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表情仍然淡漠,但与平常的他一点也不一样。
现在的他眼神更幽深,更深邃,像是里面装着什么不可触摸的东西
“你想学颂言,我会教你。每一次重来,每个我,都会教你。”
申姜反应过来:“你醒来了?因为我刚才的话?”说着伸手把册子捡起来看了看。
那是一本颂言启蒙本——‘初学’:“你要帮我?”实在是意外之喜。
“我猜,你想学颂言,一是为打发时间,让自己有事可做,不至于发疯,二是想着,只要怀抱‘总有一天会找到解法’的希望,就不会陷入完全的绝望中。”孟观鲸笑了笑,对她说:“希望你明白,我教你,不是为了帮你,只是想让你体会到,什么是绝望。”
然后转身,打算离开。
“你现在这个样子,铃先生会怎么想你?”申姜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你不想见一见她吗?你没有话要对她说?现在外面一切都过去。喂,我是来帮你凝结灵识的!你多少配合一点吧。这种负隅顽抗的态度,到底图什么呢?”
孟观鲸脚步顿了顿。
但也只是顿了一下,就继续向外去了。
申姜抬头看向天空,雨滴全漂浮在半空中,不落不散,一颗颗晶莹的东西就像世界上最纯净的水晶,折射着月华。
他是这个世界的神。
可他也是一个蜷缩的懦夫。
孟观鲸走后,申姜边烘衣服边翻开了‘初学’。
她就不信了。
来吧。
绝望是吧?
好像她没有经历过似的。
因为书中是繁体字,又是竖排并且没有标点,所以很难读懂,但比小楼里那些高深的要好懂很多。讲的是最基本的口诀。和二十六个笔划的基本含义。
它们发音非常奇怪,杂音很多。叠加在一起时,还有不同的语音变化。
每一笔下去,哪怕只是角度不同,也可能效果大相径庭。而每与其它的笔划交织一次,都会有不同的意义转变。其中又涉及到交织的角度与方式、频率。
一夜下来,申姜感觉自己的头更秃了一点。但多少起码是二十六个基本发音和笔画算是懂了一些。
眼看孟观鲸被请去议事的时间快到的时候,她把书收起来揣在怀里,跑到去沉心居必经的路边,在草丛里猫着。
果然没一会儿,孟观鲸就匆匆而来。
就在他走进沉心居的时候,那片雾突如其来地出现。不过瞬间就将一切包裹起来。
申姜在他进去之后,才从草丛里钻出来。
站在雾气的边缘,对要不要进入雾中找耳朵,有些犹豫。
现在她只是失去了不太影响功能的耳廓。如果再进去,丢掉的是鼻子,或者手指、腿,怎么办?
最后她决定,暂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学颂言上。耳朵就暂时不管了吧。实在是没能力管。
随后去偷了厨房几块干粮,找了个安静的亭子,专心地学习起来。
直到世界跌入黑暗,又一切重启。
但就像孟观鲸所许诺的那样,这次他出现,没有再提她不能修习颂文这件事。
甚至还主动让她在小楼里留宿。申姜也就毫不客气了。
随着小世界里的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循环一次次地重启。
申姜学得越来越多。
甚至已经能画几个简单的颂文。来制成符纸了。
当然,她画出来的东西,都没鬼用。
因为她没有灵力,无法将灵注入其中,使它们凑效。
而那些不需要灵力,只要画出来就可以使用的颂文,又基本都超过百来笔,实在太过于复杂。她一个初学者画不成功。
虽然她写下的颂言没鬼用,可她渐渐看懂了玉竹上,那个导致她无法离开的‘颂’。
任何大众所共知的、广泛流行的颂文,在完美的状态下,是没有缺陷的。
只是经过各色各样的人的手去划,必然每一笔都不会绝对完美。
而在被写下来的时候,每一个笔不完美,都会成为弱点。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角度问题,都会成为溃堤之蚁。让这个颂有被解开的可能。
可‘禁字颂’不同。
它看上去笔划也非常复杂,其实都是‘虚言’。
所谓‘虚言’,指的是在颂文中,故意写一些没有用的笔画,来掩盖自己真实的颂文。这些笔画只是装饰品,并没有实际意义。
在这些‘虚言’下的‘禁字颂’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只有一笔。
也就是孟观鲸之前指给她看,她看不到的那一笔。
这一笔实在是太简单。就是个傻子也很难画不好。
正因为它只有一笔,所以自成天地,无懈可击。
简单即是无敌。
申姜克服书难懂的困难,在小楼的书堆里翻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关于禁颂的线索。
就这样过了有二三十个循环。
难免有点烦躁了。
趴在小楼中的案几上,脸枕着被她写得满满的稿纸,手指无意识地,拨动桌上的书页。
现在怎么办?
