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等到妈妈,也没有等到爸爸,他实在是累了,困得睡在了小小的三轮车里。
很长很长的一个梦之后,那张名片上的男人便成了陈厌新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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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曳果然是五分钟后准时推开了门。
她垂眸看着坐在床上,刚刚惊醒一般的少年,说:“我要走了。”
陈厌看着她手里没有放下的钥匙,皱眉道:“可是你刚回来。”
那串钥匙响了,像是不详的警钟,琼曳将上面的一把摘下来,放到玄关旁的柜垄上,没有解释什么。
但陈厌懂了,他说:“认真的?”
琼曳点头。她略施薄粉的面容也十分美丽,陈厌喜欢她这样略微疲倦时眉眼间的脆弱和若即若离。
“其实拖得有些久了,”琼曳又说,带了些懊恼,抓了把额头上的乱发,“我的问题。”
陈厌想说“没关系”,下意识地要安抚她的情绪,像随手抚平一件完美织品上的淡淡褶皱。
但他没有,而是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琼曳这才定睛看向他。
她唇下的红痣在没化妆的时候显得特别扎眼,陈厌一时移不开眼睛。
“认真的?”被问者歪歪头,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
陈厌“腾”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瞬间挡住了窗外明朗的日光,他有种想伸手抓住眼前女人的冲动,但那种冲动更像是抓住水里的月亮、天上的鸽子,而非抚摸一只温顺的家猫。
琼曳避也不避,任由这个困兽一样的少年钳住自己的手腕,将她拖到跟前,让她仰视他。
“我以为你默许了,我以为你知道,”陈厌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就这样,那这两年算什么呢?琼姐?”
陈厌很少叫她琼姐,从来只在撒娇或玩笑的时候喊上一嘴,这样的称呼在此时被唤起,让琼曳生生皱起了眉头。
她用力挣脱少年的手掌,力道大得让陈厌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你多想了,”琼曳垂下眼,看着手腕上泛起的红痕,“玩玩就好,动感情做什么。”
“我会恨你的。”陈厌眉眼本就漆黑锋利,盯着人的时候平白让人犯怵,此时眼圈泛红,更像一只受伤的疯兽。
但是琼曳不怕,她甚至笑了出来,拍了拍陈厌的脸,那声音很清脆,“想报复我吗?你还嫩了点。”
说完,转头便走,离开了这个他们两人虚度了两年的房间,一步都没有停滞。
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长长的裙摆仿若真的是一条白色的曳尾鱼。
明明是盛夏的下午,陈厌却突然觉得很冷。
他的鼻腔无端充满凌晨空荡街头的露水气息,伴随心里升腾起庞大的慌乱和悲伤,漫无目的地乱撞。
最终也没有找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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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很多选择的动机都源于报复。
陈厌也不例外。
他对于琼曳的恨渗入了太多了爱,远远超过了对那个虚无缥缈的继父的厌恶,抑或是融合了对他的厌恶。
总之,当志愿填报截止日期明晃晃摆在眼前的时候,陈厌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那个通讯录最底端的号码。
等待声只是原始的”嘟“音,等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来。
“有事吗。”夏翼不过五十,声音是中年男人的硬朗。
“我要转专业。”陈厌开门见山。
“转到哪?”夏翼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的不是跳脱规则的行为,而是吃饭喝水。
“编导。”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嗯”了一声,挂断。
陈厌毫不担心,他知道夏翼肯定会帮他办成这件事,就好像他默许陈厌每个月都把生活费捐去山区一样。
说到底,他还是多少爱过他的母亲,尽管陈厌所恶心的,正是他真的爱过。
但这些对于现在的陈厌来说都不重要。他年轻而炙热的生命,从那条白色曳尾鱼打碎这间玻璃鱼缸的一刻起,就注定要为某句话而活着。
选志愿的页面上,当鼠标点下去的时候,咯哒一声,有种复仇的快感。
