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彻堂往西,经过一畦菜地,一丛樟柏树,一方鱼池,便是闻老太君平日居住的小客院,正房三间,东西厢各两间,虽稍显局促,却也小巧齐整,院内种着几株银杏树,此刻轻雪压枝,黄叶飘零,萧瑟之中另带一种简朴安谧之美。
正房内候着两个女尼,见房门开了,忙起身迎过来,老太君进了门便笑道:“这两位是静空师傅和静明师傅。”
尹沉壁忙恭敬行礼,两位师傅赶紧道:“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多礼。”
屋里已经燃着炭盆,尹沉壁进老太君的卧室看了看,见炕烧得温温热热的,被褥也准备妥当,便和跟着来的妈妈指挥丫头们把行礼安置好,备了热水请老太君洗漱安歇。
老太君却道:“我和圆慧师太再说会话,青哥儿想必还在外头等着你,你去吧,他有话要和你说。”
尹沉壁见老太君精神尚好,也就叮嘱了丫头几句,自己孤身去了外殿。
闻若青果然在大雄宝殿外等着她,见她来了,携了她的手带她去了大殿东侧的副殿大悲殿。
大悲殿里供奉着如意轮观音像,六臂结印或分执宝物,通体金身,宝相庄严。
“你之前问过我,为何老太君非要来拂云庵里吃斋礼佛,”闻若青注视着面前慈心慧目的观音圣像,道,“除了我当时告诉你的理由,还有一个原因,我那会儿说过以后会告诉你。”
尹沉壁悄声道:“拂云庵是闻家修的吧?是不是庵里有什么玄机?”
闻若青侧目看她一眼,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一时没说话。
他取了香过来,在长明灯上点燃,执香在普度众生的观音像前拜了三拜,将香插好,这才问她:“何以见得?”
尹沉壁也依样进了香,徐徐道:“你们既放心老太君常年住在这里,一定得保证样样都万无一失,若不是闻家出钱出力参与了修建,庵里的主持怎会这般任劳任怨地听你们使唤,处处以老太君为先?刚我见静空师傅和静明师傅的样子,也不像是一般的女尼,应该是你们安排的女护卫吧?”
闻若青笑着点头,“还有呢?”
“这时候离年关也不远了,老太君非要赶着来这里,应该不是只为了回来吃斋礼佛这么简单。”
她思忖着,笑道:“而且老太君指明要我跟着过来,母亲她们也没提出异议,想是要我跟过来看一看,不然要论妥当,我哪里比得过大嫂?刚老太君打发我出来,说你有话要和我说,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说,非要在这里讲?”
他仍是没说话,嘴角含着笑意,替她紧了紧颈前的披风带子,接着领她绕到观音像之后。
“这下头有一条密道,这条密道闻家断断续续修了十来年,从这条密道出去,可以完全避过虎山大营的巡逻范围以及官道上的重重关卡,直达幽州边境,那里有闻家的暗桩接应,可以安排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京都各方的眼线之中。”
尹沉壁暗暗心惊,面色有点微微发白。
他握住她的手,转头凝视她,“你曾问我,有没有罢战息兵,沉烽静柝的一天,但自古兵权被释,能得以全身而退者凤毛麟角,因此闻家先辈从很早之前便着手安排,我们也在为这一天做着准备。”
殿外飞雪连绵,周围山林幽怀如海,这般静谧的氛围,她却觉出了一丝切玉断金的惊心动魄,再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闻家兵权在握,身居高位的如履薄冰。
“闻家男儿不怕捐身沙场,粉身碎骨埋尸边疆也在所不惜,”闻若青面容端凝,语声沉肃,“但若是不明不白牺牲于朝堂斗争之中,那就太不值得了。”
尹沉壁默然。
“闻家走到今日,已和多年来追随我们的将士和他们身后千千万万的家属成了一个整体,即使形势凶险,我们目前仍要想方设法保住兵权,是以不得不参与到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之中。这条密道,是我们闻家为自己留的一条退路,一线生机,当然,希望它永远没有启用的一天。”
她轻叹一声,点头,“我知道了。”
他带她走回神像正面,指给她看,“密道的开关,在观音大士右边第三臂之上,这个秘密,是老太君点了头后才告诉你的。”
他笑了笑,见她神情严肃,宽慰她道:“别这么紧张,事情远远没到这一步,不过未雨绸缪罢了。”
尹沉壁心中五味陈杂,半晌道:“嫂子们也都知道?”
