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嫂在库房里整理了一天,完了又去五嫂那儿呆了会儿,”她对他每天必问的这个问题已经很习惯,心不在焉地坐下说道,“五嫂还给我敷了敷眼睛,你瞧我眼睛下的黑眼圈好像都淡了好多。”
他仔细瞧了瞧,心里嘀咕了两句,不过没发表意见。
她犹豫了一会儿,问他,“你什么时候去西北呢?”
“……看局势吧。”
“你现在还领着兵马司指挥使的差事,圣上能准你去?”
他沉默一阵,慢慢道:“我这个指挥使,有的是人不想我做,圣上不放我回西北,不过怕我军功累积多了,压不住我,我做个姿态给他看,他也就明白了。”
她正埋头喝汤,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也正瞧着她。
她把碗往桌上一搁,“这样也太欺负人了,在边关流血流汗,背一身的伤回来,还要顾忌这顾忌那的。”
他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笑了,也放了碗筷,拉她过来坐在自己腿上。
“你在替我不平?”
她没说话。
“咱们闻家这一辈的兄弟中,其实最有雄韬伟略的,是四哥。”他徐徐道,“就算五哥,也是暂时掌管西北大营而已,等砚哥儿成长起来,若是不出意外,西北大营会交给他。”
闻嘉砚是原定国公世子闻若白的长子,闻若白去世后,世子之位便由他承袭下来。他今年十七岁,在西北表现突出,已经被封了五品的宁远将军,独自统领着一个精骑先锋营。
“我们是一家人,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闻若青撩开她颊畔的发丝,替她轻轻别在耳后,“当初老太爷在世时常教导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后,我们更是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有人出头,自然就会有人沉潜,在这棵大树中找准自己的位置,做好该做的事便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微微蹙着眉头道,“我说的是——闻家男儿在战场上拼命,保疆卫国,却还要处处受到朝廷压制,就连你去西北,都要……”
她言下之意他何尝不明白,他长叹一声,道:“要逞一时之快当然容易,闻家也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但真到了那天,生灵涂炭不说,真有人坐上了那个位置,少不得兄弟相残,骨肉离心,那是个让人丧失理智让人疯狂的地方,这与家祖向来秉承的信念和原则相悖。”
她默默点着头没说话。她这两日看那卷《大璟编年史》,只薄薄的几页,就读到了好几次政变,这其中兵不血刃的內帷厮杀也不难窥见。
“宫廷的龌龊和肮脏闻家见得太多,说我们清高也好,愚忠也罢,我们宁肯在边疆厮杀流血,也不想有一天,双手会因这样或那样不得已的理由而染上兄弟的血。”他有点感触地说。
她眼神亮晶晶的,注视着他,“我明白了。”
“如今虽然难,但还没到最坏的地步,我们也在做着准备,真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候,我们也不是没有退路的。”他笑了笑,“再说我想去西北,只是想一展抱负而已,并不想挣什么名声或者地位。”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指微微拨弄着他的衣领。
“你吃好了么?吃好了就去里面等着,我有东西给你看。”
“哦,什么东西?”他捉着她的手,觉得心里痒痒的,她的手指不是手指,是轻飘飘的羽毛,撩着他的心尖。
她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衣物都是绣工坊的人做的,向来很精细,也不知她这粗针大线的,他会不会嫌弃。
她带了点羞涩,小声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一件……衣物而已。”
什么?衣物?他没听错吧?
惊喜的时刻这么快就来了?
他瞧着她脸上有点别扭的神情,觉得轰地一声,整个人都像点燃了火,赶紧把她从腿上抱下来。
“好,那我先去沐浴。”说完不等她说话,起身大步走了。
尹沉壁莫名其妙,她给他看件中衣而已,他跑去沐浴干什么?
就算想洗干净了穿新衣服,也得等衣服洗过熨好才是啊,话说回来,他怎么知道是件中衣来着?
心急也不是这么个心急法!
她有点好笑,有点开心,唤了丫头进来把桌子收拾了。
收拾停当后她进了内室,把衣服铺平放在炕上,自己坐在桌前翻着书。
一刻钟后他出来了,没穿上衣,看着她的目光满含期待。
她瞄了一眼他胸膛上还未擦干的水珠,微微红了脸道:“怎么不穿衣服?”