他的双科成绩高得离谱,夏翼运作起来不难,录取简直就是囊中取物。
巨大的牌匾,开学到毕业都在这同一个地方,时间形成了闭环,中间经过的许多光阴似乎遁入了虚空。
所以直到毕业的时候,陈厌都觉得自己的高中时代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同一条白色的鱼环绕在水池里,窒息的美丽冲击着他的感官,漆黑的海沟是四方的房间,他再往下坠落就是柔软的床铺、凌乱的被褥。
但每当陈厌真的午夜梦回时,看到网络上那女人的热搜或作品,他都悚然惊觉,梦境是不可能如此真实的。
毕业设计的题目他选择了大海,影片没有任何对白,全程只有一个镜头,他亲自出演。
陈厌在这支深蓝色的短片中饰演一个臆想症患者,他□□上身,为了追逐一个影子跳进大海,不知疲倦地往前游着,海面上有零散的船只,水手们对他视而不见,他躲过一只又一只的船,却被海浪拍回了岸边,紧皱的裤子和海水包裹在他身上,然后放声哭泣。
全长20分钟15秒,精致压抑的构图、流畅完整的运镜、空白庞大的故事性,让陈厌成了获得戛纳短片金棕榈最年轻的亚裔面孔。
影片叫《回溯》,采访的时候记者问他,这个命名是不是因为海浪将主角打回了海岸的缘故。
陈厌笑着摇头,他说:“海浪是往前,他才是那个要回去的人。”
青年们热爱他身上的这股压抑和悖逆,从此陈厌作为内地新生代导演的新星冉冉升起。
有声音说,他只会行为艺术和意识流,拍不出长片。但之后不过一年,陈厌又拿出了一部华语故事长片,新视角下的传统叙事,国内外拿奖拿到手软,狠狠地打了这些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从此再没人质疑他的实力。
邀约像雪花一样飞来,众多闪着华光的邮件中,陈厌唯独捡出了最不起眼的一条群发。
这很明显是工作人员不谨慎的后果,时机却巧得陈厌想笑。
那条邮件是琼曳的新作发布会,兼生日宴的邀请函。
第3章 chapter 1
琼曳的出生在冬天。
二月和三月的夹缝中,一些生命顽强的杂草已经冒出了脑袋。这季节的温度给植物以讯号,却让人们掉以轻心,昨天少穿了几件衣服的陈厌就是晚冬的第一批受害者,体温在短短的十二个小时以内升到了39度。
觥筹交错、镁光灯闪烁的会场上,故作姿态的主持人发表了长篇的开场白,让药效发作的陈厌有些昏昏欲睡。
琼曳一上台就看见了他。
这坐姿随意的青年在导演一席中,隔壁便挨着许多知名大导。她叹了口气,问一旁整理她妆发的助手:“负责发邀请函的是谁?”
那助手是个年轻的姑娘,闻言愣了一下,小声道:“是王哥。”
王漱是琼曳的经纪人,她头疼地闭了闭眼,摆手示意没事了。
她垂眸理了理裙摆,沉默走向台前。
而台下的陈厌依旧是昏昏欲睡,直到“琼曳”这个名字被主持人叫出来的时候,他才有些清醒,看向台上——
那个他魂牵梦萦了五年的女人,将一头长发盘了起来,细长的脖颈上系着一条白丝带。
闪着金光的首饰和妆扮将她脸上岁月的痕迹一一掩盖,在陈厌看来,五年的时光在这个女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时陈厌的表情和他当年放学站在校门口,被这个女人挥挥手就顺从地招呼到跟前一样,别无二致。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今天琼曳穿得也是一袭白裙,拖着华丽的手绣蕾丝裙摆,称得她像一朵洁白的带刺玫瑰。
陈厌讽刺地笑了,那疲倦又锋利的眸子毫不避忌地和琼曳对视。
在挤满人群和金钱的这个名利场中,他们眼中的对方却是褪去了华丽外壳的模样,泛黄的回忆和纸醉金迷的现实重叠,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散场后的宴会上,琼曳的座位旁坐着一个圈内名声很臭的制作人,谈话间两只手若有似无地贴近她。
琼曳的笑很冷,带着点生人勿近的滋味。但那人不在意,因为琼曳美就美在她是一朵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那股子冷和她的眉眼相得益彰,让人趋之若鹜。
他热情而粘腻的态度让琼曳烦不胜烦,乘这人转头和他人说话的空隙,才得以休息片刻。
她抿了口酒,身旁却突然来了个人,直直挤开她和那制作人,坐到他们中间。
尽管此前的几小时,两人除了台上台下的遥遥一望之外毫无交流,没有疑问也没有惊讶,仿若琼曳压根儿不认识陈厌这个人,但当他坐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浑身僵硬。
一旁的陈厌笑了,笑容温和,但未达眼底。
他的话语还带着些许圈内新人的腼腆,说:“张总好,琼老师好。”
但琼曳却分明看到那双漆黑眸子里狼一般蛰伏的暗光。
一旁和琼曳合作过的老演员眼神揶揄,乘着那制作人和陈厌打招呼,在琼曳耳边小声开玩笑:“琼老师,英雄救美啊。”
琼曳如果是普通人,现在应该会说:少放屁。
但她是一个如日中天的一线花旦,身处在这样一个令人疲惫的社交场合,于是只能对着陈厌笑:“你是?”
