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喝就不喝。”
“谢谢你给我介绍工作。”姐姐让我务必和他说。
“没什么,小事一桩。”
是啊,别人家18岁的男孩还在家混吃混喝打游戏的时候,他已经有门路可以为贫困的同学介绍工作了,还能如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肯德基的桌面很小,比高三教室的单人桌面还小,以至于我们两个都撑在台面时,他的面额离我很近很近。我很少近距离看他的五官,那会儿轻轻一瞥,忽的觉得他比高一高二时长开不少。他鼻梁高,额面宽,剪一利落的寸头;眼睛不大,是上斜的内双,但因为常常笑的缘故,看的人会自然觉得他面善。他们说,薄唇的人善言谈,却难有真情,我看郁盛大抵也是如此。
“等上了大学,你要改改脾气,不然铁定吃亏。”
“吃不吃亏,我又无所谓。”
“能不能不要我说一句你就回一句?”
我愣愣地瞧他一眼:“不然我说什么?我讲的都是事实。”
“没有人会一直把心情写在脸上,除了阿琨因为生病。”郁盛优雅地擦去嘴角的油渍,“人的形态应该是多面的,因为你接触的人也是多面的。等你以后接触了不同的圈子以及不同的社会生活,你还要以现在这种锋利的面貌去对待别人吗?你要学会周旋,善于应对各种关系。只要你内心强大、阳光,就没有人会轻视你,你也不必自怨自艾,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早晚有一天,你会比社会上绝大部分人出色,也许再过十天成绩出来,你就已经超过了95%的同龄人。当然,竞争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还包含了感情的等价交换,没有人会不求回报地对你好,你接收的部分也是你必须要付出的部分。”
他黝黑的眼睛深邃至极,大道理一串一串,我看他才是个鞭炮。我的确没有他成熟,再怎么说都说不过他。
“你看,你又不屑。那我再加一句吧,你首先应该学的,就是管理你的表情。”他悠闲地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看似和谐的气氛里根本没人能猜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被他一语中的的是,我的高考成绩超过了全市95%的同年级学生,全校文科班排名第四,高出一本线50多分,其中数学超常发挥高达135。而郁盛本人更佳,不仅总分保持第一,还紧逼去年清北的录取分数。
和姐姐琢磨一番后,我们谨慎地填了上海T大中文系的志愿,没有条件离家太远,去上海坐大巴2个多小时是我能忍受的极限,外加T大电话过来愿意为我减免学费,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一直都没有刻意去了解郁盛最终的决定,直到回校毕业典礼那天,榜单上第一行——原来他相当保守,选择了F大,同样是上海。
F大和T大紧紧相连,我在书店的电脑上搜索过。
有种无缘无故的欢喜在我内心产生,但当我看到裴元的名字时,我望而却步,他怎么也上了T大?他那破成绩,能考上T大?
“我只要能上一本线,就能上T大。因为我爷爷是T大经济学教授,懂?”上了大学之后的某一天夜晚,裴元和我走在回学校的林荫路上对我如是说。
裴元许是从郁盛那里拿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死皮赖脸地要我帮他庆贺:“以后我们就是大学同学啦,开不开心,快不快乐?”
我回了两个字:“个鬼。”
在书店待久了,才知道书老板娘姓王,名字叫缇钰,她是文化街有名的才女,常有貌若文豪的中年男子来找她,聊几句以后,在二楼一坐就是一下午。老板娘四十出头风/韵犹存,却不招蜂引蝶,她有种收敛的气质,一言一行极为得体。我从她身上看到郁盛的影子。
当我看到别人境界比我高或者能力比我强时,我第一反应是有种技不如人的羞愧感,然后感叹这个世界的参差。郁盛让我阳光、强大,但他似乎没有考虑到我的实际处境——除了学习上,我各方面都是一个低于平均水平的人,我拿什么去阳光强大?无论是自卑心作祟也好,还是嫉妒心作祟也好,我的内心总是酸涩的。
漫长的暑假期间,他来过书店好几次,二楼闲坐,看看文化与经济之类。有一天他穿了件无袖的运动衫,满头大汗地跑来:“夏艾!夏艾!”
我在里面整理被放乱的图书,循声望去,只见他手里托着一只尚未开眼的奶猫,奶猫通体黢黑,连脚掌都是黑色的。它安静地趴在郁盛手上,四脚紧紧抓着他手腕,我惊道:“你哪儿找来的?”
他扬手在我眼前晃悠:“附近弄堂里捡的,好看吗?”
