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小楼气质不符的精钢防盗大门,他邀请我进去:“愣着干嘛?换鞋,我特地给你准备了新的拖鞋。”
我看着他从鞋柜里取出的那双黑色猫猫头拖鞋笑了:“没想到你心思很细嘛。”
“哼哼,进来吧,我给你倒咖啡。”
小楼内的装饰简约中透着奢华,想来郁盛大户人家,能在上海买房,定不会在装修上省钱。我去的时候是下午,由于朝西处有其它小院遮挡,一楼光线不是很好,我只在一楼见到了厨房、书房,卫生间和会客茶室。他带我上楼,楼上明亮通透,有客厅、和2个卧室,主卧带着内卫,就在西侧。
若光看一楼和二楼,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直到他引我向阁楼的晾台,晾台朝北对着马路,马路对面就是公园。我见到他在晾台布了阳伞和茶座,兴头上来不禁问:“可以在这里吃露天火锅吗?”
他悄悄从侧边搂住我的腰,亲热地说,“那,现在我用火锅招待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第32章 他经过三干河开得很快,好……
自打老家拆迁后,我与郭婶一家少有联系,只在年节时问候一声是否安好。12月中旬,她打电话过来问我近况,我自觉不妙,寒暄几句后得知了我曾经的姐夫李毅良突发脑溢血在家中死亡的消息。
他走时年纪不过五十,正值壮年。惊愕与惋惜瞬时间席卷了我的胸腔,我断断续续问她:“什么时候?这两天吗?白事有没有办了?我马上买票回去。”
“唉,昨天已经出殡了。”
“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不知道。”
“我也是去他那里买水果,那边商户跟我说的。他那大姐你也知道,常年吃斋念佛,最怕麻烦别人,真没想到她没有联系你。”
“郭婶,谢谢你告诉我。”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过两天我请假回去一趟,再怎么说他和我姐姐有过一段姻缘,我不回去不合适。”
“好,你注意休息,好好照顾自己,常回来看看。”
我火速安排好学校的事宜,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老家。段林安在我火急火燎的时候来我家找我,见状还以为我干了什么坏事要连夜卷铺盖跑路。
“我姐夫去世了。”我告诉她。
——其实我不该告诉她这件事,她大哥在病中,对生死这些问题正是敏感的时候。可我的嘴比脑子转得更快一些。
“啊,是吗。那你赶紧走吧,我来你这儿住两天,帮你看小黑。”
“两天应该不止,要四五天。”
“行。票买了吗?”
“明天上午九点的高铁票。”
“不赶吧?”
“不赶。”
我看了眼趴在沙发上迷瞪着眼睛的小黑,心想它年纪也到了需要人照看晚年的地步。我提醒段林安别忘了给它吃肉罐头,她欣然应下,并保证不会让它缺斤少两。看到了太多的生死,我对身边现存的一切都格外爱惜和不舍,尤其是这活了十岁多的小黑。
那会儿郁盛已经成为我的男友,我跟他说完这件事,他坚持一定要亲自送我回去,说我一个人不安全,回去跑来跑去又没有住处,行动会多有不便。我在电话里问他:“你真的有空么?不要为了我这一点小事耽误你手头的工作。”
“我手头没有工作,等会儿打电话跟领导说一声就行。”
“等等,郁盛。”
“怎么了?”
“我知道你不爱这行,但也别懈怠了。”
“我明白,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接你。”
“原本买了明天九点的高铁票,你要是来……”
我话说到一半,就被他强势打断:“我十点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吃完就走。”
“好。”
第二天是周五,段林安上班去了,郁盛踩着点来到我楼下。这两年小区管理严格,进口必须指纹识别,我不得不下去接他。房子在五楼,我踏着拖鞋噼里啪啦跑下去,他见到我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大冬天穿着凉拖,不怕得风湿骨病?”
我的确冷得直跺脚:“随手拿的鞋,你快上来,我锅里还在煮东西。”
他无奈的眼光被我甩在身后,因为我又噼里啪啦一口气爬到了五楼,小黑蹲在未关紧的门缝贼眉鼠眼张望着,见我回来,轻缓地叫了一长声。我摸它脑袋:“等会儿你哥哥就来了。”
“谁哥哥?”郁盛紧跟我身后:“你说这只丑丑的小黑猫吗?”
