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喜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前头赶车的都对他露出敬佩的神色。
赵晋嗤笑一声,直到此刻他才明了,怪不得陈柔铁了心,就算不要安安,也不肯向他服软求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阿柔,阿柔!”
林顺死死按住柔儿,她挣扎得厉害,她听见安安的哭声,心肺都被孩子撕扯着。好痛,她好痛啊。
“阿柔,让她走吧。来日还长呢,没了孩子,你还有爹娘,还有兄嫂,还有我们呢。我们会陪着你,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林顺从来没瞧见过她这幅模样。
这个在他身边同他一块长大的女孩子,天真烂漫,总是带着笑的,生活过的那么苦,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是他生命中的光,是能开解他所有烦恼的甜。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这样伤心,这样厉害。
他原是要放手的,她跟了那样一个男人,过的日子那样好,呼奴唤婢,锦衣玉食,见识广了,眼界也开阔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所以只能远远看着,他是为了让她去过好日子才决定放开手。
可是,哪里想到她过得一点也不好呢?
她脸上的笑容少了,也更沉默了。她从赵家回来后,身体大不如前。过去在水南乡常年干活练就的结实身板,如今变得这样柔弱。
好不容易生了女儿,又被生生夺走。
赵晋根本就不疼她,他若是待她好,怎可能明知安安是她的命,还如此狠心的把安安抢走?大宅门里多重视子嗣他不关心,赵晋多想要个孩子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若是换做自己,绝不会让阿柔这样伤心,这样哭泣。
他单是瞧着她这幅模样,就已经心疼得快要碎掉了。
他恨赵晋无情,更恨自己无用。
若是他有钱就好了,若是他更有本事一点就好了。
若是当年,死死拖住阿柔,不让她去浙州就好了。
第68章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越来越微弱, 最后哭得累了,在赵晋怀里睡着了。
马车远去了。
柔儿闭着眼,眼泪已经流干。
挖髓剥心, 痛楚不过若此。
这具躯壳好像已不是自己的。所有的感知都随着那个远去的孩子一并消失不见了。
林顺抱着她,从没如此大胆过的、在后紧紧抱着她。
“阿柔……”
她软软的,倒在他怀抱中。
林顺抚她的脸,哀声唤着她的名字, “阿柔, 阿柔,你睁开眼,你怎么了啊?”
他心里揪疼得厉害,打横将她抱起来,疾步朝回家的方向走。
林顺走得很快, 怀里这个人, 抱起来才知道她有多轻。
很快就到了巷口,门前站着陈婆子, 林氏正在劝。柔儿追车而去, 陈婆子不放心,想追上去腿脚又不好。
林顺抱着柔儿出现在她们的视线内,两人声音顿住, 纷纷奔上来,“怎么了,我的阿柔怎么了?”
林顺喘着道:“哭得太厉害,闭住气了。”
林氏让开道,叫林顺先走, “把她放在屋里, 娘, 咱们去把安安的东西都收起来,别给妹子瞧见了。免得她瞧见伤心。”
陈婆子含泪点头,被林氏搀着一并进了院。林氏去厨上熬了一碗红糖水,端着来到柔儿房门前。
脚步却在门前顿住,没有伸手去掀帘子。
林顺在里面。
过往他避嫌避的厉害,从来不肯踏足阿柔闺房一步,两人保持着疏离而尴尬的客气。
现在不一样了。
孩子一走,柔儿就彻底和赵家断了。往后没孩子牵扯,她是明明白白的自由身。
乡里跟省城还不一样,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的地方,男人女人都要下地干活,守什么男女大防?难得哥哥肯流露这份关心,她觉得这样甚好,收回脚步,索性离去,没有闯进去扰了屋里的两人。
林顺单膝跪在床下,隔帘瞧着里头昏沉不醒的柔儿。
她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血色。自从答应要让赵晋带走安安,她就一直茶饭不思,连睡也睡不好,这几日连铺子都没去,一步不离的守着孩子。
心里最珍视的东西被挖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懂。
当日眼睁睁瞧着她坐上花轿,离开水南乡,他悄悄跟在后面,直把她送到了月牙胡同外。
不能靠近,甚至不能给人发觉。他彻夜在她住所徘徊,他睡不着,因为一闭上眼,眼前就全是她穿着红衣坐上轿子的模样。那个原本属于他,要跟他共度一生的女人,跟他从此再无干系。
他强忍住不敢亲吻的嘴唇,被别的男人压按在下粗暴的亲吻……他不敢奢望的一切,都成了别人的,那是怎样一种心痛,那是怎样的无力。他就这么苦苦熬着,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
帐边她的手,纤细小巧。他心潮澎湃,颤巍巍伸出手掌,隔着帐帘覆住了她的指尖。
她原就是他的,是要嫁给他和他共度一生的女人。
陈兴说,如今能救她、让她忘却前尘的人,就只有他了。
可她会怎么想。
和赵晋比起来,他一无是处,她和那样的人在一起过,还能瞧得上他吗?她几番暗示,要划清界限,他不敢越过一步,守在安全的距离范围内,他实在没信心,能夺得她的芳心。
掌心下的手,轻轻的动了动。林顺被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挪开,站起身退后一步,隔着帐子问道:“阿柔,你、你醒了?”