他摇了摇头,“也就大嫂、四嫂和你知道,老太君认为你是个能经事的,因此这些事,有必要提前告诉你。如今东宫虽定,但朝堂内外局势混乱,前景不明,每次新君继位前后,总有血光祸乱,有些事咱们得做好准备。”
他一面说,一面举起她冰冷的手,放到唇边呵口热气,笑道:“天冷,快回屋子去吧,我去检查一下密道,一会儿就下山和护院们一起住,天亮直接回衙门,明儿老太君这里若无事,你早点回家。”
“嗯。你今儿痒得好些没?” 她问。
“好点了,出发前抹了药的,一会儿回去再抹一遍。”
尹沉壁回了小客院,房里老太君还在和圆慧师太说话,她也就和圆慧师太闲聊了两句,问了问近日来庵里上香的女客们,没听说有平国公府的崔老夫人,心下有点疑惑,想了想也就没再追问。
圆慧师太走了后,她服侍老太君上床。
狭小的房间里虽然暖暖和和,但布置陈设都很简单,与凝辉院老太君的屋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尹沉壁不禁道:“这里也实在太简陋了些,明儿我回去让人再送点东西过来,既要长住,还是周全些好。”
老太君横了她一眼,“就这么着挺好,我上了年纪,又是孤家寡人,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行,我在家里住着时,该受用的一样没落下,但既然来了这里,要诚心向佛,就该摆正态度。”
她闭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孙媳说着:“闻家杀戮重,我这个老婆子上了年纪,其他方面已经不能再帮上什么忙,也只能替家里人念念经,供奉供奉佛祖罢了,不求能消去多少业障,就当为你们这些后辈多祈祈福也是好的。”
尹沉壁替老太君掖好被角:“瞧您说的!您是咱们家的主心骨,大小事都得您拿主意,哪里就帮不上什么忙,一家子都离不开您呢。”
第088章 吵架 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些……
次日午间尹沉壁回了国公府, 先到清心堂去给江氏回了话,就回了长桦院,在书房里看书习字。
没一会儿, 丫头通报说魏歆来找。
魏歆跟她去过一次柏杨庄后, 她便把其他两个庄子的事都交给了他,让他拿了她的信独自去跟庄头交涉, 算下日子, 也差不多该过来回话了。
魏歆却是和俞飞一道来的。
她先问了问魏歆那两个庄子的事,魏歆道:“都按照柏杨庄的规矩跟庄头交代了,没什么问题, 少夫人放心。”
尹沉壁点点头, 笑着问俞飞:“骡子巷的铺子, 一切都还正常吧?”
俞飞苦着脸说:“就是出事了, 少夫人!”
尹沉壁吃了一惊, “什么事?”
俞飞道:“昨儿晚有人过来找茬砸了铺子, 今儿一早我已报了官,现在店里乱七八糟的, 还在关门清点东西。”
尹沉壁有点懵了, “好好的, 为什么会有人过来找茬?”
“应该是几个同行,”俞飞苦笑, “想是觉得我们坏了规矩。”
尹沉壁细细把情况问清楚了,待两人出去后,自己合计一阵, 带着木棉去了骡子巷。
这日下午闻若青去了兵部衙门,事务交涉完毕后正要走,却被吕文光叫进了内室。
老尚书半天没说话, 最后长叹一声,问他:“苍榆,你就打算一直在兵马司这么干下去?”
闻若青笑道:“这还不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吕文光摇着头,自嘲道:“我老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过两日,也就辞官归隐了。”
此事闻若青已听母亲说过,默然片刻,朝他郑重行了一礼,“还要多谢吕大人多年来的支持。”
吕文光摆摆手,“你若不想再做这个指挥使,我倒是可以拼着这张老脸,再去跟陛下谏上一谏,想来陛下多少还是会给我几分薄面。”
“多谢吕大人好意,”闻若青推辞,“不过真不用了,何苦再去给皇上找不痛快?”
吕文光也就没再说,隔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一个卷轴递给他。
闻若青打开一看,讶然道:“这是……”
吕文光低声道:“萧山虎山两个大营的布防图和有品级的武官名册,你拿去给绿莐,说不定有一日用得着,名字下点了红点的,是可以用的人。”
“大人!”