小黑见到生人一下子蹿到屋里,躲进沙发底下不见踪影,我嗔怪道:“干嘛说人家丑啊!”
“你在做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我将郁盛领进门,屋里暖气开得很旺,因为上海的冬天尤其湿寒严重。这人见到门背后有衣架,脱起大衣来倒是很利索,我帮了他一把:“也好,不然放沙发上很快就会粘满小黑的毛。”
他高级的羊毛大衣仍有静电,我在他毛衣上拍了拍,手心感到格外的温暖:“你这么热吗?”
“爬五楼,当然热。”他抖抖毛衣散去一些热气,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抗议,他瘪嘴:“我饿了。”
“啊,我做了黄焖鸡腿。”
郁盛随我来到狭小的厨房间,我掀开砂锅给他瞧。他单手拨开雾气深吸一口:“很香,不过不是鸡腿,你这是鸡翅根。”
“禁止较真!”
“奥,饭在哪儿,我要吃鸡翅根盖饭。”他的口味一如既往的幼稚。
“外面餐桌上,电饭锅自己盛。”
我又顺手做了个简单的紫菜蛋花汤作清口暖身用,当他自觉布桌拿好碗筷、我和郁盛面对面坐下对着这一菜一汤时,我猛地发觉我和他之间有点过日子的氛围了。既新鲜,又仿佛历久弥新。
“吃吧。”我说。
“奥,谢谢。”他还跟我客气上了,“你先吃第一口。”
“干嘛?怕我下毒?”我斜着眼吃了块黄焖鸡腿里的香菇,“怕我下毒就别吃。”
“做饭的人吃第一口是应该的,我这种游手好闲打酱油的,怎么能抢先。”
我心想他说的也对,并仔细回想一番过去每一次与他同桌吃饭的场景,他似乎都没有先动过筷子。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他用血泪换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小时候在家里,若是比尊敬的长辈或者客人早动一分,那是要挨一顿打的。
我对自己的手艺深信不疑,郁盛吃了也连连称好:“比外卖强太多了。”
“你天天吃外卖?”
“黄焖鸡点过几次。”
小黑闻了味,从沙发底下钻出来。陌生人对它没有威胁,它便跳上空凳子端坐着,双眼会神直视餐桌,直白地流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
“它能啃骨头么?”
“小时候做野猫的时候可以,现在它是一只宠物猫。”
郁盛理解地点点头:“进了围城别无他法。”
“是啊,围城里的猫之所以能比野猫活得更久,必定是要牺牲一些的。”
“我们走的时候谁喂它?你有没有买自动喂粮喂水机?”
“哇,你对我养猫的要求也太高了吧!我自己都用不上全自动。”
“那……”
“林安姐过来住几天。”
“啊,原来如此。”他埋头吃饭,过了一会儿说,“我拜托了裴元帮我遛狗。”
“他也在上海?”我漫不经心随便一问。
“一直在,开了家本帮菜中餐厅,评分还不错。”
“开餐厅,不像他的作风。”
“他的作风像做什么?”
“酒吧,桌球厅,网吧之类。”
“你还别说,真挺适合的。”郁盛笑得灿烂。
也许是跟郁盛重修旧好的缘故,我好像没那么讨厌裴元了,所谓爱屋及乌,我并不能做到同时喜欢裴元,但是不讨厌他还是可以的。
“他知道我们在一起了。”郁盛说。
“我知道你会告诉他。”因为他除了裴元再无其他朋友。就像我除了段林安也再没有其他朋友一样。
“段林安呢,她知道吗?”
