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晋板着的脸更沉了几分。
这一路上京,因带着女人不便,连个侍婢通房也没跟着。入京后虽也应酬,但要时时警醒着,防备别有用心之人混到身边刺探,他每日歇在北京的赵宅里,身边就一个福喜伺候,这几个月格外孤苦。本是为着兴师问罪前来,欲要讥讽这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一番。
怎奈待瞧见她罩纱裹着的素裳纯美无暇,再撞进她那双慌乱又紧张羞涩的眼睛,他一直绷着怒气的心神,好像被只看不见的小刷子搔了一下,登时四肢百骸都难受起来。说不出的难受。
赵晋把她手臂攥住,扯到近前来。
柔儿抿着唇,不敢发出声,他浅浅啄了下她的脸,柔儿喉咙发紧,忐忑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像是早就知道她伤在哪儿,指尖在伤口轻轻划了下。
伤势不严重,只是还有点红肿,抹了药,凑近能嗅见一点苦洌的药香。
面前的人僵硬的厉害,她身子紧缩,像害怕又有点抗拒。
赵晋嗤笑:“胆子哪儿去了?不是都敢违逆爷,私自跑到外头去?不是还敢跟人说,爷多看重你,多疼你了么?”
柔儿闻言,身子更僵硬了,她勉强稍转过身,百般纠结,小心揪住他衣带,“爷我、我错了,您别生气,行吗?我娘出事,我、我实在担心,我再也不敢了。”
赵晋哼了声,除此外,最不能饶恕的,不是她跟她那青梅竹马不清不楚?她倒乖觉,这么个大错处,竟然提都不提呢。
柔儿贴近他,小心倚着他的腿,“爷,您什么时候回的?我、我还以为……”
“以为?以为爷不回来了,好让你自由自在跟野汉子私会?”
他在路上奔波,没什么胃口,一到城外就被来接他的郭子胜等人拉到了明月楼,喝了好几壶酒,胃里热辣的难受,人还有点晕,感觉还在车上摇晃似的。
柔儿试探着解释:“爷,我没有。”
赵晋摆手打断她,将她推开些,道:“行了,没工夫听你狡辩,你边上候着,爷这会子什么都不想听。”
他找个引枕,靠上去就闭上眼。瞧这架势,是真不准备理她,要晾着她了。
柔儿不敢说话打扰他,只得闭了嘴。片刻见他蹙眉阖眼,很快就陷入睡眠。
屋里有些发闷,不知是热的缘故,还是因为他在,柔儿额上直冒汗,适才紧张的心神一松,人也垮下来。
她在炕前站了会儿,稍稍醒过神来,就拾起适才金凤拿过的那把扇子。自个儿扇得额发直飘,余光瞥见赵晋,心里计较了一番,挪步过去,在他身边炕沿上坐了,扇子轻摇,替他也驱驱火气。
赵晋这一眠就是一个多时辰,不知有多久不曾安睡过,着实疲倦得紧。
睁眼就见一室暖橙,光色昏暗。衣带扣得有点紧,保持偏卧的姿势久了,左臂也有些僵硬。
他转了转手腕,一扭头,见柔儿坐在他身边,手里捏了把扇子,有点小心又有点讨好地瞧着他。
赵晋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嘶哑。柔儿忙扭身去拿了杯盏来,茶水温热,正可入口。
他抿了清茶,不想起身,还靠在引枕上。
桌上摆了几样点心,几个小菜,那鱼那肉都已经放凉了。
柔儿不等他说话,见他蹙眉揉按额头,又忙把醒酒汤端过来。
赵晋瞧她小意讨好,唇角噙了笑。
“过来,给爷抱抱。”
他适才还一副要跟她算账的模样,怎料这会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柔儿不敢推脱,咬唇爬山炕,小心凑近了,落进他的怀抱里。
熟悉的温热和臂膀,柔儿伸指搭住他肩膀,睫毛颤颤的,偷眼打量他。
赵晋心满意足的叹了声,奇怪的是外出这些日子竟常常想起她来。不知是那些糕点的功劳,还是这人真在他心上留下了影子。他觉得她头发好像有股特别好闻的香味,问她道:“沐浴过了?”
柔儿脸红的像火烧,使劲摇头,被他按着乱掐,小声地说,“擦、擦了……伤、伤处不能泡水的……”
赵晋没继续,他歇了一会儿就起来用了点小菜。金凤备好热水,服侍他进了净房。
柔儿坐在炕沿上,心道,听他适才的语气,似乎怒气都消了,会出弄她,还抱了她,多半不会再罚吧?他这人,有点喜怒无常的,一点都不好招架。
胡思乱想着,没察觉赵晋已经出来了。披了件家常袍子,腰上围着块布巾,瞧她坐那想着心事,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自言自语,赵晋没上前,反倒掀帘去了里间。
下一秒,他声音从内传出。
“还不过来?”
