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绣微微失语。
她又在喝茶,只是吞咽的速度快了一点,泄露出不自然的心绪:“你难道还在记恨我吗?那时候你才十七岁,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出去丢脸?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害你……”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找你。下一次就是你爷爷亲自出面。”她将茶杯置在桌上,发出重重的响声,“江慕言是要赡养我后五十年的。你如果有点孝心,就不要来打搅我的好事。”
电话挂断。
江祁景看着黑下去的屏幕,长长地哂笑出声。
他的母亲大概是后悔了。
如果当年徐文绣没有……
那他也不会改变十七年来孤僻冷淡的性格,更不会像个疯子一样拿着启动资金不过几十万的明都到处豪赌,赌出了惊人的成绩,最终还跨过江锋揽下了江家大权。
也不会和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云及月……统统道别。
*
厨娘准备晚餐的时候,云及月总算看见了失踪一下午的江慕言。
她从沙发上蹦起来,双手合十:“我之前敷面膜睡着了,谢谢你下楼去开门。”
江慕言站在门口,头发上还有点点雨水:“举手之劳。”
“我整个下午之前没看见你,你一直在花园吗?”
“我回了趟家,想起画板还放在你这儿,又过来了一趟。”他没有提起江祁景,看着茶几上倒扣着的那本崭新的《宏观经济学》,娓娓进入了新话题:“你在学金融吗?我正好会一点,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是。”
云及月愣了一下,立刻将书拿起来:“我正好有个地方没有看懂——”
江慕言在京城大学主修的并不是金融,但指导大一水平的问题不在话下。他不用术语,又念得很慢很细,是个相当合格的老师。
云及月咬着笔头,时不时发出哼声示意自己听懂听了,然后低下头用隽秀的字写上笔记。
江慕言在等着她写完。
可能是这一刻太安静了,他有些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
起初目的确实不纯。
江祁景想斩断江锋在京城的立足之地,但碍于父子情面,并没有把敌意搬上谈判桌,只是私底下悄悄布局。
这一点他和江锋都心知肚明。
而他接近云及月,是想借她之手试探出冰山一角。
没想到江祁景会为了云及月将多年的精心部署全部提前。
更没想到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远在美国的江老爷子。导致老爷子收回了“不让私生子继承家产”的狠话,对江家产业的继承和股份比例重新进行了调整。
他自知身份尴尬,从来没有指望过继承祖辈产业。如今能得到那么多已是意外。
时至今日,江慕言还是在揣度当时的江祁景在想什么。
如果按照原计划,江祁景吞掉江锋的地皮名正言顺,老爷子不会被惊动,更不会将继承权分出去。
可是江祁景为了警告他远离云及月,推翻了准备已久的所有计划。
都这样还说只是普通的商业联姻……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笑江祁景。
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明明得到想要的了,却不肯就这么离开。
明明知道暗示这种东西永远是多说多错,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提起来,只想听她多说两个字。
明明知道应该见好就收,可还是追来了圣马力诺。
——“江慕言,我的问题很奇怪吗?”
江慕言被拉回了现实世界,正好对上云及月疑惑忐忑的眼睛。
他避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着画着下划线的句子:“没什么奇怪的。我记得有篇论文讲过这个问题,我找给你看。”
他打开手机搜关键词。
桌面背景是一张截图。
截图里,云及月给他发了一张猫猫头比爱心的表情包。
江慕言用手指轻轻遮着,没有让云及月看见。
他就这样给云及月讲了三天的课。最初是为了写生在月亮角逗留两三个小时,现在画画加上辅导云及月,有时候甚至是从早到晚。
直到圣马力诺医院打电话过来让他去复查心脏,一天一度的江老师小课堂才暂时停止。
云及月:【江老师你好好体检,今天给我放个假:)】
她放下手机,看着镜子里乱蓬蓬的头发,暗自祈求着造型师能化腐朽为神奇:“我想烫个小卷。”
旁边的女孩子也在做头发:“云姐,你长这么漂亮,披头散发更风情。今天办秀的那个Paula就喜欢这种风格,没准儿她在秀场第一排一眼就相中了你,想让你做灵感缪斯。”
“罗凌,我妈是让你来陪我逛米兰,不是让你来天花地坠吹捧我的。”云及月故意白了她一眼,状态难得放松,“我站在你这种混血儿旁边就是陪衬,人家要相中也是相中你。”
罗凌:“我跟Paula认识十几年,她要让我当缪斯早当了。云姐,我看好你哦。”
时间在闲聊中磨去了大半。
毗邻米兰大教堂的圆顶建筑里,以“乌托邦Utopia”为主题的开放式秀场即将开始。
云及月向来都是坐在第一排,这次也不例外。只是没想到设计师Paula会直接坐在她旁边,还主动打了招呼:“你就是罗凌介绍的那个朋友?”
