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安掏笔在白纸上写了几个数字,“我简单算了一笔帐。一条普通采砂船,每分钟能采50立方的河砂,那么正常作业一天,就能采得万立方米的河砂。按目前每立方米50元的市场均价计算,采砂船只要运作一晚上,净利润就能达到一百万。当地人说船厂日进斗金,看来是真的。”
周姐在听,也在思索。
这个利康公司背后究竟会牵扯出多少人不得而知,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查还是不查?
沈一安提出,“这个案子如果真要查下去,只有我们两个人肯定是不够的。”
周姐也清楚这一点。但现在并不是公开透明的侦办阶段,如果调动市局的警力,很可能打草惊蛇。采砂协会能够做到现今的规模,执法部门至今也没有动作,可见政府部门里一定有他们的保-护-伞,这一点毋庸置疑。
周姐说:“这个情况,我要和上级汇报一下。你们先按兵不动,等我的消息。”
走出市局的高门石阶,天色将晚,落日余晖照在庄严国徽上,沈一安问林悠,“你回所里吗?”
想到林文彬可能会去单位蹲她,林悠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自己打车走吧。”
沈一安见她拿出手机在写信息,欲言又止,最后转着车钥匙走了,连句再见也没说。
两人往后还要搭伙办案,有些事情摊开了说反而累赘。
人际关系一旦变了质,就回不到从前了。
林悠边下台阶边给訾岳庭写信息,问他下课了没有。
信息发出去没几秒,电话就打进来了。
“你下班了?”
“嗯。”
“你小叔没去派出所堵你?”
林悠说:“我来市局汇报工作了,他不知道。”
电话那边有推动椅子的声音,“那你等一会儿,我去接你。”
“不用。我打车去找你吧。”
訾岳庭告诉她,“我在家里。”
今天他请了一天的假,醒过酒后就闷在家里画画,也没出门。
半个小时后,林悠打车到了荷塘月色,小区的门禁很严,外来车辆必须报门牌号才给放行。
訾岳庭给她开门时,身上还穿着工作服,是件白大褂,上头蹭满了斑驳的颜料。
“你在画画?”
“嗯。”
他低头把身上的工作服脱下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吃饭了吗?”
“没。”
“那我煮点面条。”
上楼时,林悠小心翼翼问:“我晚上能不能住在这儿?”
她不想回家,也不敢回813小区,害怕林文彬会去那边堵她。
訾岳庭转身说了句,“求之不得。”
回到三楼,訾岳庭挽起袖子开始煮面,林悠坐在沙发上,有些郁闷,“但我没有衣服换。”
訾岳庭没转头,“你把钥匙给我,吃完饭我过去帮你拿换洗衣服。”
林悠突然心动,走到厨房,悄悄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体温一贯比她高半度,身上还有轻浅的松节油味。她从前觉得这味道有些刺鼻,像是新装修的房子里的工业树脂味,是陪他坐画室坐久了,渐才习惯的。
林悠说:“好在有你陪我……”
爱情这件事,终于不是她一个人在坚持。
訾岳庭开火煮水,转身抱着她问:“你今天下乡怎么样?”
林悠皱了下鼻子,“累。”
是心累。
关于调查内容,她不能透露,但精神上的疲倦,他却感受到了。
强占河道横行不法的土财主,赚得钵满盆满,本本分分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却只能住在漏雨的平房……是,任何社会都不可能完全没有矛盾的存在,但这些真实发生身边的案件,同样发人深思。
像马家村这样的村子在全国有多少个,难以想象。
察觉到她不想说工作,訾岳庭也没有继续问,沉了口气,和她说:“这只是一份工作,是你会碰到的无数案子中的一个案子,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知道吗?”
“嗯……”
水开了,訾岳庭松开她,往锅里下面,又敲了两个鸡蛋进去,手法熟练地顺着沸汤打散。
“去拿两个碗,两双筷子,准备吃饭。”
他煮的是清汤挂面,只放了点虾米紫菜和葱花,味道比较清淡。冰箱里还有夹江腐乳,他夹了一小碟放桌上,给她调口味。
林悠坐在餐桌前,出愣了好久,半天没动筷子,是在想事情。
訾岳庭问:“怎么不吃?”
