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老戴叹了口气,“失血太多,人抱上救护车的时候都凉了。医生说了,别抱太大希望。”
两人相顾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沈一安踢踏着步子上了楼。正逢急救灯熄,老戴和林悠同时站起来。
医生摘下口罩,语气平静且冷漠,“人已经送去太平间了,你们联络一下她的家属,签死亡通知,补交费用。”
急救室还有下一个病人要处理,医生没有多做停留。
做理疗的病人起早在走道上活动,推着吊瓶杆,步履缓缓。林悠想起那天下午在大雨中撞见小雨的一幕,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在生活面前抛掉了尊严。没人知道她从前经历过什么,念过几年书,家里有几口人,交过几个男朋友,又怎么走到的这一步……她的生命被定格在了二十二岁。摒弃法律与道德不谈,为了生存胼手胝足并不可耻。
可这人,说没就没了。
三人沉默,气氛降在低纬,最终还是老戴先开口。
“举报这事,是咱们怂恿的。这件事我们身上有担子,要放手不管,往后想起来都会良心不安。”
老戴说的每一句都是大实话。
“我以前办过一个案子,杀妻案,老公干的。凶手就是先把人捂昏过去,再放到浴缸里切开动脉,伪装成自杀……”
沈一安说:“但这需要验尸。”
“我认识几个关系好的法医,倒是可以让他们帮忙。”
说完这句话,老戴噤声了,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林悠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很坚定,她一定要查下去,不管上头怎么说,风怎么吹。
但现在,他们甚至还没有联络到死者的家属,家属是否会同意验尸,也是个问题。
沈一安一时没拿好主意,只有交代老戴去办手续,然后喊住林悠,“我们下去聊会儿。”
两人走到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站定,林悠的情绪顶在嗓子眼,张口就说:“如果你想劝我别查了,那不可能。”
“你就这样想我?”
沈一安摸出烟,叹气,“我们去马家村调查的事情,按理只有三个人知道,算上王文贵,那就是四个人。”
他深吸一口,继而道:“他们的动作太快了。”
林悠定住,“你是说有人在监视我们?”
沈一安没把话说死了,“当然,这事也不一定是完全保密的,路上的村民,局里的同事……永远别低估信息传播的速度。”
林悠说:“就算没有人证,李汉山也不可能脱罪。”
警方手上还有录音,他们三个也都可以做人证,红场里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不见得每一个人他们都能处理干净。
“能不能脱罪是后话,反正先拖着,总比当下就判了好。等风声过了,说不定案子就不了了之了。”
沈一安感慨了一句,“他是干这行的,有些事情,他懂。”
李汉山被开除公职是肯定的,但整个案件的重中之重,是挖出藏纳于他身后的利益集团。李汉山现下人在看守所里,和外界交流完全阻断,这件事肯定是在外头的人动的手。
而这个人,和马家村,钱某,船厂,都脱不了干系。
这是一根深埋于河底的绳,不到扯到底,就不知道上面到底挂了多少泥。
林悠将希望寄托在沈一安身上,“你有什么想法?”
沈一安踩灭烟头,吁声摇头,“没想法。”
就算有,他们也没有权限去做。
林悠的眼神中流露出失望。因为他是前辈,是师哥,所以有什么事他都冲在前头,顶肩去抗,但他到底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人生,不能什么事都指望别人。
林悠在脑子里捋清思路,“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钱某。只要摸清了钱某的身份,以及他和李汉山、船厂三者之间的利益关系,我们就能去马家村取证。”
可问题是怎么找?