隐约有点急切。
……当真急切。
赵晋满头大汗,丢开她去了浴房。
柔儿望着帐顶发呆,其实什么也不能想。此刻她神志是乱的,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
光线透过窗纱,浅浅的霞色,天都快亮了。柔儿眯着眼,额头贴在枕上,神元早飘到周公那去了。
赵晋立在帐前,垂眼瞧她身上那道伤痕,并不是皮开肉绽那么厉害,轻微破了皮儿,按时间算,其实早该好了。
适才就觉这伤明晃晃刺眼。她还蹙眉苦脸,娇气得很,像是要他知道这伤有多疼。原本不是这样爱娇,多一层刻意,是想要他怜惜。想哄得他心软,不要追究旁的事去。
她这么纯白干净的姑娘,身上却留着别的人弄出来的印迹,一道很难抹去的伤,矛盾得有点微妙。
把她送人是一回事,她自己去惹出来风流债完全是另一回事。
许是今儿倦了,他也不敢信,自己竟然没有惩治。
也可能是太久没回来,一时拉不下脸。
他嗤笑一声,没躺回去继续睡,瞧天色已明,索性披衣下床,收拾一番离开了。
柔儿醒来后,就对着凌乱的床帐发呆。
他走得未免太快,他们昨晚话都没说几句。她甚至不确定,这一关到底是不是过了。
转眼就是五月二十,卢家和临县薛家办喜事。赵晋去了趟临县,跟着拜访旧友,将从京带回的土产依次送过去,期间应酬不断,又有不少官员想走他的路子,各种请托。一别二三月,生意上的事也积攒了不少。
直到六月下旬,他都不曾再去过月牙胡同。柔儿有心去槐安镇瞧瞧母亲的腿伤,碍于上回遇着的事,她只得歇了心思。她对赵晋没把握,怕他不肯相护。如今遇着崔寻芳,已不是仅仅担心名节问题,更多的是出于安全考量,她怕自己死在他手里。
赵晋那日匆匆来,不曾留宿就离开了。他态度暧昧,叫她不知所措。闷热的天避在院子里,依旧伺弄花草、绣花做饭打发时间。
约莫是在七月中旬,柔儿才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清早才端起一碗栗子萝卜汤,觉着汤水气味冲鼻,恶心的泛酸,险些吐出来。
第29章
柔儿捂住嘴,把汤推开到一边。
今儿是她生辰,七月十四鬼门大开,这一日人们轻易不出门。她这生辰不大吉利,往年在家里,母亲偷偷给她煮碗长寿面,就算贺了新岁。金凤记着她的日子,提前绣了对瓜瓞延绵纹样的枕套给她,清早和发财几个进来磕头说了不少吉利话。今年这生辰,已算是热闹了。
不料午后兄嫂又上门来,提着熏鸭腊肉,说要给她贺生辰。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日暮时分。
依依不舍送别了兄嫂,回屋摊开适才嫂子塞在她手里的小布包,打开来,一枚银锭子安安静静躺在里面。
铺子利薄,家人起早贪黑操持,要攒下这么块银子,可想而知他们得多俭省。
——
明月楼灯火通明,在这里,时间恍若是静止的,外头日出日落,丝毫不影响楼里寻欢作乐的人。
台子上跳舞的是个新人,老鸨从江南水乡寻来的俏姑娘,嗓音清越高昂,捏起音调唱起曲儿来,迷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儿。
赵晋下首陪坐着郭子胜和崔寻芳,酒已过半,都略有几分醉态。郭子胜和香凝两个喁喁低语互诉衷肠,雪月贴耳过来,跟赵晋引荐台上的姑娘,“专从江南寻来,原是跟她爹街头卖艺,玩杂耍的,身骨比寻常人都软许多,爷要是有意,可得盯准了,三日后公开竞价,莫错过了才好。”
崔寻芳侧过身来,“总不会比雪月跟香凝姑娘身价还高吧?我瞧舞姿粗劣了些,街头讨生活的,到底不比你们这些个自幼就精心培养的。哪一寸软细,不是银钱堆起来的?”
赵晋哼笑了声,“敢情我这冤大头当多了,你们楼子里但凡卖个姑娘就想着我?三日后我必不来,不若讨好你郭二爷崔四爷去罢。”
都传他近来喜好乡里姑娘,无数人去乡下寻觅模样好的村姑要给他送来,早已烦不胜烦。
推开了雪月,站起身来,“酒多了,楼下江边散散。”
雪月要跟上来陪着,被他按住,“跟你们老鸨子说声,也不必等三日后了,算好了多少钱,都挂爷账上,人不必留给我,今儿晚上就送到崔四爷房里,算我请的。”
崔寻芳料不到天上降下这么个大馅饼,满脸堆出笑来,“哎哟惭愧,我赵哥真疼弟弟。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雪月,快叫台上歇了,别跳了,人归我了,别给郭子胜他们这些色胚子瞧。”
座上哄笑一片,都来打趣崔寻芳。赵晋悄声负手出来,福喜在外瞧见,忙把手里抱着的袍子披在他肩上,“爷,这会儿去哪儿?回家,还是瞧瞧陈姑娘去?”
