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繁完全不知祖母正在心里嫌弃她,与兄弟姊妹说道:“这可是古方,能追溯到三国之时,用了好些药材,还有补益的功效,拿龟板、土伏苓、甘草、地黄、忍冬、石蜜小火熬煮成浆,等得晾凉便凝结成脂,剔透晶亮,再浇上牛乳,撒上各样碎干果,美味去火减燥,是不可多得的佳品。冬日偎着暖炉食用,更得风味。”
卫紫皱眉:“龟板?不要不要,我最怕龟鳖,生得丑陋 ,做成菜皮流肉烂的更是吓人,我从不吃它。”
卫繁忙道:“不是龟鳖,是龟板。”
卫紫两道秀眉越发皱得紧紧的:“二姐姐,不管是龟尾、龟板还是龟tou,还不都是龟身上的?我就罢了,二姐姐别算上我的份。”
卫繁轻叹口气,一本正经道:“四妹妹怎能以貌取人呢?这天下间好些美味大都生得丑陋,譬如螃蟹,张牙舞爪的好不怪异,蒸了吃清甜鲜美,拿糖酒炖了,浓郁鲜香。往常也没见四妹妹嫌弃。”
卫紫为难道:“可是,可是……啊呀,反正我不敢吃龟鳖。”
卫繁大有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之感,重又申明道:“不是龟鳖,是龟板。”
卫素体贴生怕自己阿姊下不来台,深吸口气,赴死一般,道:“二姐姐,那古方可制得了?几时让妹妹尝尝,品品到底什么滋味。”
卫繁摇摇头:“也不知哪处不对,尝起来像苦药汤,许是厨娘错了方子,我几时与她探讨探讨。”
卫放唬得赶紧拍掉身上的鸡皮疙瘩,忙道:“诶!哪用得妹妹动手,烟熏火燎的,让厨娘操心去。繁繁放心,也不必着急,我叫人日日剥了新鲜的龟板送来,一日不得就两日,两日不得就十日,再不得,一年半载的也无妨嘛,哈哈哈……”
卫紫和卫素跟着郑重点头。
卫繁冲他们皱了皱秀气的鼻子,跑到国夫人身边,偎进她怀里,道:“祖母,他们都不信我,等我制得古方,只孝敬祖母一人。”
国夫人眼皮狠狠一跳,笑得和蔼:“繁儿有心了,只是啊……这上天有好生之德,这龟又本是长寿之物,你这古方,连老带少的,也不知让多少长寿龟成了短命鬼,祖母心中过意不去。要不,你拿别的孝敬祖母如何啊?”
卫繁悔悟,内疚不已,认错道:“是孙女儿想得不周全。那等哥哥帮我寻了别的古方,我再独独孝敬祖母。”
国夫人笑揽着她,抚着她的背道:“繁儿的孝心,祖母都记着呢。”说罢,扫一眼藏头缩尾的卫放,“大郎最近都念了什么文章啊?可有没有练字习武?你这一日大一日,还天天在街集瞎逛。”还帮妹妹找古方。
卫放干笑几声,连忙凑过来讨好,抢过一个小丫头手里的美人锤,不轻不重地敲着国夫人的双腿,笑得跟朵春花似得:“祖母您看您这……又误会孙儿不是,您看孙儿生就愚钝,这天生的总不能赖我吧?我也想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举一反三的,实在资质有限。先生嫌我是根腐木,都懒得雕琢我,我都恨不得给先生递凿子、刀子、剪子,让他狠狠心下死手,让孙儿脱胎换骨。祖母您老不知,我天天鸡鸣就去请教先生,一立就小二时辰,唉!奈何!悲哉!先生瞧不上我。”
国夫人将怀里想要抬头的卫繁又给摁了回去,睨着卫放:“竟有这等事,俞先生好大的架子,府里请他来教导家中子弟,他使着府中给的俸银,反看不起我家中儿郎,这般清高自持、眼高于顶,打一顿都是轻的。”
卫放整个呆了呆,浑身一个激灵,连忙道:“不不不,先生待我可好了,跟亲儿子似得,我都恨不得叫他爹。”
“嗯?”国夫人冷哼。
卫放将美人锤塞回给小丫头,自己改为替国夫人捏肩:“孙儿之意:师徒如父子,从师不从父。”
卫繁在国夫人怀里挣扎起来,眨了眨眼,她很喜欢俞先生。俞先生虽来历古怪,但学识渊博,文韬武略无有不精,又不迂腐古板,就是嘴巴稍嫌刻薄了些,骂起人来真是笔舌比刀,一刀一刀能把人削成人棍,不过,无伤大雅。
算起来,俞先生还是她的知己,每有什么新鲜的吃食,俞先生都是大加赞赏的。
“祖母,俞先生有大才,还很亲切。”卫繁帮衬道。
国夫人便问卫放:“那这有大才又亲切与你情同父子的俞先生都教了你什么啊?斗鸡?”