“这段时日西北弄成这个局面,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是再也扛不下来了,你们就别怪我做了缩头乌龟……”
吕文光沉默一阵,又道:“西北的局势跟那位有脱不开的关系,若是能妥善解决,这边只怕就要跟着乱上一阵,平宁侯还好说,永昌侯和康宁伯定是不甘心的,恐怕会转而支持南边也说不定,两边这么一联合……”
闻若青瞧着老尚书鬓边斑白的发丝,苦笑道:“大人真是胸有丘壑,看得比谁都明白。”
“这么多年的兵部岂是白混的?只是看得明白又有什么用?”吕文光道,“圣上这些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越发纵着南边那位了,西边那个又是个独善其身的,这千钧重担,也只你们可以出来挑一挑。”
闻若青默然。
吕文光出了一会儿神,笑道:“行了,不说这些了,后日晚上你伯母在家里设宴,你跟你二叔,三哥和四哥说一声,到时一起来喝杯薄酒。”
闻若青恭敬道:“一定。”
晚上他下值回到长桦院里时,尹沉壁不在房里,炕桌上摆着她的账本。
他拿起来看了看,这时栖云进来了。
“这么晚了,少夫人去哪里了?”
“去骡子巷了。”
“嗯。”他指着账册上的一行字问:“这是什么意思?”
栖云道:“少夫人说过,这些东西是嫁过来第二天敬茶时收的,如果不得已动用了,回头就拿银子补回去。这两件东西,几日前给五少夫人做了回礼,所以记了一笔。”
“用就用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把银子补回去?”
“这……”栖云支支吾吾地,不敢回答。
“说!”闻若青目光一沉,栖云立刻胆战心惊,“少夫人说,说……”
“说什么?”
栖云心肝儿一颤,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道:“……说是未雨绸缪,等要离开的时候,也好原封不动地把东西还回去……”
她说完,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好半晌才听得六爷冷笑两声,把账册丢在桌上,摔门出去了。
闻若青去了霁风院,吩咐锦玉给他拿了壶酒,自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会儿就喝完了一壶。
还说没有事瞒着他,这不就是事吗?
原来……原来她从来就没打消过和离的念头。
新婚那会儿她说合离时会把收他家的钱还他,他那时以为是一句空话,现在看来她根本不是说说而已,记得那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早就把一切都想好了。
真是没想到如今她还打着这个主意。
那他算什么?是她在离开闻家之前的消遣?又或是她不得已之下的将就?
他将酒壶一摔,起身回了长桦院。
尹沉壁回房时已经很晚了,她进了屋,见丈夫正坐在窗下的炕上等着他。
他见她进来了,起身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微微皱了皱眉,将他一推,坐到了另一边。
“怎么了?”他语声沉沉地问她。
她想着事,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六爷!你以后乱出主意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我?”
闻若青摸不着头脑:“什么事?我怎么乱出主意了?”
“什么事?我问你,”她看着他,“你是不是跟任庄头说,开铺子时的规矩一直照做?”
“什么规矩?”一说到这些庶务,闻若青就不耐烦,何况刚喝了这么多酒,他觉得自己有点头疼,真是一点想不起来了。
尹沉壁见他一脸茫然,提醒他:“就是开张的那十天,为了招揽顾客,买的多的和帮我们介绍其他客人的,可以多送一两升米,我千叮咛万嘱咐,十天以后就恢复正常,你倒好,任庄头一问你,你就叫他照着这样一直做下去。”
“就这事啊?”他不以为然道,“这能送出去几个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好不好?一直这么做,同行能不妒恨?这下好了,昨晚附近的几家粮米铺子找茬找上门来,铺子都被他们砸了!”
“什么人这么混账?我明儿就去把人抓了来教训一顿。”他耐着性子安慰她。
她有点生气了,“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以后我们还要不要开铺子做生意?还有,铺子刚开张那会儿生意还好,人手稍微吃紧些,打紧一些便是,任庄头目光短浅我就不说他了,你给他拿了主意,让他多请了两个伙计,后头生意淡了,他又拉不下脸来辞退,这一个月来,铺子的盈余基本都填在里面了,你瞧瞧这账本!”
闻若青没说话,接了她递过来的账本,但没看。
“六爷,这铺子虽说小,可好好经营,做起来不是什么难事,现在一开头就弄了个乱七八糟,咱们自家庄子里的粮食,我算过是够卖的,生意总会有好有坏,入冬之前客人肯定买得多,入冬后大家储够了,来买的就少了,任庄头按照先前的情况采买了大批的粮食,结果卖不完都在后堂堆着,受了潮不说,这回同行来闹事,全折在里面了。”
他听她一句句说着,心里一阵阵发凉。虽说这事他是有点理亏,但他不是好心帮她吗?她这么在乎这铺子,为了几个钱这么数落他,是不是指着这铺子挣了钱,才好跟他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