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店铺买卖上,头一次有了分歧。
第69章
“阿柔, 你要请孔绣娘,我没意见,如今几个小的都还没出师, 手艺见不得人,有个手艺好的绣娘帮忙搭把手,能多做些生意。可是你要做这些摆件用具,我觉着还太早了, 咱们又不是省城的大字号, 欹县这么个芝麻地儿,谁会来找咱们买这个?”
柔儿笑了笑,耐心和她说自己的打算,“萧姐姐,您别急。我寻这孔绣娘, 是有别的打算。您想, 咱们店子这半年盈利多少,您熬成什么样了?不添些利多的买卖, 多赚些银两, 当真对不起您的辛苦。也是我贪心,我想趁着铺面上有些钱,在镇上开个稍大点儿的绣坊, 档次和价钱都提一提,让孔绣娘在那边打理。我跟她提了,她同意。她有些老主顾,只认她手艺的,届时介绍过来, 是现成的主顾, 一开店就能有进账。”
萧氏脸色缓了缓, 道:“妹子,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如今这店生意好,虽然辛苦些,可我心里头踏实。一年以前,我还在婆家被婆婆指着鼻子骂是丧门星呢,谁想到现在我不仅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还带了三四个徒弟?前些日子我原来那小姑子还来找我,说过去都是误会,让我有空回去看看。我也知道,他们不是为了我,是瞧上了我这生意。可我真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咱们好容易攒下点儿,本来就压了不少货,现在又要去镇上,赁房子是一大笔,又要进新货吧?孔绣娘工钱一年就开了二十两,妹子,咱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哪有那么厚的底子?去镇上赚了倒好,可万一亏了呢,压了货倒能慢慢卖,可赁铺面和开工钱的银子,就是净亏,妹子,姐姐我担不起这个风险,我害怕。”
柔儿抿抿唇,握住了萧氏的手,“萧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情。我这只是个打算,还没最后下决定呢,所以先问问你的意思,商议商议。”
萧氏勉强笑了下,“行,那我的意思你知道了,我不同意,不想折腾了,我跟你不一样,你年轻,你有丈夫,你丈夫迟早会回来,你家人也护着你。我就一个人,我能安身立命有个活路就够了,我不想冒任何险,不想亏得什么都不剩。当初我把钱都投进来,是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心,可现在我不想死了,我想安安稳稳的活着。”
萧氏不再言语,从柔儿掌心抽回手,起身去了柜台前。
柔儿坐了一会儿。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赚钱,原本也像萧氏一般,只想有个安身立命的营生,能就近照顾家人,就足够了。
可如今的她很贪心,她想做大生意,想赚许多许多的钱。萧氏不同意,投入新铺子的钱就不能把萧氏那半银子用了,她自己手里的数目有限,要在镇上开一家大的绣坊,至少得几百两银子。
看来只有暂时放弃了。
她有点灰心,起身去了后堂。
后堂休息间里有两张小床,她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抬手遮住了眼睛。
枕下有什么东西,突兀地硌着她的后脑,起身把枕头掀开,看见下面躺着一只熟悉的锦盒。
她没打开过。一直没有打开。
指尖沿着锦绣纹路抚下去,拨开搭扣,将细长的盖子推起。
里头好好的躺着一对掐丝亭台楼阁的赤金宝钗。
那天他们不愉快地吵了几句,他把盒子丢在桌上,她也忘了要追出去送还。这东西一直收在这里,他送的,自然不是凡品。
他随手一挥送出的礼,都够普通人赚几年……
有钱有势,能救人命,也能买来尊严,能把人踩在脚下肆意对待,能挥挥手就把人当礼物送了。
大概是为此,她才特别想要赚钱。
她把盒子放回去,站起身整了整衣裳。
她决定还是要开镇上的店,大不了她自己想办法筹钱。
晚上,一家人聚在一块儿,陈兴把一只钱袋子放在桌上,沉声道:“这本是给你攒的嫁妆,你想好了,这就用?”
柔儿道:“本不该麻烦哥哥嫂子,好不容易开了店,手头宽裕些,却还要周济我。这钱算我借的,一年为限,这店要是开不来,我就再不想这条道了,安安心心留在哥哥铺子里做点心。”
陈兴摇头:“哥不是这个意思,当初开店买铺子,本就是从你那儿借的,连一开始的本钱都是卖你才得的,这铺子里里外外全都是你的,赚的钱自然该给你随便用。”
这话提起来,柔儿心里就有点难受。
她走的时候,没拿赵晋的钱物,买铺子的钱也补上还了。但她还是心虚的。没有赵晋,就没有他们一家人现在的生活。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敢争安安,也一直念着他的恩情盼着他好。
他对她是有恩的。
林氏瞧她脸色不好,忙给丈夫打个眼色,“阿柔,这钱你安心拿着,你是个有主意的,见识也比我们强,你要干什么,尽可大胆的去做,不用顾忌太多。店里不忙的时候,就叫你哥跟我哥去街上转转,找个合适的地儿,谈好价钱,你到时候等着去布置就行,一家人一块儿使劲,日子保准越过越红火。”
家里人支持,柔儿就安心不少。回屋数了数陈兴给的钱袋子,里头碎银子加上银票,约莫有二百多两。赁个店面是够了,可是还要布置,要进货,要请人,要打点官府……好多焦头烂额的事。
陈婆子趁着没人,进了柔儿房里,“闺女,我跟你爹也攒了些零钱,都是你哥哥嫂子给的,你拿着,虽说没多少,可添补添补小件儿东西也成。”
柔儿鼻中发酸,她这样折腾,家里人没怪她,都把自己傍身的钱拿出来给她用。他们就不怕被她浪费了,一去不回吗?