卫放哭丧着脸,心窝子痛。
卫繁捂着嘴,好玄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俞先生还真会斗鸡,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一只秃脖子鸡,愣是将卫放淘换来的红衣大将军给啄死了,卫放死鸡不算,还输了五十两白银。
卫放冲着卫繁撇撇嘴,白疼这丫头了,竟笑他。
国夫人敲敲几案:“兄妹打什么眉眼官司,问你话呢。手上也别停了,人老,肩膀僵板。”
卫放委屈地“噢”了一声,道:“我爹,不,我先生说:读书一道我天生就不通,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孙儿想了想,甚是有理,可我这也没法远□□万里啊,在城中来往个千百回的,许抵得万里路。”
国夫人哼一声:“那驴拉磨也走了万里路呢,学了什么?”
卫放卫繁兄妹对视一眼,双双不吱声,有些相似地脸上,齐齐露出一点小心翼翼奉承的笑来。
国夫人无奈叹口气,伸指点着卫繁的额头,轻斥道:“你们兄妹几将城中药铺的地黄土茯苓一扫而空,管事来我这诉苦,说这两味药堆了一库房,害得外头好些药铺,一时都配不齐药。”
卫繁垂眸:“祖母别怪哥哥,都是孙女儿的错,哥哥是帮我买的药材。”
国夫人道:“这算不得什么,那是你们兄妹间的情谊。我只问,何至于用一仓库?”
卫放摸摸鼻子:“这这这……顺手就买下来。”
国夫人气得心肝疼,不想再细问,免得再问出什么来,连饭都吃不下。许氏与于氏坐另一侧,忙过来打圆场。
“国夫人,这天也不早了,又冷,不如早些摆饭罢。”
国夫人点头应允,让管嬷嬷吩咐下去,道:“我今日吃素,就不一桌子吃了,围着火炉,各人前摆上食案,分着吃,有趣又自在。省得你们顾虑我这老婆子,不能安生用膳。”
于氏忙奉承道:“伺侯老夫人是侄媳的福气,哪里来得不自在。”
许氏慢上一拍,笑着款声附和:“是啊是啊。”
国夫人真想冲着儿媳翻个白眼,真是恬淡人,别人过十五,她还在想初一呢。
许氏半点不知自己的短处,份外无辜朝着国夫人笑,还道:“繁繁不要歪缠着你祖母。”
于氏差点笑出声来。
国夫人没好气,照旧揽着卫繁:“繁儿坐我旁边。”眼见许氏还要张嘴说话,立马道,“你也忙一天了,坐着歇歇吧。”
许氏感激不已,国夫人宽厚,待她又好,比亲娘也不差什么,顺从坐下,道:“谢婆母疼惜,说来惭愧,儿媳这一日不曾忙碌,也不曾累到。”
国夫人暗想:你啥事不干,万事不管,也就喘气费劲些,能累到什么。自己跟这个憨人计较什么?道:“安心坐着吧!”扭头对于氏说道,“你也安心在这边用饭,家里头那些事不必理会,随他去,管好这一双儿女才是正经。”
于氏听了这话,心里熨贴,拿手帕沾了沾眼角,道:“侄媳都听国夫人的。”
国夫人一愣,笑道:“你婆婆不理事,你就是当家主母,哪能都听我的啊,自个得有主意。”
于氏顿觉自己的热脸贴了冷屁股,唉,总是差一层肚皮啊!仨个婆婆,唬诈人,只没一个搭手,全坐一边端着茶耷着眼,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7章