想得出神,突然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案几边,惊得她猛地从桌上弹起来。
却是纸人随从,正提着灯躬身看她:“我敲了许久,姑姑如何不应声?”
“原来是你。”申姜松了口气一坐起来,大概刚才压到了一边耳孔,叫她原本就不富裕的听力更贫瘠,所以才没有听见。
纸人歪头看着她的头,嘀咕:“总觉得上面少了些什么。”
申姜回头看,并没有见到京半夏:“你自己来的?”
“是。”纸人笑吟吟:“我家主人说,现在已经过去半月,恐怕姑姑担心。所以特地遣我来。”
“他有头绪吗?”
“却还没有。若要依制古法,所需之物恐怕百八十年也不能凑得齐。我家主人到是不怕麻烦与耗时太久,就怕姑姑等不得。所以要别寻它法。”纸人说着问申姜:“方才姑姑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申姜琢磨了一下,说:“我在想,之前几天我在学习的空闲,找了一本游记换换脑子,看到过一个故事。”
说着跑到书架边,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本叫《西十三洲游记》。翻到其中一页,给纸人看。
上写的是,作者行经某地,发现某城有一个叫‘春日眠’的东西卖得好,一问,原来是当地小娘子们买去玩的。只要将它放在枕边,小娘子们当夜做了什么梦,都会被记下来,次日醒了不许自己独赏,要拿出来与姐妹一道饮酒顽笑品鉴,又名春日宴。
“我不知道春日眠是什么。但是有一段”申姜指着其中一行字:“急急拿团扇扑打,至其消散,以遮羞也。”
她对纸人说:“所以,这个梦是可以投映出来,被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的。”申姜琢磨了一下:“我在想,既然禁颂解不开,就不要太执着于‘解开它’这一点,毕竟攻克难关需要太长时间,我现阶段的目标,是先出去再慢慢图之。那么,我们能不能骗过它,或者绕过它呢?”
纸人听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没有动。
申姜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它才开口:“我从来没有听过‘春日眠’这个东西,但四海之大,无奇不有。我回去,会将姑姑的意思,转告给主人知道。”并将《西十三洲游记》拿起来,认真地逐字逐句看了一会儿。看完后,起身便是要走的意思。
不过走到了门口,忍不住回头端详申姜的脑壳儿,嘀咕:“少了什么呢?”
申姜略略尴尬。她最近换了个挡耳朵的发型,两个像蝴蝶结的坨坨竖着扎在头两侧,非常费时间,效果似乎还不怎么好。
但虽然有些丢脸,不过还是跟纸人讲了,自己耳朵丢失的过程。
纸人这次走后,申姜边学习,边等着。
到了第七个循环的半夜,才听到久违的敲门声。这次纸人到没有来,京半夏自己提着灯笼。
门外边不知道是哪里,下着鹅毛暴雪,四野白茫茫一片。
他身上的大氅也落满了积雪,隔门站着,见申姜脸上有红印,他问:“你已经睡了……”
“没事。我没睡呢。你快进来。”申姜连忙让到一边。
京半夏迈步进来,站在门口拂雪,申姜连忙掂起脚帮忙。他头顶太高。
雪花入手冰凉的,一弹开,还在半空就因为室内暖和而融化,变成了水点落在地上。
京半夏边任她拍打,边缓声轻语:“你说的事发在泉安,是个非常小又封闭的地方,我前去查看,也确有其事,是本地一位年长不得志的散修,自己撰写的颂文。我买了几个试了试,到也是可以的。不过这种颂文又叫做‘春日桃’,只能铭于桃花之上,但我思量,若是寄生于桃花这种易折的东西,恐怕不好。再加之,要以此梦寄人,还要有些改动,且要赋予重重灵力,恐怕桃花脆弱无法承担,便还在找别的东西替代。”
申姜回首看看,门外大雪纷飞的。他冒着风雪就是在找替代的东西?
“不过虽然还没找到,但方才在山上,看到一只灵兔狲。”说着招招手,叫她:“你仰头。”
申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照他说的把头仰起来。
京半夏走近些,身上寒香扑面而来。
不知道从袖中拿了什么出来,手在她头上拂过去。便退开:“你看看好不好??”