柔儿睁开眼睛,望着帐顶有一瞬失神。
她撑身坐起来,周身无力,才离开枕头两寸,就又跌了回去。
林顺着急上前,想扶她一把,手触到帐帘,到底没敢去掀开。支支吾吾道:“适才我送你回来,所以、所以……”
他不知怎么解释,自己送人回来就顺势没走,守在她床边还摸了她的手。
柔儿揉揉眉心,开口道:“什么时辰了?”
嗓音哑得厉害,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林顺连忙去桌边倒水,慌张地说:“巳时二刻,你喝点水?”
柔儿点点头,“谢谢顺子哥,您怎么会在欹县?铺子里不忙吗?”
林顺上前,硬着头皮拨开帐帘,将水递进去,不敢多瞧,又连忙把手缩回来。
“今儿跟妹妹一道回来的,送点东西……”他扯着并不高明的谎。他们是担心她,所以这几日时常回来看看。
柔儿拿着杯,起不来身,没法喝水,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顺子哥,您先替我放在一边儿吧。嫂子也在?能不能请她进来,扶我一把?”
顺子点头,“哎!”
他上前来,取回了茶盏。一垂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好像恢复些了,这会儿脸颊有了血色,一头青丝铺下来,像滑顺的黑缎子。
小时候,她经常梳着两根麻花辫,在头顶卷成两个小团子,用竹笄别着。有一回他偶然上街,瞧见街边摆摊的卖珠花,那会儿总想着要存钱,迟早给她买回去戴。可到底没等到那时候,灾荒一起,连饭都没得吃,别说珠花,连把像样的梳子也没能买来送给她。
柔儿察觉到他目光,抬眼问道:“顺子哥,我怎么了吗?”
林顺一窘,忙收回视线,把杯子拿回手中,“没、我是在想,中午给你做点好吃的,嗯……补补。”
他连忙朝外走,“我去喊你嫂子。你别着急,再躺会,猛然起来该头疼了。”
他走了出去,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陈婆子手里抱着一大堆孩子用的东西正朝外去,瞧见林顺,奇道:“顺子,你干什么呢?阿柔呢?醒了没有,适才好像听见你们说话儿。”
林顺咳了声,把陈婆子手里的东西接过来,“阿柔起不来,干娘你扶她一把吧。东西给我,这是拿到哪儿?放仓库里么?”
陈婆子叹道:“还放什么仓库,拿去一把火烧了,用不着了,别给阿柔看见,心里头该难受了。”
林顺不赞成,“干娘,这都是阿柔一针一线做的,烧了多可惜,等她缓过来了,少不得想念安安,留个东西在也有个念想,不能一下把她心挖空了什么都不给她留哇。”
陈婆子闻言点点头,“你说的是,顺子,还是你知道疼她。那暂放在仓库,顺子,今儿你别走了,我怕阿柔有个好歹,家里就我们两个没用的老东西在,照应不来。”
林顺点头,“干娘放心,我省得的。”
陈婆子进了屋,林顺去了厨房。林氏笑着递红糖水给他,“哥,你再跑一趟,帮我把这个给阿柔送去。”
林顺瞧她面上带笑,一脸揶揄的表情,虎着脸斥她:“把你脸上的表情收收,别给阿柔瞧见。人家正难过伤心,你高兴什么?”
林氏笑道:“阿柔是我小姑子,有人疼她待她好,我还不能高兴了?等她过了门儿,那咱们家,可真是热闹了,到时候也不知该怎么称论,是我喊她嫂子呢,还是她依旧喊我嫂子?”
