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是简单的斋菜,她做了红烧豆腐和韭黄炒蛋,一锅西红柿鸡蛋汤是郁盛喜欢的,我们满足地饱餐一顿后,再次迎来离别的时刻。
我的眼睛肿胀但已落不下眼泪,这是万幸,免得我再大姐面前绷不住情绪从而引起她的连锁反应。她去里屋给我准备一同带走的东西,我也将白色信封悄悄放在了她常坐着念经的那张樱桃木矮凳上。
她急匆匆从姐夫曾用的卧室出来,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看那色泽我以为是上世纪某个年份的旧物,接过一看确实摄于2008年底,姐姐住在疗养院的时候。相片上我推着轮椅,姐姐快乐地笑着,我也快乐地笑着。
我的双手近乎颤抖。
“这个是我弟弟最喜欢的照片,现在你拿着。我弟弟他不会说话,我也不会表达,有的时候我看着他拿着照片摸索,想劝他,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怎么说出口。你把照片带走吧,带走之后,不要再回来了。”
“姐……”
“听姐的,出去吧,别再回来了。”她笑得眼睛挤在鱼尾纹里,连浑浊的眼白我也看不见了。
她按下我的手,让我把东西收好,我咬住嘴唇,不再说任何反驳的话。
“小伙子,好好照顾小艾。她只剩一个人了。”临行前,她对郁盛叮嘱道。
我们于午后回到车里,车内被太阳晒得温度很高,可我心里却好像有冰川流过。我是一个人,她何尝又不是孤身?在上海这个繁华又复杂的城市,我见过了太多太多心口不一、两面三刀的人,他们从我身边走过,留不下一丝半点的影响;而所有对我好的,充满一腔热情的人,却留在了我百般逃离的S市。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离开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在S市,三干河,以及曾经住过却又消失了的村子,哪儿都没有我确定的归处。
“现在去哪儿?”郁盛发动车子,他是真心想要逗我开心的,可他笑的样子,太僵硬了。
“我要去卖房子。”
我们在S市待到周一,所有手续办完,已经下午五点。天一变黑,我就觉得紧张,这里没有再多的安全感,我心里急急想回上海,郁盛却有事耽搁了半天——他母亲知道他回S市的消息,他被家里叫回去吃饭了。
他把我送回酒店时再三向我确认:“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用同一个理由拒绝了他三次。他没有反问我为什么没准备好,只是送我上楼,给我订好晚饭,然后监督我趁热吃上。向我保证说:“我八点就回来,你倒计时,我绝对一分不差,好吗?”
“你干嘛这么严肃,我不管你的,随便你几点回来。”
可事实是吃完晚饭,我就已经在倒数了。
那几天我在S市惶然无措,心理上很依赖郁盛的。他是那么坚实可靠,只要他在我身边,我的呼吸都会极顺畅。我百无聊赖地盯着手机,流水账似的向段林安汇报这几天奔走的事宜,然后佯装不在意地嘟囔一句:“这郁盛怎么还不回来。”
好像一说出来,我就痛快得多。
“他做什么去了,没在你身边吗。”
“回家吃饭,家宴。”我特地用一“宴”字来彰显他家的排场,光是催他回去的电话,我亲耳听到的就有五六个。
“你怎么不去?”
“不想去。”
“为什么?”
“总觉得很复杂。”
“复杂也是要面对的。”
“你怎么回事,还劝起我来了?”
她不否认:“不然拖着,拖到你三十岁?”
我一想:“你说得也对,明后年郁盛就虚三十了,我们年纪都大了。”
“我正好三十。”
我诚心诚意道了个歉:“对不起,林安姐,我收回后半句。”
“话说回来,郁盛家里到底什么来路,以前听裴元说起过一两次,那时总以为他是在吹牛。”
“他爸爸以前是S市一把手,退休前在省里身居要职。”有名的人,只要稍微搜一下名字,他的履历从20岁开始都会清清楚楚地挂在网页上。
第一次看到词条的时候我和段林安一样震惊,因为超乎想象的部分实在太多。高中和大学时期,我还以为他父亲在厉害顶多不过是县里叫得出名字的官罢了,现在想想,我就像个井底之蛙,这辈子接触过最大的官是F大校长,他在教育部担任了一个中等官职,再往上,便无其他。
“行路难,畏途巉岩不可攀。”
“谁说不是。”
等到八点,郁盛还没有回来,微信一条消息也没有。我有种隐约的担忧,额头血管突突直跳,可我不敢给他打电话,因为他是一个守时的人,超过了时间还不打电话知会我,一定是有其它原因的。
可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还了无牵挂呢?