申姜感觉脑袋上多了点什么,伸手摸摸,耳朵毛茸茸的。连忙拿腰上的铜镜看。
头上多了两只毛耳朵。固然是有点奇奇怪怪,但那种‘少了点什么’‘脑袋有点空虚’的感觉总算是没了,听声音也更清晰。
京半夏怕她不懂 :“我是叫你试试听听声音。不是叫你看样子。灵兔狲耳朵好用极了。一般有耳疾,最上选便是用灵兔狲的耳朵来代替,只是难遇见,所以用得人少。只灵兔耳朵,算是退而求其次。”
“我自己的耳朵找不回来了吗?”申姜问。
京半夏语气平缓不急不躁:“这里只是孟观鲸的灵识碎片,碎裂时很可能并不平整有序,许多东西不成体系,就必然零零碎碎多而庞杂,在这里要找一对耳朵,就像在海里找一滴水一样困难。比如说,那耳朵现在,正在这世界中某幅画中人身上也有可能。再者,每次重来,所在之处还未必相同。所以你是找不到的。”
好吧。
申姜看他穿得这么厚,似乎很怕冷。外面却是这么冷的天……一时有些局促:“太谢谢你了。”
又想,自己对当事人是不是得更有人性一点?别显得太过无情:“也难为那只灵兔狲。不知道它会不会有些不便。”说完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馁,似乎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
啊,申姜。
你怎么回事?!
京半夏说:“无妨的。我已经把它送给路过的猎人吃了。”
申姜立刻正色:“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它被别的兔狲笑话呢。还是半夏君想得周道。”
京半夏听了,轻轻地笑:“我今次,就是为这件事来。这雪见日便散,日出前我还得下山,不在此耽搁了。”
走前,俯身帮申姜检查耳朵贴得好不好。确认之后,退开几步。微微颔首:“姜先生暂待。最长不过三日,便有结果。”
于是申姜又等了几天。
果然在第三天的时候,纸人随从又来了。
它手里捧着一朵桃花,那花看上去粉似霞白如玉,栩栩如生。
只是比一般的桃花略大一点。
“姑姑安好。”纸人随从把桃花拿给她看:“我家主人有事远行,只得令我前来告知姑姑。此‘春日桃’日前已经铸成,颂文俱也撰写妥当,虽看着脆弱,其实坚韧轻易不可摧毁,姑姑虽然寄生于此,但以后也能如常人在外行走。要入梦魇也无不可,梦在梦中走而已。日常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需要小心谨慎。只有一桩,此法器会自行吸纳天地灵气来维持功效,姑姑可不能在没有灵气的地方久留。并且它只是不易摧毁,而不是无法被摧毁,切记万万不可损坏它。”
“那我要怎么用它?”
纸人随从说:“姑姑将手指在花心上按一下,让它刺破了吃一滴血便成。以后姑姑便能形随意动。”
申姜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食指。
才刚触碰到春日梦,就像被咬一口似的指心刺痛。
随后突然晃神似的,眼前的一切场景发花,但只是一瞬间 ,又重新清晰起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不再是四喜的样子。而她自己。
略羞耻的是,她现在穿的是芭蕾舞表演服。不过玉竹仍在腰上,而桃花则在发侧,像别了个发卡似的。
纸人被她骇了一跳:“姑姑,你冷不冷?要不,想点厚实的衣服吧。”
“靠想就可以吗?”
“姑姑现在,是一个行走的、每个人都能看见、听见、触碰的梦的实体。您是什么打扮,自然全在您自己一念之间。”
申姜努力了一下,但要控制自己的想法太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在乱冒。
最后,不止衣服没换,手上还多了个电锯。怎么控制,都变不回去。丢在地上,它消失了,但因为她还在想着这个东西,手上又冒出来一个新的。
折腾了半天,终于放弃了。穿着芭蕾舞裙,提着电锯,看着纸人随从,略有些尴尬。
“无妨,慢慢就会好的。要实在不行,等姑姑出去了,买件衣裙穿上就是了。”纸人随从说着,走到门边,将它来时用的门关上。
在重新打开门之前,它提醒申姜:“我会帮姑姑开一扇门从这里出去。这扇门会在某一个,四海之内离我们最近又跟姑姑亲近的人身边。但我也不知道会是哪里。姑姑自己小心。”
申姜点点头。心情有些紧张起来。
纸人随从转身,面对门站定,双手按在两扇门页上。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