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惶惶站在门边的少年,闻言,匆匆从外面跑进来,红着眼睛,扑跪申姜:“姑姑别开门!这里是渊宅,只要姑姑不开门,他们也没有办法。”
但少女只对弟弟说:“你不要胡说,难道我们能在这里躲一辈子吗?如今我也没有什么不甘心。死就死吧。”
回头看向申姜:“姑姑。我当时杀了仇人,满手鲜血,该感觉畅快才对,可……可不知道为什么,满腹只有不平,以至于被困于梦魇……我……我们……太委屈!姑姑!没有一个人,为我们说话!”说着,拉着袖子抹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单薄的肩膀,抖动得像寒风中的树叶儿。
申姜是唯一的一个说出真话的人。
她从头到尾,要的只是一句“错的是他们”。
只想有一个,知道一切的人,说一句:“我帮你们作证。”
多么卑微的要求,可又难如登天。
到死那些人还在为自己脱罪,为自己辩解。
围堵过阿娘的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当年都是和你娘开玩笑,谁知道她认真?”
曾在一边起哄,正义言辞说母女败坏风水,让她阿娘死了都还得再死一次的,如今哭着哀求:“村长前些年已经病死了,这真的不关我事。是他说要那么办,我才不得不附和的。”
一个个和狗一样哭求:“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杀我。”
独独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认罪。
甚至许多人,早将母女两个在这里的遭遇忘记了。
似乎这许多年,只有她还在深夜想起那段往事,心生不忿,无法释怀。
这时拍门声又响起来:“姜先生?以灵士之身,杀普通民众,是千刀万剐的重罪。我们是按规矩办事,渊宅数千年从来都没有插手外事的规矩,还请姜先生不要包庇这穷凶极恶的凶犯。”
除此之外,还有妇人与老人的哭声与叫骂,应该是死者生活在邻村的亲戚吧。
“也许只有死才是解脱。其实我已经看开了。”少女轻声说。所有她不想回想的、不愿意回想的、以前种种遭遇都像鬼魅,如影随行。只要活着,就无法忘记:“姑姑别为难,我是甘愿伏法。只希望以后,姑姑能多照应着我弟弟,他很勤快很听话。”
少年哭起来。
“只是我不懂。”少女垂着头,也泪如雨下:“姑姑,公道是什么?我真的做错了吗?我不懂为什么终了,结果是这样?”
阿娘也好,她也好,这一生都太委屈。
申姜伸手把她拉起来,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做恶的人,会诚心道歉悔,觉得当初不该害人的,很少很少。他们如果懂什么叫反省自己,也就不会犯下毫无人性的恶事了。就算会反省,也只是因为自己的际遇而后悔。为了当时没有斩草除根,以至于事发,毁掉了自己的人生而懊恼。至于对别人,是一丝歉意也没有的。而他们的亲人,更少有会认错的,有的只是对你的怨恨。在他们眼中,害了他的不是他自己不是亲人的纵容,而是你。是你不肯乖乖被害,默默忍受。”
所以,受害者想要的,诚心诚意的忏悔,永远也不会来。
申姜停下来,仿佛又看到了车祸后自己才刚醒时,司机家属怎么无视她是无辜的受害者,怎么不肯承认是自己儿子意图不轨将她弄晕带走才出事。反而雇人闯入病房乱打乱砸。
如果不是申兰花拼命,护着维持她生命的设备,后来医院医生护士赶到,估计那天就是她活的最后一天了。
刚开始那段时间,她除了恨和愤怒,没有别的情绪。
那时候如果有能力,自己会想要报复吗?一怒之下会将助纣为虐的人全部杀掉吗?
那些人又是不是真的罪已至死?
申姜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其实我也不知道,公道是什么、自己的想法对不对、心中怨恨与不忿又要如何平息?也许有一天能明白吧。那时我一定会告诉你。”说着抬头对少女笑笑,欠身替她擦去眼泪:“我是渊宅的主人,我救了你的命 ,你不是说要为我做一件事,报答我吗?”