第12章 荷尔蒙在我十六岁的体内膨胀……
小黑一生活到了13岁,于2019年突发心脏病去世,在它去天堂之前,它一直都是我与郁盛产生交集的媒介。它见过院子里春夏秋冬的每一株植物,迎接过一批又一批冬去春来的家燕,杀死过无数只讨人厌的壁虎和蚊子,也送走了姐姐。
“就一只吗?你不会是把人家刚生的小猫咪拐回来了吧?”我难掩欣喜,姐姐说黑猫镇宅辟邪,她一定会很喜欢。
郁盛耸肩:“我已经找过一圈喽,应该是个被遗弃的。没人养。”
“你要把它送给我?”
“反正不是送给我的。”老板娘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背后,她摇着团扇,“快拿走吧,不然我马上就要打喷嚏了。”
郁盛笑得灿烂:“那就借个箱子用用。”
“你们自己找去。”
获得许可后,我带他去杂物间找纸箱。书店每天都有好几十箱新书过来,那些空箱子被我归置整齐,各种尺寸应有尽有。不过杂物间拥挤得很,只能我一个人进入,两条腿插在物品和物品的缝隙里。他在门口守着,我翻到一个先抛出给他:“接着——”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迅疾而至:“这个会不会太大?”
“先装起来试试看。”
他放好箱子向我伸手,意图扶我一把,我没好意思,靠自己的力量扶着门框跨出去,问:“它睡得死沉死沉,确实还活着吧?”
“活着,肚子是热的。”
我们两都半蹲下腰观察箱子里的小东西。我注意到郁盛身上的汗还没有干,额头和脖子全是汗珠,细细地挂在他白皙的皮肤和肌理,靠近了闻也没有任何不好的味道。我分明看到了他一副全新的阳光面貌。
“你刚刚在干什么?”我问他。
“体育馆打球。然后跟朋友来附近买了点吃的喝的。”
“他们人呢?”
“肯德基坐着。”
我点点头,用食指轻轻触摸小猫的腹部,它的肚子圆鼓鼓的,随着呼吸时起时落:“可是它吃什么呢?”
郁盛随意擦了把额头的汗,起身说:“附近有宠物店,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不一会儿他买完东西过来,告诉我要科学喂养,我才不跟他讲什么科学不科学:“我们村里的猫可以活很久的,有的活了十几年,也没见人家怎么个科学法。”
“行,随你怎么养,活着就好。”
郁盛又说我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不肯给它取。我说:“既然养在我家,就要入乡随俗,我们村里都是按颜色取名,村里还有一只叫小黑的小狗。”
“你喊一声小黑,它俩同时来找你怎么办?”
“来就来呗,我又不怕狗!”
我把小黑带给姐姐,姐姐在家赋闲,随便养着养着,猫崽就长大了。我开学前它已经学会了吃大人的饭,长得黑黑胖胖,圆圆滚滚的,只不过不太活泼,总是吃完就趴着睡觉。
郁盛与我之间短信和电话增多,他会问我工作情况和小黑的生存状态,我与他的关系从针尖对麦芒转化为暂时的和谐,尤其当他来我这里看书时,他读他的,我干我的,那样短暂而和平的氛围让我产生了我们会永久如此的错觉。
可能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吧,我不确定,但我彻底相信他出现在我身边是以相助者的身份,而不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坏人。
开学前,郁盛最后一次来,正值下班前十分钟,我在二楼搞卫生。他站在楼下门口和老板娘闲聊,偶问到我人在哪里,老板娘说我可能在洗手间。
她趁我不在悄悄问:“以前一年也不见你来一次,这个暑假倒来了七八回。你跟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喜欢夏艾?”
我在二楼的走廊里朝下看到郁盛没有表情的表情,以及他的迟疑,忽觉紧张不已。我从不期待某个人爱我,也不期待恋爱,但彼时却耳朵热得涨红,心跳速度加快。荷尔蒙在我十六岁的体内膨胀着,它让我渴望郁盛的肯定答案——即使我知道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爱情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就算发生,我也不会去应对。我的嘴是那么硬,心也那么硬,根本不会承认有好感的人是曾经讨厌过的人。
可他如果喜欢我的话,我会有那么一丁点高兴。
春秋大梦很快破灭了,楼下郁盛没有正面答复,而是轻笑:“你怎么八卦这个?”
“我是没见过你对什么这么上心!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孩子,即使再喜欢也是松弛有度的,你告诉我,夏艾为什么值得你一趟一趟跑?”
郁盛抿唇思考:“她是个心思简单的小朋友,我跟她只是同学关系。你没事不要多想,ok?”
“哦呦,你现在说她是小朋友啦,当时介绍她来的时候,不跟我打包票说她懂事又能干的吗,帮她好话说尽,我还以为她在你心里有多至高无上的形象。”
“行了姐,你别拿我玩笑。”
老板娘笑了一阵,正色说:“小艾不是有些困难么,你没这个心最好,免得以后长痛。你们家这个体制我是绝对忍不了第二次,希望你吸取你哥哥的教训,好好走在你爸爸给你铺设的康庄大道上。爱情和婚姻只是生活的附属品,不是必需品,等你有了个能让你如虎添翼的妻子,你会发现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不重要。”
“借你吉言。”郁盛的眼神苦涩过一瞬,便问:“我要的工具书来齐了吗?”