我艰难地熬了半小时,看到墙上时钟跳到八点半整,小心翼翼地拨打他的电话,刚“嘟”了两下,大门解锁,郁盛黑压压的人影缓慢移动进来。
他低着头,阴气沉沉。
“你回来了。”我喜气不减。
“嗯,回来了。”
他把车钥匙放在桌面,背着我脱下大衣,我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帮他把衣服挂好,我好奇极了,他怎么晚了半个小时,为什么回来了又不看我。
“郁盛,你……”
“我去洗澡。”他消失在卫生间尽头。
我在套间里走来走去,越琢磨越郁闷,越琢磨越不安,等他穿着浴袍从浴室出来,我闲逛似的迎上去,问:“晚饭好吃吗?吃了点啥?”
他不说话,并把我甩在身后,自顾倒到了床上去。我很快就发现我问的问题是致命的,并且充满了讽刺,因为我坐在他身边强行捧起他的脸时,我摸到他的脸火辣辣的,很不正常。
“你怎么了,郁盛,你的脸很烫。”
“我没事,有点热。”他掰开我的手,滚到另一边去。
我再傻也能察觉出他的逃避,又挪到他身边,担心地问:“你发烧了,是不是不舒服啊?你让我摸摸。”
“别了……”
他扯开我的手。此时他背对着我弓着身体,宛若一个巨大的婴儿蜷缩着。我俯身用我的脸去贴他的,感觉不出有何热度,可刚刚的滚烫之感分明还指尖还没褪去,总不是我的错觉吧?
“你让我看看你的脸。”我极力展现着自己的温柔,企图诱哄他。
他不动作,呼吸很重。我只好抱着他趴了很久很久,也蹭了他很久很久。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哭了,眼泪滴在他耳根,他一震,便要坐起来看我。
我才看到他右脸的巴掌印,通红又立体,我惊愕之余,他的唇角颤抖,说了声没事,但这热络的红巴掌却像是直直地扇进了我的心里——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说出一句没事?
第34章 我爱你,阿盛,我什么都愿……
郁盛本就是一个不太愿意流露负面情绪的男人。不论我怎么问,他都缄口不言。
我只好作罢。不过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改掉他用沉默进行发泄的坏习惯。
前几夜我抱着他睡,这天换我将他置于怀中,我摸索他的脖颈和极短的发丝,宁静的夜晚恢复太平,仅有指尖酥酥麻麻。我观察他的睡颜,他睡着时踏实安稳,呼吸几乎不可闻,一只手将我的腰紧紧搂着,半张受伤的脸正对我胸/前,生怕我半夜跑了似的。他不知道,要说离开,我比他更舍不得,而且我对他的爱,完全大过于心疼。
周一上午,我们收拾行装重返上海,昨天的事有如一场噩梦,随着郁盛脸上伤痕的褪去而烟消云散。回去的路上我计算自己的家当,回来这一趟,我把所有的物产兑换成人民币,房子卖得急,多少有些亏损,但比起前些年的穷困潦倒,我已经相当满足了。郁盛问我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我说我也具备人才引进资格,想买自己的房子安顿在上海,他不置可否:“你怎么高兴就怎么做吧。”
我这一招置换进行得太迟,如果早在刚分到拆迁房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把房子卖了,也许还能在上海挑到更大更好的房子,九年过去房价涨了快一倍,凭我现在的实力,只能买个四十平的老破小。
说这些懊恼的话显然无用,回了上海,我第一时间找了中介公司看房,一周后相中一间30平的复式住宅,价格与我实力匹配,只不过位置远了些,靠近海边。郁盛觉得既然我不介意位置,不如在沿边乡镇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农家院子,价格便宜面积又大,很适合养老用。
我说养老想得太远,而且那些房子多半破损老旧,重新装修要花大代价,有没有产证和学区还不一定,我可不想为了种几棵菜、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而费那么多力气。
“你考虑学区做什么,我没有学区吗?”
“……”
“你很急着搬新家吗?”
