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青秋堪堪垂眸时,傅巯忽然弯腰靠近他,不紧不慢地说:“是以,子安的那些小动作,孤皆可视而不见。”
“就如半年前,子安送进雎椒殿的那封信一般。”
他话音甚是温和,但话中透着的深意,却叫沈青秋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他倏地抬头。
傅巯却是笑得如沐春风,他似觉得沈青秋过于惊讶,轻挑了挑眉梢,拍了拍他的肩膀,沉温地说:“时间不早了,子安也早些回去休息,雎椒殿若有何事,孤会派人告知子安的。”
沈青秋一动未动,盯着傅巯的后背,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见,才将喉间的那声咳嗽咳出声。
他咳得脸色异红,手撑在案桌上,似有青筋暴起。
隔了不知多久,他才稍缓过来,半仰着头,轻阖着眸,平复着气息。
只一想到傅巯刚刚的话,他眉梢就没忍住一闪而过自嘲。
太子,傅巯……
半年前选秀时,东宫贬了一位侧妃,太子欲意何为,满朝近乎皆知。
——太子想纳周府嫡女进东宫。
可谁入东宫,沈青秋都不在意,唯独周韫不可。
所以,他送了一封信进了雎椒殿。
他身子破败,唯恐耽误那人,又岂会叫她进了东宫?
第51章 求而不得
今年的夜间多是风雪,涩涩冷风,越显寒凉。
庄宜穗这是第一次踏进雎椒殿,尚未注意到雎椒殿的精致和矜贵,只听见一声声压抑的闷疼声。
似些许耳熟,越靠近偏殿,越一阵刺鼻的血腥味传来。
庄宜穗一惊,倏地猜到什么,她眸色顿时变了几番,袖子中悄然捏紧了手帕。
周韫喝下安胎药后,就被挪进了偏殿,庄宜穗一行人被堵在门外。
庄宜穗没看见爷和周韫,却见到了圣上和贵妃,贵妃脸色苍白,伏在圣上怀里,声声泪下,她身子轻晃,似就要晕过去。
圣上忙忙搂紧她。
满殿的人竟然丝毫没注意到皇后娘娘进来。
皇后脸上原带着担忧神色进来,即使被忽视至此,依旧没变了脸色,但从庄宜穗的角度来看,却看得清她袖子的手帕褶皱得已不成形。
庄宜穗看得一阵头皮发麻。
她侧头,圣上正一手捏着眉心,低声温柔地安抚着珍贵妃,放任一侧满殿的妃嫔视而不见。
而这般情形,旁人虽难堪,却似早已习惯。
圣上宠爱贵妃,她虽一直耳闻,却从不曾得见。
如今一见,倒是有些眼熟。
她在这雎椒殿,竟有一丝仿佛身在府中锦和苑的感觉。
依着爷偏心周侧妃的态度,许是经年后,皇后如今的模样就是她的写照。
如今贵妃还未有子嗣,就已如此,可周韫她却……
这般想着,庄宜穗倏地侧过头,去看时不时传来动静的偏殿,她眸色明暗变化不定,袖子中的手悄悄握紧。
就是这时,偏殿的殿门终于被推开。
太医擦着额头的冷汗走出来,长吁了一口气。
庄宜穗将此收进眼底,心下蓦地一沉。
果不其然,她听得太医走近圣上,低低一服身,道:“贤王侧妃如今已然无碍,只不过经此一事,侧妃需要好生休养,不得情绪起伏波动过大。”
此时的偏殿中。
太医施了针,又喝下了安胎药,周韫才觉脑子中一丝清醒,她怔愣愣地伏在傅昀怀中。
隔了好半晌,她抽噎了一声,攥着傅昀的衣袖,轻细虚弱地说:“爷……我、我没事了?”
她似还不敢相信。
方才的疼,疼得她险些以为她误食了什么,以为她今日恐就要去了。
傅昀垂眸,女子似还未回过神来,眉眼间还透着些许疼意无措,她眼眸皆泛着嫣红,甚是可怜,只一眼,就叫旁人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许久,傅昀抬手轻抚她的后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他这一动,周韫心中就横生了许多委屈。
她泪珠子涔涔地掉下来,她哭着说:
“都怪爷!”
“妾身差些就要死了。”
她说:“妾身喊疼,爷都不在……”
她好生疼,趴伏在姑姑榻前,都要起不来身,可若不是姑姑去唤他,他都不知晓。
他不知晓她疼。
傅昀没拦她,任由她发泄着,只在她要动的时候,按住了她的手,低声沉哑地说:“别动。”
傅昀搂紧了她,胸口一阵堵闷,却不知该如何发泄。
他半垂着头,轻敛眸,些许后怕和心疼混在一起,叫他身心皆有些疲惫。
周韫的声声控诉,他句句听进耳中,却一句皆反驳不了。
他明知她心中担忧,绝放不下贵妃,为何不陪她一起来雎椒殿?