卫家不是什么诗礼人家,规矩稀疏,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
国夫人亲近孙男孙女,让卫繁卫放兄妹一桌儿坐自己右手边,左手边许氏于氏凑了一桌,卫素与卫攸依着兄姐坐一桌。
只卫紫不满意,她也与弟弟一桌,可她弟弟还吃糊糊呢,香米熬成粥,混着鸡茸鱼糜,乍看跟卫繁小厨房里端出来似得,看着就倒胃口。她嫌恶心,偷偷一扯身后的倚兰,要她将卫敛的食具往边上移移。
倚兰没吃豹胆,死死垂着头,就是不敢动弹。卫紫悄不可闻地低斥:“没用的丫头。”她无法,自己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将那碗粥糜推了推。
卫敛吃得正开心,疑惑地看着自己的食具长腿往旁边跑,扭头看看卫紫,卫紫抬抬下巴,若无其事:“弟弟快吃。”
卫敛的乳娘跪坐一边,忙盛起一匙粥糜喂进卫敛嘴里,又悄悄将卫敛连人带坐垫往自己这边拉了几寸。好在卫敛还小,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转头就忘了这点小岔子。
对面的卫攸却看个正着,悄声对卫素说道:“阿姊……”
卫素轻轻一笑,她面前摆着一道香煎酥鱼,难得冬鱼有籽,另取干净的筷子亲手夹到卫攸碗中:“阿弟多吃些鱼籽,好记诗书。”
卫攸谢过,不满卫素叉开话,又道:“阿姊……”
卫素低声:“你堂姐姐逗弟弟玩呢。”
“噢!”卫攸轻叹口气,他怎么觉得堂姐是在欺负堂弟呢,不过,斜眼看看滚圆的卫敛,欺负了就欺负了,反正堂弟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卫繁好美食,津津有味地吃着一道九方糟烂鸭,鸭子先腌制风干,再拿锤子敲烂骨肉,剔出净肉,再入酒缸中佐以香料好酒醉糟,成后鸭肉丝丝分明,隐有酒味,再拌香油芝麻,奇香扑鼻,佐酒下饭皆是上选。
卫繁吃得高兴,又从卫放偷偷倒了半杯蜜酒,美酒佳肴,万愁皆消。
国夫人最喜跟卫繁一道用膳,时蔬肉禽,她都吃得有滋有味,一碗香米饭她都能品出甜来,细嚼慢咽,吃得两眼晶亮,连看得人都胃口大好。
冬日少鲜蔬,国夫人有了年纪便爱甜烂之物,冬笋、银芽、晚菘拿素油烹煮,再鲜美到底也少了些滋味,让小丫头将那那碗焖笋端给卫繁,看她吃得香甜,倒能找补些食欲来。
卫放好肉不好蔬,看着国夫人食案前一溜的素菜,大摇其头:“祖母何以自苦,这缺滋少味的。”
国夫人横他一眼:“胡说,你去外头看看,大冷寒天的,有多少人家吃得鲜蔬的。”
卫繁抿了一小口蜜酒:“不过祖母,窖藏的终究少了鲜甜,不如应季的有味。”
国夫人笑道:“祖母年纪大了,哪尝得出这丁点的差别来。”
卫繁抿着嘴笑,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娘亲送了我一处温泉庄子,那处地热,冬日也开春花,我想着把花铲了改种鲜蔬。”又问许氏,“阿娘,你说好不好?”