“那倒也没有。”
“那就慢慢来。装修的钱会有的,时间也会有的,等过了几年,你又重新喜欢上种菜也不一定。”郁盛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有个院子挺有意思,住在乡下不代表没有生活的品质。”
他这么一说,我下定决心异常迅速,年前抓紧看房,最后房子买在老港,全部积蓄都花了出去。这栋老屋占地约一百平,院子占二十平,上下两层,坐北朝南,规制与南方常见的民宅大致相同。令我很快乐的是它建于1992年,比我出生还晚两年,我顿时觉得它不老了。原主人把屋内家具搬空,空空荡荡适合动工,我想我手里没什么余钱,装修房子恐怕真的得等我工作攒上些时日。
但是有了房子比有钱更踏实,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十二月底,郁盛叫我去他家里住几天过元旦,顺便庆祝买房。我终于可以把在顶楼吃火锅的想法付诸行动。那天我们采购了许多新鲜食材,由于郁盛不能吃辣,最后只好安排鸳鸯锅。大冬天的吃露天火锅,冰火两重天,但我吃一次就爱上了,边吃边看夜景,看外面繁华的街道,心里会有种在步履匆匆的世间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总是愿意负责收拾残局,这一点我很欣慰。在他刷锅洗碗的时候,我去他书房待了会儿。这人比我想象中更爱读书,整壁书架上大概放置了一千多本,低至脚跟,高到天花板。我挑书挑得眼花缭乱,尤其是看到他居然还读英文原版书,不禁暗自惭愧,我才是真正中文系学生,英文不如他就算了,国学也读不过他。
徘徊间,我在书架的角落里看到一只别致的木盒,一看就有些年份了,盒子精雕细琢,锁眼处没有合拢。好奇心驱使下,我打开了它,引入眼帘的是一张张褪色的明信片,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味道。
我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秘密。
既然开了,我决定稍微翻一翻,随意举起几张,上面字体如花,钢笔印记淡薄,还算看得清:
“阿盛,几年不见,你肯定又长高了,今年生日,哥哥又犯难了,不知道送你什么,只好猜测你的喜好,猜测你的尺码,给你买双新球鞋,托阿姨给你带回,要是喜欢,就常穿。——郁澜”
“阿盛,对不起,今天哥哥不在家,没能保护你,下次要是再有同样的事发生,哥哥一定尽全力。新手表你收好,明天开始也要认真读书,知道吗?——郁澜”
“阿盛,别让妈妈难过,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随时都可以。手机藏好,别被爸发现。——郁澜”
“对不起,阿盛,是大哥太懦弱,大哥帮不了你……你要好好努力考上名校,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看到这里,我心中勾勒出一个无奈的仁兄的形象,但看他文字,忽然又想起很多年前在家里拆迁时搜出的姐姐的信件,分明就是他的字。
他约姐姐在酒店相见。他们到底有过什么故事。
“小艾,出来喝果汁——”郁盛在厅里叫我。
我赶紧收起浮想联翩,关上木盒,飞快跑向他:“我正好想喝果汁,你真体贴!”
“榨杯果汁就算体贴了?你可真好养活。”
“那是自然。”
一月份放寒假前,我的论文没有冲上权威,退回后我重新投稿核心期刊,倒是顺利登上了。这意味着我的博士生涯得以早一年结束,以不太完美的成绩结束。
稍微有点遗憾。
段林安学校放寒假,回老家后,她跟我说起她大哥身体状态和心理状态都还不错,我悬着的心总算
放了下来,人好好的就行,这样一来林安姐也能过个幸福年。有一个周末午后,我坐在郁盛的晾台与他分享这事时,他问我:“如果我以后生了病怎么办?”
“把你遣去敬老院。”我不经思考地说。
“要是我没老就生病了呢?”
按照常理,作为女朋友,应该用“呸呸呸不准乱说”这一类措辞阻止男朋友的不吉利发言,但是我思考了一下,说:“可能送去疗养院吧……”
“我还在想你要是生了病,我要不要把我的心肝脾肺肾捐献给你,没想到你要把我送走……”他讪讪地看着我,“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东西。”
“啊,是吗?”我被他前一句话打动,“可是你捐给我我就要,我不就变得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了么。”
“基于你情我愿,怎么就算自私自利贪得无厌?”
“你情我愿也得建立在我们是感情深厚的爱人关系上,此番感情对你有一定的道德绑架,而且,既然是爱人,我又怎么可能让你做不利己的事?”
“你好好的,对我来说就是利我。”
“你太片面了,对我来说也是啊!”
“……就你会磨嘴皮子。”
“哼。”
他继续捧着书目不转睛,我忽然感觉自己不近人情得有些过分了——他难得说句走心的情话,我却巧言讥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