外间飘着雪,小径不知多滑,她如今无事,他尚可只是后怕。
可她当时不慎滑倒……
傅昀倏地一顿,不敢再往下想。
他哑声说:“……是我不好,该陪着你。”
周韫动作一顿,堪堪停下手。
年宴,朝中百官皆在,太子和安王皆陪同圣上左右,纵使年宴无甚事,他又如何可离场?
周韫知晓她在无理取闹。
可她控制不住。
她难得脆弱,忍不住依靠他,所以,她说:“爷日后都得陪着我。”
傅昀稍顿,抬手轻抚她的青丝,低声应她:
“好。”
夜色太晚,珍贵妃担心周韫的身子,愣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将周韫留在了宫中。
周韫既留下,傅昀自也离不得宫中。
近晚,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冷风吹动竹林沙沙作响。
雎椒殿中。
珍贵妃靠坐在榻上,待见茯苓端着药走进来,她抬手抚额,轻咳着问:“韫儿可睡下了?”
茯苓点头,又一脸担忧:“偏殿熄了灯,娘娘,您如今还不休息,若是叫姑娘知晓了,岂不是叫姑娘担心吗?”
珍贵妃一脸无奈,她堪堪低头,稍有苦涩:
“本宫如何睡得着?”
她一闭眼,就皆是十余年前雎椒殿一片血水,和今日韫儿身下一片暗色交织的场景。
她如何睡得着?
茯苓堪堪哑声,不知该劝解些什么,她偏过头,深呼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半晌,转过来,抿出一抹笑:“娘娘总是这般……”
总心中想太多,郁结在心,身子如何能好?
珍贵妃靠着床榻,眸子轻轻扫过这满殿的精致荣华,忽地轻笑一声。
她想起之前叫茯苓去查的事,这太医究竟是何人请过来的,她自是弄清了。
徐徐叹了一口气,她说:
“茯苓,你说本宫可做错了?”
她话说得无厘头,茯苓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她。
珍贵妃敛下眸子,低声轻轻地说:
“许是本宫不该将周韫嫁入皇室……”
可她将韫儿养得太张扬,世间男子许贪一时新鲜,哪能长久受得了?
嫁谁不是嫁呢?
至少这皇室,还有韫儿喜欢的荣华富贵。
而且,她太了解傅昀了。
哪怕他对韫儿无感,只当偿还她当年救他一命的情,他都会待韫儿好,总不会亏待韫儿。
茯苓听至此,终于知晓她为何会说先前那句话。
茯苓低声说:
“娘娘何必如此,依奴婢看,殿下待姑娘也是十分好的。”
听言,珍贵妃只是摇了摇头,她话音浅凉地说:
“可再好,只后院无人这一点,殿下就和他比不了。”
茯苓哑声,说不出话来,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原只当是存在话本中的事。
可谁知晓,这么多年来,沈大人竟真的为了姑娘,不娶不纳。
茯苓侧头看向娘娘,忽然有些好奇:
“若是当初沈大人真的向娘娘求娶姑娘,娘娘可会答应?”
殿内寂静半晌,倏地响起一声透着惋惜的轻叹。
珍贵妃轻咳了一声,她偏头看向茯苓,低低敛声,没有一丝犹豫:“不会。”
茯苓堪堪抿唇:“因为沈大人的身体。”
珍贵妃轻呵,低低地说:
“这只不过是其一罢了。”
其一?
茯苓惊讶。
珍贵妃侧过头,透过楹窗,看向树梢奄奄一息的月色,许久,她才敛了敛眸子,问:“茯苓,你可知晓,这世间最叫人惦记的是何事?”
茯苓不解地看向她,珍贵妃一动不动,她声音很轻,轻到茯苓都有些听不清:“是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
所以,会越来越惦记,越来越难忘。
沈青秋的确千好万好,可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他对韫儿求而不得的前提下,若他真娶了韫儿,可会像现在这般珍惜?
这世间许多人总是求而不得,继而得而不惜。
她如何敢去赌?
拿韫儿一生的幸福,去和沈青秋赌那所谓的后半生珍重?