“越说越不像话了。”林顺沉声道,“这回她要遭的可不是个小难,骨肉生离,换在谁身上也没那么容易好,这几天你多过来照应照应,先别把壮壮带过来,免得她瞧见了伤心。”
林氏道:“这我都知道,我当然要天天过来,哥你呢?你不来?现在她没孩子,没男人,身边空空落落的,你不多陪着她?哥,我替你着急,你到底还想等到什么时候?你都二十四了,人家到你这个岁数,孩子都生一窝了。”
林顺不言语,把那碗红糖水赛回林氏手中,“你送过去,别废话了。”他一头扎在厨房,半晌没再出来。
柔儿没再哭,好像当真已把眼泪流干了。
她知道大家都担心自己,不愿当个废人牵扯着所有人的精力,她逼着自己喝了糖水,又吃了饭。歇息两日,精神比原来好些,就提出要去铺子里帮忙。
一开始陈婆子不答应,她怕柔儿想不开。
还是林顺帮忙劝了几句,家里才同意把柔儿放出门。
绣坊这几日就萧氏一个在忙,早已焦头烂额,帐也没记,拿出来的布料也没来得及放回去。
柔儿忙起来,把铺子彻头彻尾打扫一遍,把账目也理了一回,该送货的,就上门去送货。还没完工的绣活,按难易程度跟萧氏分了,柔儿做鞋面纳鞋底,绣床帘手绢,萧氏做衣裳裁裙子,俩人各有分工,萧氏终于能松口气了。
萧氏隐隐觉得,陈柔好像跟原来有点不一样。
话更少了,干活更勤快了,腰更细人更瘦了。她想问问陈柔,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但陈柔明显不想说。
每天中午,林氏都会准时来送药,黑糊糊的药汁,陈柔捧着碗,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口喝干。
约莫过了十来日,家里终于能放下心来。柔儿每天照常开铺子赚钱,偶尔还扯块布给家里人做做衣裳。大伙儿都觉得她是终于想开、放下了。
可夜里柔儿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想安安,疯狂的想。
那么小的孩子,离开母亲住进陌生的院子,能习惯吗?
赵晋是个男人,他再细心,毕竟不会亲自养育孩子,还是要丢给下人们。
想到自己的骨肉此刻被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抱着哄着,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心里疼得像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着。
她只能靠忙碌来麻木自己,让自己没空去想孩子。
与此同时在赵宅水月轩,幼儿的哭声响彻整个院子。赵晋踢开门,把屋里忙乱成一团的乳嬷嬷们吓了一跳,赵晋抬手道:“给我。”
乳嬷嬷不敢瞧他黑沉的脸,垂头把哭闹不休的孩子抱过去。
“滚,都滚出去。”赵晋喝道。
乳嬷们慌里慌张退了出去。
金凤没有走。
赵晋抚着安安的发顶,安抚着怀里的小东西。
金凤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道:“大小姐从小就是陈姑娘一个人带着的,母女俩相依为命,情分自然深厚,乳嬷们再熟练,到底替代不了亲娘。大小姐这么哭,都哭了十来天了,嗓子哭坏了,牛乳也吃不下,乳嬷们的就更不吃了。您瞧大小姐这小脸,都瘦下去好些了,爷,要不,您把陈姑娘接来吧。”
赵晋沉默。
不是他不想接,是陈柔不想跟他。
赎身退契,划清界限,他本意是想别把她牵连进来。她却是真想离开。当年福喜交给她的那两千两银票她都没带走,首饰衣裳一概不拿。她倒是真看不起他的钱。当初他说她为钱卖身,许是伤着她了。
他不是没主动过,他想亲亲她,抱抱她,被她扇巴掌、冷言冷语相对。
他记着她生辰,巴巴地捧着礼去找她。要不是被她言语所激,他也未必会做的这么绝,把安安抢了回来。
逝去的流水回不了头,他也实在倦了。
她身边有了知心人,由得她去吧。本来也没多深的情分,他不过就是一时孤寂,才渴盼着家里头热闹些吧。
安安在他怀中哭累了。他把她放下,挥挥手命金凤去了。
他想,这样也好。至少他还有安安。
——
柔儿在县里寻了几个会做针线的妇人,只要不是太复杂的绣活,这几个都能做。
比照城里头时兴的样子,花钱请人描了花样,回来先给大伙儿做自己衣裳练练手,做熟了才肯在店子里接生意活儿。欹县的大姑娘们每每听说绣坊的陈掌柜去了镇上瞧新样子,就早早来到门前等着。这家店工钱收的不高,只赚个薄利,最要紧款式时兴,听说是省城的大小姐和夫人们穿什么,这店里就照样做什么。自然用料比不得有钱人,可想到自己跟官家小姐们穿的一样的花样款式,哪有不高兴的?
绣坊在开业半年后,接单就接不过来了。
柔儿在镇上寻了一批十来岁的小姑娘,当学徒,供个饭钱,跟着萧氏学刺绣。等攒了一笔钱后,又在镇上绣庄挖了个手艺好的江南绣娘,专做双面绣扇子、插屏等物。
萧氏本是不赞成的,欹县这么点地方,人口拢共就那么些,家底都不厚,买个成衣已算是奢侈得了,谁还会买双面绣插屏摆家里,那东西是能吃、能喝,还是能穿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