锦城有一千六百万常住人口,这么了无头绪的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林悠说:“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只有利康。我们去利康蹲点,不信蹲不到他。”
利康是个空壳公司不假,但不见得全然没有蛛丝马迹。上回他们去调查的过程有些许匆忙,很可能遗漏了些关键信息。
从整体形势上看,他们现在很被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沈一安想了想,最终点头,“走吧。先回所里打了个卡,我们再出发。”
下午两点,两人便装来到利康的楼下,沈一安在对街找了家视野好的早铺店,点了一屉小笼包,坐在临街的桌前,观察对面楼人员进出的情况。
林悠没心情吃东西,早上从医院出来后她就一直没胃口,人维持在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回来时老戴也劝她,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但林悠听不进去。她毕竟还年轻,没活到那个份儿上,有些事情,她看不开。这一点,也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
沈一安夹起热乎的小笼包,蘸上辣椒油拌醋,边吃边说:“溺死在荷塘月色的那个女学生,你说戴哥不惋惜,不难过吗?遇上这种出人命的事,我们当然惋惜,当然难过。生命只有一次不假,但很多时候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谁说活着才一定是快乐的呢?没有人天生冷漠,只是人间冷暖见得多了,麻木了。你要做这一行,往后遇见不公平的案子多了,同情心根本不够用……”
沈一安突然不继续往下说了,拍了拍林悠的肩膀,让她转头。
“哎,看那两个人。”
林悠扭过头,楼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人肘间夹了只黑皮包,个头都不高,黝黑的脸,油腻腻的头发,穿着打扮看起来像是包工头。
他们下楼后没有立即走,而是从裤兜里掏出包软中华,站在街边吸烟,谈笑风生。
疑惑间,沈一安又说了句,“看鞋。”
林悠将视线下移,如沈一安所说,他们的鞋沿有泥,还是白泥。锦城近来几天没有下过雨,这泥只可能是在工地沾的。
两人吸完烟,烟头随手扔进了绿化带,一前一后上了辆奥迪车。车子外头很脏,满是斑斑点点的泥渍,像蒙了层灰,轮毂里也陷了砂砾。
职业习惯,林悠第一件事就是记下车型和车牌号。
奥迪车正好在早铺前卡红灯,前窗的车玻璃摇下来,里头的人伸长脖子往外吐了口痰。
尾灯很快消失在繁华的闹市中,林悠笃定道:“他们跟利康有关系。”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沈一安扯纸擤了擤鼻子,站起来准备要走,“我们不能凭感觉办案子。”
林悠跟上,“我们去哪?”
沈一安看了眼红绿灯旁的道路监控,“先去交警大队。”
沈一安托了个关系好的交警大队同僚,调取了该街口近一个月的监控视频,拷在移动硬盘里,带回所里看。
七百个小时的视频,就是放十六倍速看,工作量也不小。老戴那边一直联系不上小雨的家人,遗体还晾在殡仪馆等着火化。林悠心里急,到了下班的点也不肯走,把自己关在机房一遍一遍地看监控。
沈一安买了点吃的,进到机房,只见显示器屏幕全开铺满,四个视频在同时播放,林悠面前摊着笔记本,用来做记录。
沈一安递过去个红糖花卷,“吃吗?”
林悠一眼不眨地盯着屏幕,摇头,“我不饿。”
沈一安不和她强犟,吸了口米浆,坐下来,“像你这么看,眼睛看花了不说,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你有干劲,但是没经验。”
话说的不假。林悠坐机房一个多小时了,连一天的录像都还没捋完。
“七百多小时,不可能每条都硬看过去,信息科的人也不这么干。掐头去尾,先看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沈一安拿过她的笔记本,写下几个日期,“先看17号的,17号是我们第一次去利康调查的时间。”
林悠将正在播放的视频暂停,按日期编码找到17号的录像视频,点开全屏播放。
“我们是下午三点左右去的,就从下午一点开始看吧。”
视频内容和他们的记忆点是吻合的,17号下午三时左右,两人抵达利康楼下,约十五分钟后下楼离开,期间的进出人员并没有什么异常。
沈一安将视频速度调快到四倍速,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18点,视频中出现了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神色匆匆地离开建筑物。
这个男人,沈一安认识,林悠也认识,他们在采砂协会的资料中看到过。
是钱某。
沈一安将视频倒回到当天上午,确认了钱某是在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左右上的楼,一直到下午六点离开。
林悠顿感毛骨悚然,“我们去利康调查的时候,这个钱某一直都在楼里……”
沈一安说:“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初他只是合理猜想,为什么对方总是抢先他们一步行动,直到今天看见那两个包工头,沈一安来了感觉,这一切不大概率不会是巧合。
利康办事处大门紧闭,铁栅门上挂着的锁生了锈,但走廊上却装有摄像头……他们的行踪,并不是别人泄露的,而是他们自己暴露的。
没有比对门更容易监视对面一举一动的地方。
沈一安说:“如果我没猜错,利康真正的窝点,就在同一栋楼,同楼层里面。”
第70章 . 现实 他身上有光
从监控中看, 钱某平时出入还挺勤,一礼拜跑两三趟,有时是一个人开着大奔来,有时搂着个肤白貌美的小蜜。下午那两个包工头也出现了几回, 算是“熟客”。至于其他更细节的内容, 就不是熬一个通宵能看完的了。
沈一安靠着软椅伸了个懒腰, 哈欠连天, “十点多了, 今天不用你值班, 你就先回去吧。”
林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戴哥那边有消息吗?”