她惊讶了一下,随即用英语打趣:“是的。既然您坐这儿,我等下是不是可以随时问您设计灵感了?”
“我只是来看看灯光效果。第一排只有你和罗凌,以及我的投资人。他和你来自于同一个国家。说起来,我非常非常感谢他在短短一天内就为我争取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大教堂。”
罗凌在外面跟帅哥搭讪,云及月一个人闲着也无聊,干脆听Paula讲了五分钟她的投资人有多厉害、运气有多好。
直到有个男人坐在她旁边。
Paula一本正经地向她介绍:“云小姐,这是我的投资人江先生。听罗凌说你是京城人,他也是。你们以前见过面吗?”
作者有话要说:江慕言最初不是为了争家产,后期也不会争orz
后文有且仅有江狗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然后花式追妻火葬场
第33章
云及月听见熟悉的称呼, 立刻别过脸去。
四目相对。
男人最常穿的依然是深灰西装, 跟秀场上的男模特相比,从颜色到样式都显得乏味可陈。好在他这张脸长得实在优越, 肩宽腿长又是天生的衣架子, 比自带血统优势的意大利裔还显得养眼。
周围甚至有人举起手机悄悄拍他。
江祁景向来很讨厌被聚光灯围绕的场面,这时却没有在意, 只是表情无温地看着她。
云及月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从神情到动作没有一处不自然, 声音更是袅袅动人:“江总下午好。”
“嗯。”
他的回复乍一听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云及月略微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看来这次意外只是一场偶遇——
男人眼睑微垂, 声音凉薄:“我上周也去找过你。”
——偶遇个鬼。
云及月唰地攥紧了包。
他去哪儿找过她?她刚来圣马力诺第一周全宅在月亮角里认真地学习护肤睡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道江祁景找到她的地址了吗?
云及月等待着他的下文。
可是江祁景并没有再说话了。
他跟Paula说了两句什么,Paula面露惊讶,立刻跑去了秀场后台。
座位上瞬间只剩下云及月和江祁景两个人。
云及月抬起靠近他的那只手, 假意是撩头发, 实际上是用手指挡住自己的侧脸,掩饰住微末的不自在。
她还是没理清楚这之间的逻辑——
江祁景是来找她的吗?
如果是的话, 以他的做事风格, 不应该上周就来见她吗?
如果不是的话……他又不像是热爱艺术的那类人, 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米兰投资时装周。
况且之前她离开京城时, 他说过在京城等她回来。
她以为这是个表示“你短时间内别回来我也不想看见你”的暗号, 放心地上了前往圣马力诺的私人飞机。
结果现在事实告诉她,江祁景那句话是真心的。
真心在等她回来。
现在等不到了,就来意大利找她。
云及月正想着,要完帅哥联系方式的罗凌走过来, 大大咧咧坐到她旁边:“我来迟了。”
“没有。刚刚好。”多个人正好不用这么尴尬。
罗凌坐下了来,余光忽然扫见了江祁景。
她眯了眯眼睛,揉了一下,又眯了眯,用手遮着嘴唇,朝云及月低声道:“你旁边这个人……就是Paula这次的投资人,他长得好眼熟,好像以前我在国内读中学的时候,隔壁3班的一个男同学。”
云及月隐隐有些不妙。
她记得罗凌也是京城一中的,只不过后来从总部转去国际部了。
“你说的是谁?”