她拾起筷子,挑一缕面条,说:“桌子高,坐得有点不习惯。”
“过两天,我去换张桌子。”
林悠看他,“你这么听我的话?”
訾岳庭说:“居家,舒服最重要。”
他已经过了那个会为窗帘的颜色,地毯的材质而吵架的年纪,也没有那么多情绪要发泄。他宁可将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都攒起来,交由画笔去诠释。
吃过晚餐,訾岳庭换了身行头,去帮林悠拿衣服。
临走前,他把大门的门锁密码告诉给了林悠,和他的手机密码一样,是小檀的生日。
林悠站在一楼进门的走道边看着他换鞋穿外套。
“我和你在一起,小檀会生气吗?”
訾岳庭换好鞋,走过来,捧起她的脸说:“她是我女儿,但我不会干涉她的人生。同样的,她也无法干涉我的人生。”
“如果她不肯接受我呢?”
訾岳庭说:“我一样会和你在一起。”
现在这个困境,她远比他更辛苦,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但他不希望她为此彷徨犹豫。
到了813,林文彬的车果然停在小区里,人就站在灯下花坛边打电话。
不用猜也知道是打给林悠的。
訾岳庭走下车,林文彬这回没跟他废话,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訾岳庭没躲,人往后趔趄了一下。但他能感觉到,林文彬这一拳是收着力的,下手并不重。
遛狗的老头躲远了在看戏,小区的感应灯又亮起了几盏。
今晚,月光冷清。两人都没喝酒,都是清醒的状态。
林文彬问他,“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昨晚的话说的不够清楚?换位思考,如果苃苃是你侄女,你舍得把她嫁给一个四十岁的人吗?”
“我不舍得。但我会尊重她的决定。”
訾岳庭说:“她是成年人了,要真是叛逆,拿起身份证就可以和我去登记结婚。但她没这么做,因为她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你别跟我在这放狗臭屁,”林文彬抓着他的领子没松手,“訾岳庭啊訾岳庭,我就想不通了,你缺女人吗?你骗她什么了让她铁了心要跟你在一起?”
“我在北川中学支教的时候,教过林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去北川,也不会做她的美术老师。这个故事,也算是你促成的。”
訾岳庭掰开他的手,说:“打你也打过了,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冲我来,别老吼她。”
家里,林悠抱了条羊绒毛毯,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电视开着,但顶灯是熄的,只留了盏孤零零的落地灯在发光发亮。
訾岳庭把衣服放进卧室,轻手轻脚走到沙发前,绒绒暖光打在她的脸上,睡颜恬静,他想从她手里抽出遥控关电视,人醒了。
林悠揉了揉眼睛,“回来了。”
“嗯。”訾岳庭顺势坐下,“天气冷了,我给你拿的都是秋衣,放卧室了。”
林悠问他:“内衣拿了吗?”
訾岳庭笑,“当然。拿了一套白的一套粉的,还有一件浅蓝色的……”
林悠赶紧捂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典型的逃避主义。
“嗯,我不说,等你穿给我看。”
客厅的光线昏昏暗暗,暧昧不明,恰是能陷落温柔的陷阱。
訾岳庭问她:“困吗?”
林悠眨了下眼睛,似在用眼神抚摸他,但这仅仅是男人的错觉,她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现在不困了。”
得到回答,訾岳庭不动声色地摸进毛毯底,“那我们做点别的。”
手握上温暖的小山包,他揉捏了一下,感觉好像比平时涨了一些。
訾岳庭问:“你没来例假吧?”
林悠答:“没有。”
按理说这两天就该来了,可却迟迟未到,她还有些担心。
她总看电视剧里演,男女主角一晚就中招。
“在理县的那晚……”
“放心,没事。”
“你怎么知道?”