少女点点头声音沙哑:“姑姑请说。”
“我要你,只要有机会就好好地活着。哪怕觉得很辛苦,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也许有一天,她会找到一朵好看的花,看着那朵花突然之间,一切阴霾都会散去了。它的存在,足以抵消一切不忿与怨恨,抚平人心中的痛和伤痕。
“姑姑……”少女掩面痛哭,最终用力点点头:“是。姑姑。”语气坚毅了不少,有些恢复最初的样子了。
“走吧。”申姜深深吐出一口气。转身要向大门去,但摇了两下轮椅发现身体太虚了,手上没劲。而小丽不太懂,这些天也没给轮椅充电。
少年抹着泪,连忙上来帮忙推着。
第8章 、孟观鲸
一行人去前路的路上,姐姐怕申姜一无所知,告诉她自己钱小月这三个字怎么写:“不是小,是肖,并不是什么好的意思。取自‘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阿弟的名字,取后半句‘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叫阿遭。”
大概是她妈妈,在生她时,对自己的境遇有所感。
申姜说:“肖月?那也有‘像月亮一样’的意思。对不对?”
姐姐愣了一下,随后,红着眼睛点点头:“对。”哪怕知道只是安慰自己的话,但也希望,阿娘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
说话的功夫,三个人就来到了门口。
小丽提着电锯,一脸紧张地从后面跑上前来。如临大敌。
申姜让阿遭去开门。
阿遭有些迟疑,因为之前他和肖月两个人被关在这儿的时候,试过了,门是打不开的,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取下了门栓,轻轻一拉,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情况下,门竟然就这样被打开了。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而正准备拍门的人差点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急急收住了手。高声重复自己的来意:“就在次日,隔壁村的人去该村探亲,便发现事发。村中血流漫地,生者只有稚子数人,啼哭不止,除被诛杀的三十七人之外,另有三幼童被山里闻着血腥味出来的猛兽所伤,隔壁村人立刻报到该地治理署,因涉及灵士,治官上报至牢山鉴天司。掌事师尊令我等将涉案灵士缉拿回山。还请姜先生行个方便。”
小丽紧张得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电锯把手,往申姜身边靠一靠。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些人。
他们一色的黑衣赤带,头上巍巍高冠,腰上挂着质地不同但花纹有些相似的铭牌。背后背着凛凛长剑。虽然没走近,只站在门外,可也莫明让人觉得煞气逼人。让她胆怯,不敢直视。
扯扯申姜的袖子:“姐。”
这些人太可怕了。
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拔剑。
申姜也在打量他们。
这一共来了五个人,一打眼看不出打扮上有什么差异,但站在最后面的那个腰上挂的牌子是玉的。其它人都是铁的。挂玉牌的,长得最好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但现在明显情绪非常不好,脸绷得紧紧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垂眸盯着地上看。年纪应该和肖月差不多大。
他身边站着一男一女有些年纪的农人,想必就是刚才哭喊的苦主。此时虽然畏畏缩缩可也跃跃欲试。
但似乎十分忌惮他,不敢再开口。
感觉是不是刚才喊了几声之后,是不是吃过亏了?现在才能这么乖巧的。
“我也认为,嫌疑人归案很合道理,但我不能随便把人就交给你们,我有几个问题想问。”申姜看向领头说话的那个青年:“你叫什么名字,师承哪里?在鉴天司是做什么的?”起码有点了解吧。
青年愣了一下,但立刻正色回答:“回先生话,我叫广白,师承观潮山,本次轮值至鉴天司,为捕案。”
轮值?捕案?
“原来叫广白。”申姜仿若无事,问:“你们观潮山本次几个至鉴天司轮值?各担任什么职位?”
“依惯例每个山门,在鉴天司最多不可超过三人,观潮山本年换轮,也仍是三人。两人为捕案,负责在外行走、追捕,一人为书记,负责记录案情录入证据。”
申姜看看他身后:“这些就是你们观潮山的人吗?”
“不是的,先生。”广白立刻摆手说:“每个追捕小队,三至五人中,不可有来自同一山门的人。这是鉴天司的规矩。是为防止遇事不公。”
“那案情如何,你们已经知道了吗?”申姜看了一眼那两个农人,试探着问。
那对老夫妻显然是忍不住了,总算觉得是自己开口的时候,嗷地一嗓门便高声哭叫起来:“三十七人呀,我小儿子,我孙子,全都没有了啊。他身为一村之长,一片心好,收留了她母亲,哪知道这是请来了这一门灾星。”指着肖月骂:“这个贱妇与她阿娘一样,都是害人的祸害!两人不知根的野种,毒了心了,害死了这么多人!”婆子哀嚎着,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
申姜也没想到,原来这还是村长家的长辈。要是这么论,该是肖月的奶奶和爷爷。
肖月垂头站着,并没有什么表情。被她牵着的阿遭,紧紧抿着嘴,红着眼睛。
广白大约觉得,他们在渊宅门口这样吵闹有些丢人,脸涨红起来,扭头低声喝斥:“先生没有在跟你们说话!”