茯苓听清了她的话,一怔,遂后眸子中快速掠过一抹疼惜。
珍贵妃回头时,不经意间瞥见,她一顿,遂后不在意地轻笑:“这是作甚?都过去了。”
那年圣上和她说,若她进宫,再无后人。
她信了。
可不过三年,选秀又周而复始,这世间男子的话皆听听就罢了。
第52章 留步
翌日,周韫醒来时,早已身处贤王府锦和苑中。
睁眼后,猝然换了环境,她还有怔怔然,些许没有回过神,锦和苑中的烛火轻轻摇晃着。
时秋和时春一见她醒来,顿时惊喜:
“主子,您醒了!”
周韫抚额,晃了晃头,才回神,她倏地轻轻咬唇,垂头敛眸去看自己的小腹。
怔了半晌,她才抬手,轻颤着抚上小腹。
时秋亲眼见过她昨日的模样,顿时砰一声跪在地上,眸子一红:“皆是奴婢不好,竟没发现主子身子不适,险些让主子……”
她堪堪噤声,说不出后面的话,只砰砰头磕地,声声闷响。
周韫被惊得抬起头,拧起眉,对一旁时春道:
“拦住她!”
时春忙拦住时秋,时秋抬起头时,额头红肿一片,气得周韫一阵胸闷,斥道:“你这是作甚?要气死本妃不成?”
时秋抹了把眼泪,昨日到现在,她心中的自责几乎要将她折磨死。
若非主子无事,她万死也难辞其咎!
周韫手指在小腹轻轻摩挲,想起昨日那番疼痛,也是心有余悸,可见时秋这副模样,她心中也有些不好受。
不待她们主仆再说何,提花帘子被从外掀开,傅昀负手踏进来,见到内室情景,他动作稍顿。
周韫给时春失了个眼色,时春忙拉起时秋,对傅昀服了服身子,退了出去。
傅昀脸色稍沉,走近周韫,抚了抚她额头,视线下移,待看清她手放的位置时,顿了顿,弯身坐了下来,低声微沉道:“你对你身边的人脾性倒是好。”
这般粗心大意,竟都舍不得罚。
周韫轻抬眸,些许不虞地瞪了他一眼。
说得轻巧。
若时秋背主,她罚且罚了,绝不心软。
可偏偏昨日,是她催促时秋硬要去雎椒殿看望姑姑,且看时秋这番狼狈疲倦的模样,就知她昨日恐一宿未眠。
不是他贴身伺候的,他当然不心疼。
傅昀被瞪了一眼,甚得都没说,顿了半晌,才低声问:“可觉好些了?”
昨日她的模样,有些吓坏了他,她何时那般虚弱过。
周韫不自禁地抚着小腹,想起昨日,愣是打了个寒颤,才摇了摇头:“不如何疼了。”
锦和苑烧着地龙,但太医说她前些日子落水,本就失了元气,如今受不得一丝凉,傅昀甚至将前院的炭火例份都划一部分给锦和苑。
如今锦和苑内室用青烟屏风隔开,四角皆摆放了炭盆,整个锦和苑暖和和的。
傅昀只待了一会儿,额头就溢出了汗珠。
他褪了外衫,挂在床头,偏头就见女子脸上甚是清爽的模样,没忍住抬手又摸了摸她的脸颊,些许冰凉,他眉头紧锁:“怎得这般凉?”
说着,他握着周韫的手放进锦被中,将被角周围替她掖了掖。
动作间虽生疏,但却是甚是温柔贴心。
傅昀之前从未做过这些照顾人的活计,如今倒是皆在她身上练出来了。
周韫因他的话顿了下,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才恹恹地敛眸:“妾身身子一直这般,冬日里总是凉的,之前姑姑曾派人寻过暖玉叫妾身贴身带着,可那暖玉赤红,妾身进府前,就摘下了。”
话音甫落,内室中倏地一静。
这般安静,叫周韫心中生了些许烦躁。
暖玉本就养人,她佩戴了数年,在进府前,她才摘了下去。
半晌,她听见眼前人沉声说:“本王再派人去寻。”
周韫侧头,推开他的手,不耐道:
“不必了,不是之前那枚,总没甚意思,屋里多些炭盆,妾身少出去些,皆差不多的。”
说罢,周韫忽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傅昀。
这一番举动,叫傅昀稍顿,颇有些摸不清头脑。
周韫手指紧捏着被角,细眉紧蹙,一想起她如今怀了身孕,除了茫然外,还来不及好奇惊喜,就生了满心的烦躁。
半晌,就在傅昀要开口问她怎么了时,她忽然出声:“爷。”
只一声呼唤,话音皆清淡,傅昀些许不解:“怎么了?”
可周韫却堪堪噤声,没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