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人,招招手就会有无数人献上自己的作业,他却偏偏找我。
以后的每一个早晨,我都能看到桌面有豆花和油条。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同样的,每天晚上也都把我的作业夺走。直到高考前一天,学校没有布置功课,也停了晚自习,我们被允许六点钟回家,那种感觉非常的陌生。好像回到了一年前姐姐刚生病的时候。
我对高考心怀的恐慌也如对姐姐的疾病的担忧一样,在裂缝的金色夕阳之下,烤得火辣辣。
坐上回乡下的公交车,我打开手机和姐姐通话,她说给我准备了晚餐,有我最喜欢的鱼头炖豆腐和红烧大虾。我想她这么铺张肯定对我寄予厚望,可我不一定能担待得起啊。
晚上,姐姐叮嘱我把不熟悉的部分再看看,加深记忆,她说得倒简单。也是,当年的高考状元眼里有什么是难的呢?可惜她的学术知识早已忘得精光,如今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我像绷紧的弦一般紧张。准备好所有考试用品后,躺在床上开始失眠。熬到快要十点,某种不安聚集分裂滋长了到最大值。
睡不着可怎么办,明天六点就要起床去考场。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了手机振动的声音。心想明天可不能把手机装在书包里带走,一轱辘爬起来。
有条未读短信,来自郁盛。
“现在还有没有不会的?”他问。
“我能没有不会的么?我又不是天才。”
“明天下午数学注意时间分配,不会的题目跳过,能拿分的坚决拿分。”
“你最喜欢的数学老师已经说过了。”
“我需要再提醒你一遍,免得你盯着一道题死磕,你别跟我说你不这样。”
“你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我发完这句话,意识到他并没有什么可操心的。所有人都知道以他的实力能上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学,只要他正常发挥,任何人任何事都构不成他的威胁。
“早点睡觉,晚安。”他说完最后一句。
那句晚安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能亲切上升到暧昧的话。我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但他使我的负面情绪降了一些。在我生命中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无论虚情还是假意,对我付出过关切的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他是其中之一。我是矛盾的,大多数时间讨厌他,小部分时间又觉得自己误会了他。
高考三天在超高温中结束,那一年考题难度有大反转。一向偏难的数学相当简单,而语文和英语则难到让人摸不着头脑。我的历史和政治发挥稳定,剩下的全看命。
收拾完学校的东西回到家,姐姐看我表情还不错,问我有没有把握。我说:“反正有学上,你别担心。”
姐姐高兴坏了,从地里摘了香瓜给我吃。
这一年我们的院子里的花色较少,只种了一些不用施肥、仅仅播种就能生长的果蔬。郭婶拿来她种剩下的几颗茄子秧苗随意地种在我们的地沟边上,黄瓜和长豆没有。丝瓜架被几根麻绳替代,最近一段时日有往院墙攀爬的趋势,黄色小花密密麻麻缀在繁茂的枝叶上。我感慨这小小一片土地颇有生机,青菜、毛豆、韭菜,胡葱,尤其是那一大片空心菜,绿油油的怎么掐都掐不完,无私不间断地丰富着我们的餐桌。
“要不我去找个暑假工先做起来吧。”我跟姐姐说,那时我已经感应到高额的学费正在等待我了。
“这……唉。”她叹了一口气,歪过头去,必定是在想,如果她好好的,我这个暑假将吃穿不愁受尽公主般的待遇,而不是为了几千块钱的学费而冒着酷暑奔波。
我嫌弃她总是唉声叹气:“花钱上学总比没学上好。不就赚个钱的事么?我去市区找两个月的临时工,怎么也能赚到小几千块钱。”
“那我也去村长家里要点活儿干干,我看那些个老太婆每天在家勾编小孩的袜子,我年轻,手脚比他们快。”
我没有拦着她,这是她稍微能缓解内心歉疚的方式。而且我们两个接下来的生存,非常需要钱。
自恢复饮食之后,姐姐的身体回弹了不少,脸上看着有肉了,也有了光彩,而我是相反的。我的头发越剪越短,脸上晒得越来越黑,走在外面像个刚上初中的小男孩。因而我第一次找工作碰了许多壁,像咖啡厅、速食餐厅这些店,他们都只需要形象好气质佳的女店员。我又去一些不用上台面的店铺面试,他们说我没满18周岁不敢收我——我又因为年龄挫败而归。
后来,村里邻居说他常去的网吧好像在招人,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走了一趟,并且谎称自己18岁刚刚高中毕业,想要勤工俭学,那里老板是个不太爱管事的,他叼着烟打量我:“你会收银吗?能熬夜吗?”