许氏哪有不可的:“既送了你,种花种菜的都随你。”
国夫人略有迟疑:“这……把花铲了好似有些可惜。”
卫繁道:“也不是什么名贵花木,大都是常见的,至多年头有些久。”
国夫人心道:你就光糟贱年头久的。
卫放疑惑,插嘴道:“就不能再买一处温汤庄子?一处种花一处种菜。”
国夫人横他一眼:“禹京内外能有多少地热温汤?纵有还能轮得你?”想想不放心,又叮嘱,“你可歇了心思,别在外头争抢,当心惹来祸端。”京中能置办得起温汤山庄的,除却皇家,非显贵不可得,谁知探手下去摸到的是什么。
卫放嘴上答允,肚里却不大服气。
许氏跟着不痛不痒搭腔:“大郎要将你祖母的话记在心里。”
“儿子明白。”卫放敷衍。
晚膳至半,守门的婆子领着厨娘乐呵呵地过来传话,管嬷嬷不知什么事,满脸疑惑地出去又满脸堆笑地回来,在国夫人耳边回到:“老夫人,是国公爷遣的人。”
国夫人一愣,看一行人脸上都是笑模样,知是好事,笑问提着食盒的厨娘:“送了什么来?”
厨娘眼睛都满装着笑意,屈膝福了福,回话道:“老夫人,国公爷得知老夫人与府中小郎君小娘子一道晚膳,尽享天伦,又得知老夫人茹素,特令食手做了一碗豆腐为老夫人加菜。”
“豆腐?”国夫人还以为什么稀罕物,听是豆腐,十分兴致去了三分。
厨娘忙笑道:“老夫人不知,这是国公爷特令食手烹制的,也不让人瞧见,说是大有名堂,不与寻常的豆腐相同,还有好听的名儿,叫做‘凝脂琼玉’。”
卫询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有心,国夫人心里自是高兴,嘴上却道:“名号再雅那也是豆腐,自我茹素,厨下有心将豆腐做出花来,不知换了多少做法。今日我倒要尝尝这凝脂琼玉怎个与众不同。”
卫繁好奇得要死,恨不得离座去看个仔细,看厨娘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盅白玉盅,里头盛着凝乳般软软嫩嫩的白豆腐,中间点着细葱浓酱,粗看实在看不出什么稀奇。
管嬷嬷让小丫头取赏银打发了厨娘。
厨娘这一趟美差得了厚厚的赏银,欢天喜欢地告退。
管嬷嬷将一根小银匙奉给国夫人:“老夫人尝尝,免得冷了走味。”
国夫人拿匙子舀了一勺,凝脂琼玉在羹匙上微微颤动,软嫩烂滑,尝一口,不见一丁点的豆腥味,入口即化,满嘴浓香,她又尝了一口,诧异道:“确实不同,比寻常的豆腐细嫩香浓,更有滋味。”
管嬤嬷喜道:“这是国公爷体贴老夫人,实是有心。”不枉当年国夫人心倾国公,一心将身嫁予。
国夫人忆起少时,唇角含笑,倒有些痴了。
卫繁是整个都痴了,这凝脂琼玉到底什么滋味,她自问遍食珍馐,什么塌豆腐、酿豆腐,蒸的、煮的、炖的、焖的、炸的,就是不知这个什么凝脂琼玉,看盅碗,大许就是蒸的,手法平常,怎么滋味就与众不同。
国夫人回过神,看孙女儿苦思冥想,小圆脸满是不解,不由好笑,招招手:“繁繁来,尝尝你祖父送来的豆腐。”
卫繁两眼一亮,起身跪坐在国夫人身畔,很有些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