见赵晋瞥他,福喜低垂了头,小心翼翼道:“今儿七月十四,陈姑娘寿辰……”
赵晋默然上了车。没说应,也没说不应。福喜松了口气,低声吩咐车夫,“去月牙胡同。”
陈柔倒不曾给福喜多少好处,只是淳朴简单的姑娘,到底比旁人多引得一重怜惜。府里奶奶们什么都有,即便赵晋不回家,她们也一样过得精彩鲜活。
赵晋支着额头靠坐在窗边,不知怎地,这酒色生涯似乎令他有些烦腻。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其实心里一直都很清醒,那不过就是锦上添花,拿来寻欢作乐的东西。再美好,他也不会傻到娶回家去。
也许在他心底,某些旧时的规矩礼数一直还残存着。即便物是人非,即便他已堕入这龌龊凡尘,即便他早就没了心,做了这无根的孤魂……
月牙胡同远近都是沉静的。小院伫立在夜色中,像一只无声无息停泊在岸的小舟。历过太多喧嚣,想寻个去处安心睡个觉,无疑这里是最合适的。
住在里头的人也安静。此刻,她刚洗过澡,头发潮湿,披了件家常袍子,刚爬进帐中,就听见外院门响。
她有点吃惊,赵晋两个月都没过来,怎么突然来了?
慌忙下了地,鞋掉在床下,还没来得及穿好,帘子就被从外掀开。
她只得赤足迎上,屈膝行礼。
赵晋缓步踱进来,瞥了眼她的脚。趾头蜷缩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赵晋在炕上坐了,接过金凤递来的茶,隔着袅袅茶烟,他那双让她害怕的眼睛变得有点柔和。
“爷数月不至,你倒沉得住气。”他笑了声。
换做旁的人,许是不知该怎么贿赂他身边的人,或是赚得他来,或是主动跟他“偶遇”呢,她一直这么安安静静逆来顺受,好像没一点想争宠的意思。
柔儿捏了捏袖角,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您事忙,我能理解的。”不然还能怎么,哭着闹着求他过来?他不来,她还能做做小菜想法赚点钱,他来了,她除了在他身边服侍,什么都做不了。
赵晋搁下茶,朝她招了招手,“坐过来,坐爷腿上,离那么远干什么,怕爷吃了你?”
他每回来,几乎都是在宴会之后,柔儿小心挨在他身边,将头贴在他肩头。
他身上沾了股脂粉香,一瞬间,那味道冲鼻而来,本是十分怡人的香气,不知怎么却叫她恶心得想呕。
赵晋刚搂住她,就见她猛地跳起来,捂住嘴跑到净房去了。
赵晋那只手臂悬在半空,他整个人都懵了一阵。
她这是……
隔着屏风,听见她干呕的声音,赵晋起身踱步过去,隔着屏风问她,“你这是恶心爷,恶心到这地步了?”
自己说完,都觉得好笑,低声笑出来。
柔儿捂着嘴,摆手急道:“不是,是您身上的香味……”
她话没说完,又难受地呕起来。
早上吃了碗长寿面,撑得难受,后来就没胃口,晚上只用了半碗汤。此刻这样干呕,什么都吐不出,犯恶心,不知怎么突然对香粉味都敏感起来。
赵晋垂头嗅了下自己的衣裳,上头劣质脂粉的味道很淡,并不多浓郁。明月楼上下都充斥着这种香味,他时常在中游走,早就习惯了。
赵晋瞧她眼泪涟涟,似是难受得紧,他退步出来,喊金凤进来照看。
柔儿换了衣裳,重新洗脸漱口,发髻拆了,松松用丝带系住发尾。再出来时,见赵晋已把那件外袍脱去扔到一边,他正用目光审视着她。柔儿怕自己再失态,忙饮了口茶,努力压抑着难受。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两日总是没胃口,稍吃了点什么就想呕。更想不到会在他跟前闹笑话。
赵晋歪头睨着她,“好些了?”
柔儿点头,小心翼翼贴在他身上。
赵晋将她抱着,翻了个身,亲了亲她的唇,“现在呢?”
柔儿脸色绯红,仰头回视他,小手轻轻推拒,——金凤还没退出去呢。
赵晋笑了笑,加深了这个吻。
炕上一双影子难舍难分,连金凤什么退避出去也不知。
赵晋将柔儿抱起来,移步到里头,放低了帐子。她洁白纯净,身上隐隐有股奶香味,世俗的尘埃没有污染她这身素白,简单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赵晋垂头去瞧她那条伤痕,细细嫩嫩的腹上皮肤,已经完全瞧不见旁人留下的记号。连浅淡的印痕都未有。
赵晋轻柔的吻落在她腹上,带来些微的痒意。她不敢动,闭眼捱着慢而钝的搓磨。赵晋刚刚准备用些力气,她猛地张开眼,一把将他推开。
赵晋不妨之下,竟被她推得退了下。她揪住枕边翻身坐起来,捂着嘴难受地道:“不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