訾岳庭说了两个字,“经验。”
以前考学的时候,画班里流传着一句话。不能吃静物,吃静物考不上美院。后来上了美院,这句话变成了不能睡模特。
情-欲可以激发创作,同样也可以阻挠创作。
现在,他也分不清自己处于哪个阶段。
飘着的人儿,总要寻一处落脚。
他们这群玩艺术的人,哪个不是在飘着?能遇上个脚踏实地过日子的,是三生有幸。
开灯后,林悠才看见他左眼眶下有点泛青,明显和右边不对称。她的职业警觉苏醒了,“你刚刚是不是碰到我小叔了?”
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林文彬的电话她一个都没有接。
訾岳庭知道瞒不住,就说:“是。”
林悠眼睛红了,“他怎么能打人呢?”
“没事。上学的时候,我俩没少打架。”
如果挨这一下,能让他心里舒坦些,那也值当。
“我小叔脾气可臭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们得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听我们单位结了婚的同事说,可以先上车,后补票……”
訾岳庭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先上车后补票”是什么意思。
林悠认真说:“要是我怀孕了,他就没理由为难我们了。”
訾岳庭叹气,“结婚生孩子,都是大事情,要好好考虑。你现在一脑门子热,将来肯定会后悔。”
回来的路上他也想了想,结婚这事,他们两人都太急了。大概是回了趟北川,又念起了生命无常,想着能快乐一天是一天,对现实处境根本了无理绪。
站在林文彬的立场上看,他这个小叔做的一点错也没有。这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要让两家人都接受,总要有一个过程。
林悠却信誓旦旦说:“我认定你了,不后悔。”
訾岳庭搂着她坐在沙发上,“先不想这些了,我们看电影吧?嗯?”
他在电视上调出自己的收藏影单。今晚,适合看一部安静且温柔的电影。
满屏的外文片,林悠看得眼花缭乱。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
“我喜欢有故事性的艺术片。往往节奏慢的电影,在影像语言上的密度要高于节奏快的电影,比如我很喜欢的一位意大利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
“他拍过什么出名的电影吗?”
“很多,天堂电影院,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海上钢琴师……”
这些电影林悠好像都听过,但都没看过。
“不过这两年他拍的电影,基本都是爱情片,而且是忘年恋。”
訾岳庭放下遥控,望着她说:“我猜他的生命里也出现了一个年轻而又鲜活的女孩,激发了他创作这些电影的灵感。”
第69章 . 利康
一大早, 七点不到,林悠的电话响了。
接完电话,她匆匆忙忙就起床穿衣服,訾岳庭也跟着醒了。
“怎么了?”
“单位出了点事情, 我要赶过去。”
訾岳庭坐起来, “我送你。”
“不用。”
訾岳庭开始穿衣服, “醒了都醒了, 也睡不着。”
两人出门的动作很快, 上了车, 林悠说:“我不去单位, 先去附属医院。”
訾岳庭见她脸色沉郁, 担心了一句, “没事吧。”
林悠摇头, “我晚点打电话和你说。”
重要案情不便透露,訾岳庭已习以为常, 车子停在附属医院门口,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注意安全。”
“嗯。”
林悠挎上包, 小跑进了医院,訾岳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冷蓝调的急诊大厅,才驱车离开。
老戴撑着额头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头歪着,像是睡着了,直到听见她的脚步声,才直背看了过来。
老戴的表情很疲倦,一晚熬出了皱纹。
走廊上没有别的人,林悠问:“师哥呢?”
老戴用下巴指了窗外, “下头抽烟呢。他也不好受。”
李汉山案的证人小雨在出租屋里割腕自杀,同租姐妹报了警,凌晨四点多送到医院,现在还没脱离抢救。老戴昨晚值夜班,接到报警后赶到出租屋,整个浴室里都是血,人倒在洗手盆前,地砖缝都变了色,那画面任谁看了都要心惊胆战一下。
李汉山案的调查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小雨是直接证人,现在躺在ICU里,根本不可能供述作证,意味着整个案件都要停摆。
林悠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下,“事情肯定没那么单纯,我不信她会自杀。”
老戴点头,“这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但安子说,上面的意思是先不查。况且现在人能不能抢救过来都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