“反正一会儿都得脱。”他低声道,直接去了床边坐下,“我准备好了。”
她没说什么,下来把炕上那件衣服拿在手中。
看来他真的很期待穿她做的衣服,早知道就早给他做了。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轻盈地向他走来,觉得那姿态,那身形,无一不美。
那件衣物她已经穿在了身上……他忍不住又想象了一下,觉得自己身上的火越烧越烈了。
“这什么?”见她拿了件衣服过来给他披上,他有点不耐地问。
“衣服呀!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这会儿试干什么?”他不乐意,这不浪费时间嘛。
“不是你要试的吗?”她瞅着他。
两人对看了一会儿,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困惑。
“等等——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个?”他不确定地问。
“是呀!”她奇怪地反问他,“你以为是什么?”
“……”他没吭声了,脸上失望的神情溢于言表。
她僵了一僵,“怎么?你不喜欢?”
火熄了,他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随口道:“不喜欢。哪儿来的衣服,我现下不想穿。”
“不穿就不穿!”她生气了,把那衣服团成一团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扭头出了卧室,去了西次间。
第087章 糕点 咱们以后有事都要说……
闻若青琢磨一阵, 捡起地上的那件衣服看了一会儿,慢慢回过味来。
哎呀,不好了, 老婆大人这一番心意, 被他自己的误会给搞砸了。
虽然不是他想的那种美意,不过这个也不错, 亲手做的中衣贴身穿在他身上, 感觉也很美啊!
他赶紧把那衣服套在身上,披了件外袍追去西次间。
尹沉壁坐在书案后头,正拿笔去蘸砚台中的墨, 桌上铺着一张宣纸, 已经写了一行字。
听见他进门的声音, 她也没抬头, 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上前, 将笔从她手中拿走。
她这才抬头瞪了他一眼, 一眼就看见他没整理好的外袍领口内,露出来那件中衣的一条白色领边。
哼, 现在穿有什么用?她都发火了他才穿, 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 她以后再也不给他做了。
他撩开外袍,给她看, “你瞧,我穿上了,很好, 我很喜欢。”
她面色稍霁。
他觑着她的脸色,解释道:“你又没说是你亲手做的,你早说, 我肯定马上就穿上了,我还以为你是要——”
“我要什么?”
他差点说漏了嘴,赶紧停了停,心道:她既然要给他这个惊喜,他就还是装作不知道好了,她今天不给他看,总有一天会给他看的。
于是他改口道:“以为是你从哪里随便买来的。”
“看着像是从哪里随便买来的吗?”
“不是——”糟糕,好像越说越不对了,他赶紧补救,“我没仔细看——”
“得了,”她扑哧一笑,“我的针线是不太好,你也别解释了,快过去脱了吧,等我针线长进了再给你做。”
总算把她哄开心了,他松了口气,正想说话,突然觉得身上有点不对劲。
他赶紧把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尹沉壁搁了笔,转过头正想跟他说话,就见他心急火燎地把外袍脱了,又去扯那件中衣的衣带。
她吓了一跳,忙顺手把书案边的窗户关上,“不是说了吗,叫你过去脱,你就不怕给人看见?”
“不是,我——”他扯开了衣带,脱下衣服往地上一扔。
她瞄到他迫不及待的动作,脸一下子红了,转过头小声埋怨,“干什么呢。”
他哑声唤她:“沉壁,快——”
她又羞又恼,“不行!”
“不是,你快点——”
她是真的恼了,“这么急做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是说,你快去叫丫头往浴桶里备水——”他咬牙切齿地说。
“备水干什么?”她疑惑地转过脸来,这才看见他身上漫开了一片片的红印,双手正在身上乱抓,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她吓住了,“你怎么了?”
他有气无力地说,“快——”
她回过神来,赶紧往外跑。
所幸小厨房里一直备有热水,尹沉壁心里急,自己也端了盆水快步往净室走。
水备好了,她赶紧把丫头都遣了出去,过去喊丈夫。
他张牙舞爪地过来了,脱了裤子跨进浴桶里,往水中一沉,这才舒了口气。
尹沉壁趴在浴桶边,都快哭了,“到底怎么了?”
他缓了口气,才问:“你晚饭给我吃的什么东西?”