“齐了,等会儿让小艾拿给你,都是最新版的。”
“嗯,好。”
那一番对话死死地刻在我16岁懵懂的心里,无论郁盛是怎么想,他寒凉的一句“借你吉言”已经代表一切了。还好我的期望和失落无人洞悉,这永久成为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是啊,谁会喜欢渺小的我。
开学后,我正式决定与他断绝联系,那句“不还30万就不姓夏”也像被狗吃了一样不再作数。本来我跟他走近就是一个错误,错误地以为他会平等地看待我,错误地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有多重。但我只是一个小朋友而已,受他泛滥的同情心帮助过的一个小朋友,甚至连女孩、异性都不是。
他曾发短信问我小黑怎么处置,新学校怎么样,我没有回复,他也默契地不再追问,正如她姐姐所说他做事松弛有度,感应到我的冷漠时,收回手是必然结果。
我读了最最喜欢的中文系。由于同学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我的自卑心在新的生活里也渐渐被抚平。同一宿舍的其他三个女孩都是来自外省农村,属于刻苦学习的类型,我一下子感觉自己找到了伴儿,我们无话不谈,同甘共苦,第一次体会到人生有朋友的妙处。大学四年与我关系最好的,要数睡在我对面的一个来自黄土高原的大高个儿女孩,她叫段林安,复读过两年,整整比我大四岁。
段林安性格外向,直爽泼辣,讲一口地道的陕北话,我常常被她一系列的语气助词逗乐,特别是她坚持说自己讲的是标准普通话的时候,可她普通话考了三次都是二乙,这当然又是后话了。
军训结束后的我晒得黢黑,其他女孩也与我一样黑,这就显得我没那么黑得特别。其实我对自己的相貌不是特别在意,只求人家有的五官我都有。没想到的是,做体检时我的身高竟然长了3公分,但体重还维持在高考时的45公斤。
段林安说我是矮子堆里拔将军,我气呼呼地反驳她:“等我再长两年,我比你还高,到时候我就真的是将军了!”
她以无比信任的眼神看着我:“俺可盼着嘞!”
我明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长到175的,165冲一冲仍觉得困难。宿舍里这几个“姐姐”看我还算有点希望,总是拿好吃的好喝的给我补充营养,大四毕业我勉勉强强过了164。
新型模式的学习对我来说不是很费劲,因为都是些纯文科类的东西。我们专业没有高数课,这意味着数学在高中以后彻底走向了终结。经济上,学院里有个兼职群,我学业不忙的时候会去做点零工赚点零用,发过传单,去过晚托班。虽然学费免去大半,也有了贫困生补助,但还是能赚一点是一点,可以补贴家里。姐姐总是担心我身上没有钱吃不上饭,说要给我寄钱,可家里的低保零零总总加起来一个月不超过一千块,她吃饭生活、看病吃药勉强够用,我怎么还能要她的。学习上的优势直接带来的奖学金给了我莫大的鼓励,第一学期我以全班第一名拿到5000元整,回到家后给姐姐买了一台空调,搞得她喜极而泣。
我的生活总算迈上正轨,高中时的一切也慢慢抛向脑后,起初郁盛和裴元的几个电话和短信忽略不计意外,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干扰我。看到小黑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那个人,然而没什么感觉,欢喜也好,愤怒也好,都过去了。
2007年一月放寒假,我在家里陪姐姐一起做勾编袜。我手艺不行,一天只能做二十双,价格还是一元一双没有涨。装了空调姐姐也不舍得用,总是抱着热水袋,手冷了就捂一会儿再继续工作。小黑趴在我们的帐台上,歪着脑袋并不睡,两只眼睛忠诚地看着,伴着。它可真是个乖巧的小家伙,性子缓慢,或也因身体肥胖的缘故,从不上蹿下跳。
“做了总比不做好。”姐姐说。她戴着的酱紫色帽子也是她自己勾的,只要稍微笑笑,人就特别像个慈祥的老奶奶了。
看到帽子底下看到她新长出来的几从白发,我问:“我给你买的维生素和氨基酸你天天都吃的吧?”
“吃啊!怎么不吃,不吃要过期的呀!”她理所当然地告诉我。
然而我去翻她的瓶瓶罐罐却发现,药是均匀地少的,可她顶多是一天隔一天在吃,一瓶30粒能吃两个月。这个抠门的女人,日子过得四处抠抠搜搜,竟然连药都开始省了……我生气把她骂了一顿,她也气:“咱家就这个条件,整天吃这些补品吃得起吗?我吃了这么些也没见长生不老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