“我可以学。”
我最终有了一份工作,从六月中旬开始,预备做到八月末,两个半月时间,老板承诺给我3000块钱。但那个地方做一休一,时间长路程远,我怕姐姐担心我的安危,就跟她说是商务写字楼前台值班,有保安的,没有什么比这更安全。她同意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了裴元。
他是和我没见过的几个男孩一起来的,看到我时无比稀罕:“夏艾!你在这儿干什么!好巧哇!”
我坐在收银台:“我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位于我身后架子上是满满的烟酒饮料,他随便指了罐红牛:“来三个。你在这里看店?”
“12元。”
他从屁股口袋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你也太辛苦了吧,好不容易解放了,为什么不在家里歇歇。”
“你不也没歇?大中午的跑出来打游戏,不累吗?”我仔细地查核纸币的真假,然后把零钱找给他:“身份证给我,上网需要登记。”
“听见没有,需要登记。”
另外两个男生可能是第一次来,动作没那么娴熟,就像第一天上班的我。
“那我们去玩儿了,你好好守着,等我有空了出来找你聊天。”裴元对我眨眨眼,随后和那两个兄弟勾肩搭背去了内厅游戏间。
我想,做有钱人家的孩子真好,出门玩乐有人陪,消费就用百元大钞。他们脸上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因为生活不曾给他们压力和折磨,暑假里,他们多得是自由消遣的时间。
——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没有百元大钞罢了。
裴元那个大舌头传播消息的速度很快,当天晚上郁盛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做什么工作。
“在网吧,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晚不回家?”
“24小时轮班制,等到明天早上老板来换我。”
“一天隔一天?”
“对。”
那头沉默片刻,他说:“对身体消耗太大了,你吃不消的。为什么不找个简单方便通勤的工作?”
“我要是有,至于做这个吗?”我想起那句经典的“何不食肉糜”,不禁要发笑。
“网吧鱼龙混杂不适合你,我帮你找找看有没有图书馆之类的工作吧,我有个姐姐她……”
“不用。”我打断他,“郁盛,你不必帮我到这个程度。我姐拜托你教我功课,直到我考上大学,现在高考都快结束一个礼拜,我想你的忙应该帮到此为止了。”
“是吗。”我听不出他的语气,是疑问句或者是陈述句。
我说是的:“虽然没见过,但我知道阿琨在你家生活得很好,不能再好。现在我姐身体也好,我们知足了,就让我们恢复到最开始,互无瓜葛的时候吧,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郁盛在沉默。我又问了一声:“喂?在听吗?”
“你说得对。你可真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
说完他挂了电话,我听得他语气里的尖酸,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有一丝丝的后悔和难过。
裴元玩到半夜才出来,大摇大摆打着哈欠,结账时先让那两个出去打车。他问我多少钱,我说:“一人三十。”
他算算零钱不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喏。”
我还是核查真假:“找你十块。”
“你怎么还不下班。”他挠着头问。
“我要通宵值班,明天早上回家。”
“这么久?你是机器人吗?”他眼睛瞪得很大,“我要去举报,怎么能让一个学生24小时上班!”
“你打你的游戏,别影响我工作!”我呵斥他。
“我怎么是影响你,我是关心你!”
“关心我就是给郁盛打小报告?你们俩真是穿一条裤子的,做的事都是一脉相承啊!”
“屁!我随口跟他说了一声,就算打小报告了啊?!”
裴元生气的时候拳头总是握得紧紧的,我怕他掐我后脖或者干脆揍我一顿,便不敢在这大半夜的时候招惹他,我对着他:“你朋友在等你,赶紧走。”
“不行,你知道女孩子怎么能在这通宵上班,有人跟你胡搅蛮缠怎么办,有酒鬼过来欺负你怎么办?”