还没等陈厌开口,那张总就迫不及待地向琼曳邀功,“哎呀,小琼,陈导你都不认识,这可是圈里势头最好的新锐导演啦,我刚刚还和小陈说,要投资他拍个电影呢。”
陈厌微笑着举杯,另一只手却滑下了桌面,落到琼曳的腿上。
那只手带着异常的体温,滚烫而熟悉的触感落在身上的时候,琼曳浑身都颤了一下。
她扯着笑说了声“你好”,然后悄悄移动坐姿,想把陈厌的手指甩掉。
但那只手仿佛带着粘性,粘在琼曳的大腿处纹丝不动。
琼曳刚想动手将它扯开,陈厌却先一步拿走了。
拿走之前,还掖了掖琼曳开叉的裙摆。
“太露了。”陈厌目不斜视,喝了口酒。
琼曳愣住了,因为那手指划过的时候,指尖粗糙的倒刺带来了轻微的酥痒,她条件反射地想到,陈厌还是没改掉扣手的坏毛病……
但琼曳之所以是琼曳,就是因为她不会记住一个五年前的旧情人这样的区区小事。她不允许自己的肉-体作出如此违背理智的反应,于是整顿酒局上,琼曳的状态都是微微抽离而僵硬的。
“琼老师?”
“琼姐?”
琼曳这才转过头看向陈厌。
一旁的老演员看出琼曳的反常,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
她想,陈厌是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青年导演,琼曳比他大八岁还多,这几年还一直封闭拍戏,怎么可能会有所交集?
在周围猜疑的目光中,琼曳首先投降,她站起身,勉强笑道:“我出去透透气。”
那张总立刻就想起身跟去,被陈厌硬生生按住肩膀,诚恳道:“张总您喝多了,下楼危险,还是我来吧。”
或许是陈厌的那张脸太具欺骗性,醉意上头的张总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逾矩,只是大着舌头,“嗯嗯啊啊”地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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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场休息,琼曳躲在宴会厅门口的消防楼梯处抽烟。
她正在点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
此时消防门被推开,光照进来,琼曳挡了把脸。
是陈厌背着光走进来。抬手,给她递上火机。
烟雾飘散,琼曳避开陈厌的视线,抓了抓散落的发丝,半晌才道:“没油了。”
陈厌斜斜倚在扶手上,歪着头问:“怎么不去吸烟室?”
“人太多了,”琼曳疲惫地吸了一口,停了片刻,吐出烟圈,“女明星不能抽烟。”
“你来吗?”她递出烟盒。
陈厌摇摇头,“我不抽软中。”
“为什么?”
“太贵了,”说着陈厌从口袋掏出一包黄红梅,“我抽这个。”
琼曳还是很疑惑,因为黄红梅太便宜了,只有几块钱,不像是陈厌这种新锐导演会抽的烟。但是她没有继续问,只是看着陈厌。
陈厌解释道:“小时候我爸就喜欢抽这个。”
“夏导?”
陈厌摇摇头,点燃的烟丝灼烧出廉价而呛鼻的味道,远没有软中那么柔和,他淡淡地笑了:“其实这烟比中华难买,我跑了好几个胡同才买到一条。”
“你以前不爱抽烟。”琼曳不想追究他的往事,于是按灭烟头换了个话题。
陈厌抽烟抽得很凶,点上没多久就燃到了烟尾。
他看着抱臂站在远处的琼曳,轻声说:“你以前也不这么怕我。”
琼曳愣住了,眼睁睁看着这个已经脱离了稚气的英俊青年掐掉烟,一步步逼近自己。
她的身体对这个人太过诚实,诚实到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应该逃脱的时候,已经被陈厌整个圈在了角落。
“让开。”
琼曳厌烦冷淡的面具终于微微开裂,暴露了其中隐藏得很深的焦躁不安。
陈厌却说:“我不。”
他双手撑在墙壁上,弓腰低头时前额的乱发几乎能扫到琼曳的脑门。
这样的距离几乎让琼曳头皮发麻。
她太熟悉这个距离了。在校门口的车厢亲吻之前、在无人的街头牵手之前,以及在公寓的床上纠缠之前,他们就是这样的距离。
陈厌的腰身往前近了一步,琼曳便立刻伸手,想要推开他。
但陈厌哪能这么容易就让这只他追逐了五年的猎物逃脱,他反扯过琼曳的手,将琼曳按在角落,低声的言语像是饿狼的低吟。
“姐姐,你当时说,我太嫩了,是吗?”
琼曳的手臂已经微微颤抖了,她瞪着狭长的眸子,看向这只戴着温和面具的疯狂野兽。
“那我现在复仇,应该不算晚吧?”
“什么复不复仇的。”琼曳勉强扯出一个淡薄的笑。
陈厌抓她手腕的力气更大了,她吃痛地皱起眉。
看到她皱眉,陈厌反射性手劲一松,琼曳便立即挣脱,她揉着手腕道:“你太幼稚了。”
说完她便转身,想要立刻离开这个令她感到恐惧的阴暗角落。
但推开门的前一秒,陈厌的话却阻住了她的脚步。
他说:“我的下一部戏,你当女主角。”
这话说得很笃定,仿佛不是他现在要征询拟合作演员的意见,而是已经签下了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