做生意有风险,风险是很大的。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这条路到底是不是对的,不过是硬逼着自己朝前走罢了。
柔儿一边筹备着新铺面的事,一边忙活着县里铺头的生意。
对面饭庄里那对夫妇回乡去了,康家堡的人接手了对面的铺子,开了间鞍鞯行。
康如虹时常站在门前,翘首打量对面的铺子。
连她都发觉,对面那姓陈的女掌柜比原来清瘦了。不仅瘦,还憔悴,可能是太忙了,被生活磋磨得没了原来的风韵。若是现今赵晋再来,保准不会再瞧她一眼。
康如虹后来也懒得注意她了。
那天是八月中旬,柔儿去了趟镇上,跟一直给她供货的绸缎庄说好,预定了一批新货。
回到欹县时天已晚了,着急要把今天带着的钱还回账上,就去了铺子里。
远远瞧见铺头的灯火,知道康氏还没闭门,她加紧脚步过去,手刚触上帘子,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哭声。
她手一顿,瞳孔猛缩。
下一秒冲入里头,一眼看见金凤坐在店里,怀中抱着个孩子。
她眼睁睁瞧着那孩子。
瘦了,哭得脸都红了。
她扑上去,没走稳,脚一软跌在地上,攀着金凤的膝盖,张口唤道:“安安……”
金凤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姑娘,您先起来。您别激动,瞧吓着大小姐了。”
柔儿点头,抹着眼睛道:“是,是。”
金凤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把她搀扶起来,柔儿颤着手把安安接过来,脸颊贴着孩子的小脸,紧紧的圈着她不放。
她没想到,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重见孩子。
金凤瞥了柜台后的萧氏一眼,后者会意,笑着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后堂弄口吃的。”
萧氏撩帘去了里头,金凤才道:“大小姐哭得厉害,嗓子也坏了,喂药也喂不进,换了多少个乳嬷嬷,都哄不好。大夫说,再这么哭下去,怕要落下大毛病。爷也心疼得不行,奴婢求了几回,说要接您过去,爷不同意,奴婢又说,把小姐带回来给您抱抱,看看能不能哄好,爷没说话,奴婢猜,爷是应了,所以急急忙忙就叫人备车过来了。等了您一日,总算把您等到了。您瞧,大小姐果真不哭了。”
母女连心,血缘本就是很奇妙的东西。
安安眼里还含着未干的泪,却是睁大了眼睛盯着柔儿不放,还抬起小手,要摸摸柔儿的脸。
听说她哭了十几日,柔儿怎能不心疼。
赵晋待闺女,总算不是铁石心肠,他也不忍心,竟打破原则准金凤把安安带过来给她瞧。
金凤道:“一时离了您,大小姐不习惯得很,姑娘,您不能回头吗?爷当初……”
柔儿摇摇头,“金凤,我知道你好心,但这些事,你还是别管了。”
金凤跪下来,揪住柔儿的衣摆,“那您忍心,瞧大小姐日日这么哭?姑娘,您计较什么,奴婢知道。当日爷突然命人来撵您走,奴婢知道,您必是伤着了,可是,爷他有苦衷,您难道不知道后来发生过什么?怕您们大伙儿知情跟着担忧,他谁也没说,把四姨娘跟大姨娘都休了,一个送回娘家,一个买了院子送出去住。可爷的人,一直在左近保护着大伙儿,爷是想等风波过来,再把您们接回来的。您要真因为这个生气,您是真误会他了。官府那些人跟他有仇,他岂敢拿您跟大小姐的命冒险啊?”