我怀疑他就是他口中那个喝了酒胡搅蛮缠的客人,当他强势地握住我的手腕要把我带走时,我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他跟郁盛不是好兄弟么?郁盛所受过的待遇,想来他也是注定要承受的。
“啊啊啊啊啊——你是狗吗——”
第11章 当我看到别人境界比我高或者……
裴元觉得自己像冤大头,我还觉得我像冤大头,这班才上了一天就被举报,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姐姐知道我在网吧上班后打死都不让我再去,好似得知依萍在大上海工作的母亲,不仅对我实施道德绑架,还口口声声维护告密者:“郁盛跟我说这些,自然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需要!谁需要他为我好?劳动力是我在付出,钱是我在赚,我想干什么是我的事,怎么连这个都要干涉我?”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在写字楼。”姐姐气得发抖。
“因为我猜到你对网吧有不好的想法!”我卖力地跟她解释,“谢文浩大哥不是经常去吗?也没见出过啥大事啊,到处都有监控,大家太平得很!”
“因为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真的有什么意外,你的细胳膊细腿能干嘛,能保护自己吗?”
“哪儿有那么多意外啊!”
“万一呢!咱们家还经得起什么意外吗?”说着,姐姐哭了,松弛的眼眶里掉下几滴眼泪,她颤抖着抹去:“生病之前我还觉得我能健康长寿,但现在,你觉得我还能活几年?”
她夸大了我工作的危险性,但出于情理,我又是理解她的,在这件事上,我们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你让我去吧,你随时给我打电话,行吗?”
“不行,不许去。”她坚决反对。
早上下班回到家我已经很累了,再没有精力跟她争辩:“不去就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学费你给我掏行吗?”
说罢,我上楼回到房间把风扇开到最大,在嘈杂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每一次任性都伴随着姐姐付出的巨大代价。那天她勾编袜子做了一整天,以一只5毛的价格赚了不到50元的人工费,但人却发烧到深夜。我半夜里起来找东西吃才看到她戴着退热贴喝白开水,我问她:“你怎么回事?”
“有点发热。”她无所谓地说。
“什么叫有点发热?医生不是说有任何异常就去医院的吗?你在家里忍着干嘛!”
“我知道我什么毛病,因为白天吹了风,所以有点着凉,你不要大惊小怪。”
“你跟我上医院去。”我拉扯她。
“你别烦我!”她突然态度恶劣地将我撇开,“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说得没错,一旦有了什么事情,我这小胳膊小腿什么都做不了,最基本的拽她都拽不动。我知道她在跟我较劲,较劲的时候我更拗她不过。
又过了一天,网吧老板联系我:“你来还是不来?”
“我不来了。”
“行,干一天是没钱的。”
我说好的。
我最终还是屈服了,姐姐拿她的小命做赌注,我怎么可能让她输?没隔几天,郁盛约我在市中心见面,他带我去了他某个姐姐开的书店。他将我以同学的身份介绍给一个优雅端庄的女老板:“小艾家里情况比较急,麻烦您优先录用。”
女老板怜恤地看了看我,轻而判断道:“看起来是个爱读书的孩子,知道怎么整理书架吗?”
我跟着她去,走动间忍不住东张西望:这是一家豪华装修、占地两层楼的大型私人书店,一楼以售卖为主,二楼的珍藏本本用于租借。她带我在书架之间穿梭,一点一点把我该做的工作解释明了。原来我的工作颇为繁琐,不仅要负责上新,还要给书籍归类排序,每天定时定点检查书架情况,乱了需要收整,丢了要登记。收银、出借以及书店的店内卫生也是我做。
“我本来想招一个男孩子,但是阿盛介绍你来,我想这应该是你我的缘分。”她手中端一杯精致的茶,单手撑着腰对我说。
“我会好好干的。”我温顺道。
第一天仅仅是打了个照面,并没有直接开始上班。趁中午有空,郁盛带我去吃了肯德基,我难得听他的话,他面上有光,神采奕奕。
答案和本科分数线出来了,他问我估分情况怎么样,我说我没有估过。
“为什么不估一下?”
“因为变的只会是我的心情,而不是我的答题卡。”
我埋头咬汉堡,不小心被番茄酱呛了一口,他把可乐推到我面前说:“喝点饮料。”
“不喜欢喝。”
生活没有厚待我。我总是高傲地昂起脖子,碰到荆棘时又低下头。在郁盛面前我大概是个软硬不吃的大鹅形象,什么都要顶撞一番。可他没见过农村里斗志昂扬的大鹅——虽然看着凶猛凌厉,但被宰杀吃掉是它们永远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