“知道。”
“看来他们两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一样的,知情,但不表态。”
我面露苦涩:“是吧,往最坏处想,不反对就是好的。”
“他们没权利反对我们。”郁盛放下碗筷,“吃好了吗?我去收拾。”
“好的。”
吃完饭休息了会儿,我与小黑道别,踏上了回S市的旅途。上次来是夏天的时候,我坐着易升的车,回S市时激动和期待的心情,以及从S市回上海时失望乃至绝望的心情,似乎还新鲜堂堂,宛若昨天。我呆呆地看车窗外高速路上疾驰的车影,心想我的前26年人生也如白驹过隙一般迅疾。出发前我尚且还能与郁盛说笑,可上了车,心情就压抑了许多,我们一路开车一路听音乐,谁都不提故乡的一二事。
S市变化太大,直通上海的公路又开出来一条,这样我们从上海回家乡只需要不到两个小时。高速路穿城而过,路过一干、二干、三干河。他经过三干河开得很快,好像不想久留,我知道他一定是顾及我的心情,因为这条河埋葬了我全部的家人,河里有我前半生所爱所恨的灵魂。
郁盛说要找个酒店安顿下,我茫然地点头。现在会儿只能听他的,因为我已经在为了去姐夫家而感到紧张了。我一直对他内心有愧,当年期盼他娶我姐姐,也不过是为了我一己私心罢了,在他和我们这个家牵扯的那短暂一两年里,他没有落得一丝半点的好处,无论哪个方面都是。
他确定十分爱我姐姐,而我姐姐却是为了圆我的梦。
我很害怕,也许一进到他家门,一想到过去发生的种种,我就会疯狂地流泪。但是为什么才刚刚进酒店,我就已经想流泪了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家乡的空气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你知道出处吗?”郁盛问我。
“高中政治书,客观唯心主义。”
“不是说这个。”他不听我打岔。
“所以是什么出处?”我有点麻木。
他把提前准备好的厚厚的白信封塞在我手中,说:“有人忧愁‘人皆有兄弟,他独亡’,便有人劝慰他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我不明白,不想听……”
郁盛见我形容萧条,便摆正我的肩膀,认真道:“生死之事人力不可挽回,我们只能尽人事。小艾,过去的事情不必沉湎,做我们该做的,凡事向前看。”
第33章 那几天我在S市惶然无措……
我去到李毅良家中,简朴的二居室已恢复了往日的整洁,让人看不出办过丧事的模样。朝西的小开间里弥漫出香烛味,他的大姐李月红带我们给他烧了一炷香。
我看着他的遗照,心中万分悲凉,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也不知这香最终是烧给了谁去,能不能将亲人的寄托带入往生之门。
回到客厅时,李月红热情地招待我们坐下,端茶倒水,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神色,与数分钟之前的凝重全然不同,我很迷惑地与郁盛对视一眼,他小幅摇摇头:“没事的。”
李月红大姐年岁超过六十,花白了半头。她干燥肿胀的手拉上了我的,亲切地说:“小艾,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我心想与这位姐姐相见还是八年前我亲姐姐离世的时候,那会儿我十几岁,才没上大学多久,确实还是个稚嫩的孩子,人情世故一点不通,甚至没有跟她打过几次招呼。这几年受学习和工作蹉跎,久不回乡,他们觉得我变化大也很正常。她仍对我保持着善意,我感念地点点头。
“我弟弟在世的时候,总是提起你,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读书,在我们眼里呀,你跟我们的孩子是一样的。”
“谢谢姐姐。我在外面很好,这么久不回来,是我的错……”
“能过来就好。”
她看向郁盛:“小伙子,你也坐。我给你们准备点午饭,你们吃过再走。”
“不用麻烦了,我们……”
“不麻烦,不麻烦。”
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她。一个失去最后家人的女人,和我一样的女人。
李月红去旧厨房中忙碌,我和郁盛在客室转了一圈。
客厅装饰已经消损多年,在明亮的日光下显得泛黄严重,起泡的墙面上挂着一些老照片,有李毅良姐弟的,也有我们姐妹的,很久之前就挂着了。我看见茶几上摆着姐姐姐夫生前拍的简单的“结婚照”,姐姐坐在水果店收银台上举着手比“耶”的姿势把我的记忆拉回了九年前,那会儿她真的幸福过。
我悄悄抹去眼角的泪,郁盛抚上我的肩,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我离开家的时候,姐夫打电话过来,问我还回不回来S市,我心肠硬得很,说不想再回,他说好,让我在外面好好过……早知道会这样,我何必要那么决绝地与他们断了联系,到头来后悔的还是我。”我抽了张纸擦去多余的鼻涕,可是怎么也擦不完,“我以为我走了,以前的人和事就不复存在了,没有什么还能触动到我,但是呢……”
郁盛无声地把我拥进怀里:“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我终于在他胸前呜咽出声。李月红始终没有走出厨房,我们各有各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