她想了想,“没什么啊……”
“算了,一会儿再说。”他在水中扭去扭来,温水只解了一时的急痒,现在皮肤上又开始有蚂蚁在爬。
他伸手挠了挠,“你快叫人去霁风院,闻竣那里有药膏。”
她二话不说,赶紧出门去叫木棉。
尽管木棉跑得快,闻竣送来得更快,闻若青还是觉得自己忍得都快崩溃了,等妻子把药膏仔仔细细地给他涂遍全身,他才终于舒坦了。
尹沉壁拿了一件中衣过来给他穿上,问他:“吃食上你有过敏的东西,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没什么,就只有核桃而已,不算很严重,有的时候误吃一点,涂点药膏就没事了。”他瘫在床上,“你究竟在哪道菜里放了核桃?”
她怯怯地说:“就是那道玉灌肺,我见那本《山家清供》里有这道糕点,觉得清爽不油腻,就让小厨房试着做了做。”
玉灌肺这道糕点,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加入莳萝和白糖、红曲,一起妍成粉末拌和在一起,蒸熟后切成小块,最后再用辣汁浇上。
她觉得闻若青吃肉太多,应该吃点清淡的素食才行,正好他平常比较爱吃辣。
“是吗?”他一下坐起来,“我吃了好多!”怪不得他这次发作这么厉害。
“那怎么办?”
他躺了回去,叹了一声,“估计要折腾两三天了。”
他这回可被他媳妇坑苦了,算了,不知者无罪。
她趴在他身边,皱眉道:“咱们家里不也有做核桃糕的吗?”
“你什么时候见我碰过那些糕点了?”今儿要不是那糕点上有他爱的辣味,他也不会碰。
她歉然道:“是我的不是,我改菜谱前应该先问问你的。”
“没事,”他抬手抚着她的发丝,宽慰她,“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点小事算什么,也是我很久没吃过了,完全忘了这事。”
“嗯,咱们以后有事都要说出来。”
“好啊,”他笑道,“那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的?”
“没有,”她解开他的衣带,扒开他的衣服往他身上瞧,“这药效能维持多久?”
“一般是两个时辰左右,到时要再抹一遍。”他赶紧拿开她的手,把衣服掩上,这毛病犯了,什么事也做不了,还是规矩一点的好。
次日下午尹沉壁去了凝辉院。
谢霜正在检视老太君出行的行李,江氏和苏慕之也在老太君房里,正和老祖宗说着话。
没一会儿闻思齐和闻嘉珏也来了,珏哥儿愁眉苦脸地说:“太奶奶就不能等过了腊八再走么?”
老太君笑道:“都耽搁了这么久,从你六叔婚礼前我就回来住着,这都三个多月了,再不回去恐怕圆慧师太都要不认得我了。”
“那我一会儿也去送太奶奶。”珏哥儿道。
“你去做什么?说好了青哥儿夫妇送我就成,你们一个也不许去,天寒地冻的,仔细在山里着了凉。”
江氏安慰孙子:“等到了腊八节,咱们一家都上拂云庵去,正好庵里也有佛会,那时再和你太奶奶好好热闹热闹。”
珏哥儿这才高兴了些,又扳着指头算腊八节还有多久。
等闻若青下值回来,众人便拥簇着老太君出了门,江氏叮嘱尹沉壁:“好生安顿老太君,若是山里缺了什么,记清楚了回头送去。”
尹沉壁赶紧应了,扶老太君上了马车。
闻若青和闻竣骑着马在前面开道,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南边城门,往郊外青云山缓缓行去。
拂云庵坐落在青云山山腰上,进了山,天空飞起了细雪,一路寒霜飞琼,朔风摧林,到了庵门外时,已见屋舍上薄薄压了一层梨花般洁白的霜棉。
庵里的主持圆慧师太早已收到消息,此刻带着几位尼姑候在门口,张罗着把闻老太君迎进大门。
尹沉壁扶着老太君,大致打量了一下周围。
拂云庵的规模不大,幽静清雅,檐柱墙梁都很新,看得出是近年才落成的,此时已近三更,庵里仍是香雾缭绕,钟徐磬悠。正中的弥勒殿和两边的禅堂古朴肃穆,飞檐重棱,过了弥勒殿是庄严辉煌的大雄宝殿及副殿,东西各为斋堂和客堂,第三进的地藏殿后,才是女尼们打坐念经的大彻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