但他这些斥言,显然还没有站在两个农人身边的那个少年一个冰泠泠的眼神。
明明还要大喊大叫的农人,被少年看了一眼,立刻就偃旗息鼓,有些战战兢兢地一副再也不会开口的样子。
随后那少年移步上前来。
广白有些意外,但立刻就退开一步。
少年越过他,到了申姜门前,隔着门槛双手合礼:“姑姑。我是瀛川赵氏子弟,名苏木。”姿态端正有礼。
看到这个人,听到这个名字,阿遭没什么反应。
申姜身边的肖月明显表情不太对,虽然没有抬头,但手握得紧紧的。
第9章 、希望人没事
申姜结了帐,回大宅取了电锯用不起眼的包装了,在外面拦了辆车。
孟夜发来的定位在东弯。
不远。
X市临海,有一条叫长溪的河,将X市分成两个区域。东弯虽然叫湾但其实是座山,处在南区,三面临海。
申姜不认识孟夜,但知道他,富二代顶流,前女友无数的花花公子。
说起来,孟家资产号称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第一。现在的颜家也不得不避其风头。他们以前搞医药,后来涉足房地产,数年前转IT。
孟家老宅就在东弯。
从古到今,整个东弯一直都是孟家的地方。
这是本地人默认的事实。
年轻一辈稍微好点,要是随手抓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家问东弯,人家下意识就会问:“你去孟家呀?”
传说,这地是孟家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
但之前上头搞过拍卖,压根就没别人参与,只有孟家一家出价。
一来,那是人家的祖地,上头不止有身为保护性建筑的老宅,还有孟家人数代坟冢,后山那里乌泱泱一大片,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到现在全在那儿呢,拍下来了,让人挖出来搬走吗?
二来,那地方,还有一个受保护的古建筑群。零零散散的,这里一个哪里一个。搞文物保护的单位,在上面忙活了几年,也还说,没清点完全。万一在上面一动工,又挖出点什么来怎么算?
算下来能用的面积太小,麻烦事还多。
孟家拍下来后,一直闲置。
路上司机还纳闷:“你去那儿干嘛呀?拍孟家祭祖?”
“他家在祭祖啊?”申姜意外。
“可不。就这几天吧。拿不准。反正如果祭祖的话,夜里在山下能看到‘灯龙’,就是孟家的人打着灯上山呢。不过我劝你别去了。这都入夜了。”司机笑笑:“真的,拍了也白拍。要不这年年祭祖的,为啥也从没见网上有过,大媒体人家都认识,给他家面子。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家有投资,有些事不能写,这是共识。自媒体嘛,你发不出去的。你发一条,人家删一条。自己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说到这个,顿时打开了话匣子:“现在啊,你以为言论自由吗?幻觉。人家不想让你看到的,你还是看不到。”从言论自由,一直聊到火箭升天背后的秘密。
听到刘关张转世成为某高官的时候,申姜没忍住:“所以,是三个人转世为一个人吗?”
“其实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天降文曲星砸地上的时候裂了。”
也……行吧。
十分钟后,可算是到地方了。
司机很热情,帮她把收起来放在旁边位置的轮椅拿下车。
申姜下去前,熟练地拿出准备的纸巾,把被轮椅轮子蹭脏的位置擦干净:“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司机启动了车子。
自从坐上轮椅,申姜才发现,各种各样的不便利。
首先,出行不方便,特别是路边打车,有些司机嫌麻烦,根本停都不会停。
后来用叫车软件就会好很多。来都来了,人家也就拉了。
另外就是,上楼不方便,不是很多地方只有台阶,轮椅上不去,就是坡太陡,上去难就算了,下来的时候和耍杂技的没差别。再有就是,保不齐哪里就用着老式电梯,那种样式,没有位置较低的楼层键,高的她够不着,不得不随身在包里带个筷子。
刚残疾的那阵子,她都不大愿意出门。
后来脸皮渐渐厚了,就好很多。
再加上,残疾一年了,什么事都遇到了不下一两次,经验也多了,什么事都没少见。就不会再像一开始,连轮椅转弯转不过去这种小事,都能自己对自己发一通脾气。
不过,就算是已经觉得自己百毒不侵。
此时的申姜,抬头看看路边并没有人在等自己,再看看上山的长长石阶,还是忍不住露出慈祥的微笑。
淦。
她闭上眼睛,平复平复心情,拿起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