了,我在这儿,好好儿的,没事,没事的。”
孟江南紧紧搂着他,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向漠北只好将她拥地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