“名字是记不到了。就那个家里人喜欢私生子弟弟,导致他虽然家世很好但常年被其他富二代看不起的男同学。”
除了江祁景,好像也没谁的家里有个更受宠的弟弟了。
但是常年被其他富二代看不起……
云及月咬了咬指尖,小声喃喃:“江祁景以前在你们心目中是这样子的吗?”
罗凌都还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温冷的男声就强行插了进来:“云及月,你要是很好奇,不如直接问我。”
云及月刚想说话就被罗凌震惊地打断了,“你是江祁景啊!?”
男人蹙眉。
罗凌被他冷漠的眼神震慑住,讪讪收回打量的目光,内心的震惊却长久无法消下去。
那个除了上课外几乎不说话、脸上从来没什么表情的寡言少年,每天和班里人唯二的交流,一是对告白他的女生说“你挡路了”,二是那些喜欢闲言碎语议论他的纨绔子弟说“滚”。
甚至还打过架。
罗凌记得那一次她路过学校后面的巷子里,少年头发上全是水珠,嘴角有血。他用指腹擦了一下,声音低低地朝鼻青脸肿的男生命令:“道歉。”
她当时都惊呆了。
这一圈哪个不是世家子弟,虽然玩得放浪,但架子也端得够高。赛车拼酒或者是赌桌上见,唯独没见过亲自在学校门口打架的。
罗凌还能回忆起自己那一刻的心理反应——
之前有人嘲笑江祁景,说他作为江家这一代唯一的嫡系却连继承权的边儿都摸不着。她还嗤之以鼻,心想“怎么可能有什么荒唐的事”。现在看来,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除了五官是有一点像以外,其他完全不像,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罗凌啧啧称奇,“看来我高一之后出国错过太多了。”
云及月微愣。
变了一个人吗?
可是她印象中的江祁景和现在一样,都是这么倨傲又高不可攀。
罗凌却没继续说了,而是转了个话题:“我记得你和江祁景好像挺熟的,算半个朋友吧?”
云及月白净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
“见过几面。”
“夫妻关系。”
云及月:!??
她望向江祁景。男人在听清楚她说的那四个字之后,周身的气压立刻变低了。压得她呼吸声都弱了几分。
云及月连败家的兴致都消去了大半:“我去趟洗手间,告辞。”
……
江祁景站定在盥洗室不远处,正好遇见补完妆出来的云及月。
云及月漂亮的脸蛋划过一抹怔愣。可能是惊讶于他怎么会追上来。
她站定,向右转,若无其事地走进人群,避免了和他正面撞上。
江祁景也并没有追上去,径直走向了盥洗台。
一走进就看见了地毯上掉落的眉笔和手机。
手机是云及月的。
或许她从包里拿出东西补妆时心烦意乱,连手机掉在地上了都没发觉。
江祁景将东西捡起来,准备以此为理由去找云及月。手机却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江慕言。
又是这个刺眼的名字。
不过云及月中规中矩地备注了全名,想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
所有联系方式被接连拉黑的江祁景唇角扯了扯,在精神胜利之后冷漠地选了“拒绝接听”。
不到半分钟,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依然是江慕言。
他又拒绝。
一分钟后,熟悉的来电再次显示在屏幕上。
江祁景知道,云及月是最讨厌有人接二连三地打电话过来骚扰她的。江慕言这样做,如果不是想把关系闹僵,就是有恃无恐,知道云及月不会生他的气。
前者不可能,而后者……
他不再往下想,摁下接听。
江慕言的声音有些急促:“我在书店里看教辅材料,你之前是不是说……”
江祁景的呼吸声重了一点。
江慕言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片刻后道:“没什么,我记错了。”
接着又听见了淡淡的笑声:“你在哪儿?我有点想你。”
江祁景的手指渐渐收拢。
江慕言:“听说你今天来米兰看秀了,我开车过来大概要半个小时。需要我来接你吗?”
他大脑嗡了一声。冷静分析全都被抛之脑后,被背叛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全身,声音不经思索,像冰一样冷硬地砸过去:“不需要。”
然后便挂断。
江祁景望着逐渐黑下去的手机屏幕,指骨上可以窥见因为过度用力而浮现的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