她又道:“姑娘,再有您哥哥的店子,您知道为什么开得那么顺利,买下铺子的钱那么低吗?您知道为什么,您一要搬家,欹县就恰好有个这么合适的房子等着您?爷背后做了多少事,他不开口说,您怕是永远都不知道。一个外地来的人,要开铺子不被地痞们骚扰,不被官府刮油,怎么可能?您想想,您哥哥的生意是不是太顺利了?什么买卖,营业没多久就能赚那么些钱啊?谁在背后照应,谁跟官府打了招呼,您想想便知道啊。姑娘,爷对您,也是仁义的啊。”
柔儿没想过这些,她当真没想过。过去多年都在水南乡种地,他们一家人,并不多熟悉城里的买卖事。如今经由金凤一提,她浑身冒寒气儿。没赵晋的钱,开不起店。没赵晋护着,根本赚不着这么多……
他因为遭难了,所以才派人撵她走。他是盼着等脱了困,能再把她接回去……
可是,可是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痛苦,一边要记住,这个人永远不会真心相待,他没心,也不会付出感情,所以她,也不要动心,一点一滴的动摇都会让自己,难堪得无以复加。一边要假意逢迎,做个听话乖巧的玩物,随便他如何愚弄。
坐在他朋友膝头上,与男人搂着喝交杯酒。
在楼船上和他新买的妓一并跪着,他说那晚原想要她接客……
她该怎么看待这个人,该怎么相信他的坏、他的好。
他既要这样恶劣的待她,为什么还要为她打算那么多
金凤续道:“姑娘,我知道还有一事是您心头刺,是崔寻芳崔四爷,对吧?那日您在街头被他险些侮辱,受了伤,后来又因他,差点没了肚子里的孩子。回去后,您没再提过这件事,可奴婢知道,您心里过不去。您是好人家姑娘,洁身自好的,哪遇见过这种人?您定然心里不痛快,觉得爷没替您出头。姑娘,那奴婢就要替爷喊句‘冤枉’了,其中内情,奴婢虽不是什么都知道,但那崔寻芳的下场,奴婢跟福喜打听过。当时爷做生意,正要用崔家,因着您的事,爷把崔家弃了,把那崔寻芳治的很惨。他就是走投无路,才会动念头拿您当替罪羊,正是因着爷看重您,知道爷不会不管您啊。你知道姓崔的怎么死的?”
她扣住柔儿膝盖,仰起脸一字一句道:“爷用他那只鞭子,一道一道,活活打死的。爷亲手打死的。爷为什么这么做?指派谁不行?爷是心里头恨啊,恨他伤了您,所以才要亲手替您报复回来。姑娘,爷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在一起相处这么久,您们连孩子都生了,岂会没有感情?您心里头,就没有爷?从来没有吗?就当为了小姐,您回头吧,行不行?”
第70章
“金凤, 你起来。”柔儿抱着安安站起身,避开金凤的跪礼。
她都已经不是赵晋的外房了,自然也不再是金凤的主子。
金凤攀着她衣摆,仰头道:“姑娘, 奴婢句句出自肺腑, 并不是单单为了给爷说情, 更是为了大小姐, 为了您,您跟爷原本好好的, 就这么散了,奴婢实在替您们可惜。说句不敬的话,奴婢跟随爷数年, 冷眼旁观爷身边这些人,爷真用了心的,实在没几个。大姨娘跟二姨娘都是老太太给的,三姨娘跟爷算是交过心的, 至少三姨娘在爷心里曾是个不一样的。可好景不长, 俩人还没在一块儿多久三姨娘就去了。爷不再回院子中去,他对那个家、那个后院失望透了。他一个人,四处游荡, 像海上飘着的船, 无处停, 也靠不了岸。直到有了月牙胡同的小院,有了您, 他才又有了可以停泊的地方。”
柔儿起身要挪开, 被金凤死死揪住, “姑娘, 您呢?您就不想有个人,爱重您、体贴您?您这样折磨自己是为什么啊?看不见大小姐,您会高兴吗?您瞧您瘦成什么样子了?您在浙州那两年,当真没留下半点好的回忆?非走不可吗,姑娘?”
柔儿挣不脱,索性抱着孩子俯下身。她望着金凤的眼睛,她知道她是出于关心,不想她为了一点误会而与赵晋就此分离,与孩子分离。
可是,柔儿道:“爱重,体贴?若不是我自己跳下戏楼,此刻你面对着的人,也许已是一堆白骨。一句话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就把我撵出门。当着那些青楼女子面前,要我跪下来苦苦哀求,要我一定顺服听话,不可违逆半点。金凤,这种爱重,你想要吗?我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也知道继续下去,最终落得什么下场。金凤,让我自私一回吧,你别劝,我不回头了。我若是再走回老路,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的。你说得对,人都是有血有肉,长久相处,哪能没有感情?正是为此,我更不能回头。如今我尚能记住,自己是个活生生需要被看重的人,若继续糊里糊涂的过下去,怕是我最后,就连羞辱也感受不到,会在那个锦绣的梦里,连最后这点心思也麻木掉。金凤,我知道你想我好,想大家好。但是,你别劝了,我真的,不会回头,也不想回头。”
金凤无力地垂下头去,叹息道:“那,奴婢懂了,可是大小姐……”
“如果可以,这一段时间,每天你能把她抱出来一个时辰最好,把乳嬷嬷们也带上,怎么照顾,怎么喂养,让我一点点教给她们。如果赵爷不愿意,也不勉强,我仍然要谢谢你,让我还能见一见安安。”柔儿撩起鬓边的碎发,顿了顿,道,“我马上要在镇上开店了,如果他应了,过两天你带着安安过去那边,近些,也少些颠簸。到时候我叫人做两身衣裳给你穿,金凤,我去浙州这两年,最开心的就是遇着你,你为人实诚、心善,教给我好多。你的恩情,我也会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