沈一安拿起桌上的手机, 点亮屏幕, “这个点还没来电话, 估计悬。”
林悠休息了会儿,又继续蹲回电脑前, “我再看一会儿。”
搁从前,沈一安一定会坐下给她灌输些前辈的理念, 工作而已, 没必要这么拼,但现在,他多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都像是在管闲事,说白了,就是心里还膈应。
他想起自己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也就和林悠一模一样,很拼,很焦虑,觉得自己身上有担子, 要负责到底。直到事与愿违的次数多了,才学会用平常心去接人待物。
就像解一道题,需要借助数学公式,如果忘记了公式,自然题就解不出来。
但有一种人,就算不知道公式,也要硬算。只要结果不是天文数字,总能让他算出来。
可以,但是没必要。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啥非得较那个劲。不是谁都愿意舍命陪君子的。
或者换种更直白的解读,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意思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意思的时候,做什么都不情愿。
沈一安穿上外套,从烟盒里摸出一根,叼在嘴里,“我先溜了。”
林悠“嗯”了一声,眼睛珠子始终盯着电脑屏幕。
走出机房,沈一安去到外头点烟,然后给老戴打电话。
老戴在外头跑了一整天,现在人还在殡仪馆那边。
“按章程,我们有权不经家属同意进行尸检,但法医那边得跟上级打报告,下午给的答复,说这事还得跟政法委那边打招呼,你说说……”
“这是明摆着内部有人在帮他们做手脚。”
“是,就这么明摆着的事。”
钱或权,总有一样能让人闭上嘴。这就是现实。
沈一安问:“那你晚上打算怎么办?在殡仪馆守夜?”
“不然呢?我要是走了,这帮孙子肯定转头就把人给火化了。他们干得出来。”
沈一安开玩笑,“你要是虚,我去接你的班。”
老戴在夜风里哆嗦着跺脚,“放心吧。我活了四十几年,没做过啥亏心事,一身浩然正气,鬼见我都绕道走。”
挂了电话,沈一安准备开车回家。车子刚开出小院,便瞧见有个男人站在派出所门口东张西望,行迹还挺鬼祟。
沈一安摇下窗户,探出头问人,“你有什么事吗?”
男人穿一件黑色短款大衣,看着四十出头的样子,摆手说:“没事。”
沈一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着不像是无业游民,也不像来报案的,于是继续盘问,“没事大晚上在派出所门口瞎晃悠什么?”
“……我等人。”
“等谁啊?”
男人迟疑了一下,反问:“你是这里的民警吗?”
沈一安今天穿的是便服,开的也是自己的车,被误会也正常。
“是,你找谁?”
“我找你们单位的林悠。”
听到林悠的名字,沈一安的口气变了。
“你是她哪位?”
“我是她叔叔。”
机房里,林悠正对着电脑干瞪眼,适时门开,沈一安抱着床被褥进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
“剩下的视频我来审,你先回去吧。”
沈一安把新买的烟扔桌上,显然做好了通宵的打算,“你叔叔说你好几天没回家了,担心你,都找到单位来了。你快回家吧,这里我搞定。”
林悠心里清楚,林文彬不是担心她,而是来堵她的。
林悠垮着张脸走出单位,看见林文彬,也不躲躲藏藏。
人经过跟前时,林文彬问她,“冷不冷?”
“不冷。”
“累不累?”
“不累。”
问完这两句,再接着就没话了。叔侄俩都是硬柿子,怎么碰也碰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