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趟你们辛苦了,都下去吧。”他的声音似隔着一层烟雨,沙哑而朦胧。
等那几人退下以后,男人抬手道:“皇后请坐吧。”
王乐瑶慢慢走过去坐下,她在车上闻了太多的迷香,浑身提不起力气,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所以这几步走得艰难,但又很坚定。她坐下后,手微微扶着茶几,对男人说道:“北海王费了这么大的气力把我带来此处,究竟想做什么?”
男人笑了一下,“你就如此肯定我是北海王?”
王乐瑶点了点头,“如此高超的易容术,除了仇池国的秘术,绝不会有旁人能做到。而且听说阁下出生时,先天不足,所以身形瘦削,并不似别的武将般健壮。”
元焕大笑了一声,“既然皇后如此肯定我的身份,难道不知我引你来此的目的?”
“你是为了威胁我们的陛下,还是为了北海王妃而来?”王乐瑶缓缓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当年我父亲在悬崖下找到的尸体,并不是我的母亲。我母亲仍活在世上,就是你现在的妻子,对吗?”
元焕看向王乐瑶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欣赏的情绪。
他道:“你把手给我。”
王乐瑶迟疑地将手伸了出去,元焕搭着她的脉,沉吟了片刻,“你可知大魏的后族冯氏?这个家族所诞生的女孩,通常都十分貌美,命格同样珍贵。但同时,她们像被诅咒了一样,子嗣艰难,很多人一生都只有一个孩子,或者生不出孩子。”
王乐瑶的呼吸一滞。
她身上若有冯氏的血统,那岂不是……
元焕站起来,走到一棵老桃花树下,望着远处的山光,“你外祖母怀孕之时,便被我父皇订下,若是男孩便做我的近身护卫,若是女孩便做我的妻子。但是你外祖母生下了一对女婴,双子在大魏被视为不祥,必杀其一。而且你母亲出生时便目不能视,所以被秘密送到了民间,阴差阳错随收养的人家迁移到大梁。那时,冯氏虽然派人暗中保护她,却从未告知她真实身份,也没想过把她迎回。你的姨母,便定为我的妻子。”
“多年后,你的姨母长大,随兄长到大齐游玩,两人不幸在山间走失。你的姨母遇到了隐世而居的谢韶,并爱上了他。”
元焕提起谢韶的时候,声音有几分冰冷。
“彼时,谢韶已经娶妻生子,你的姨母与我亦有婚约。但她没有亮明身份,两个人不可控制地相爱了。谢韶之妻得知后十分嫉妒,将她骗到商队之中,强行将她送离了大齐,幸好她被兄长救回大魏。她的父兄将她关起来,只等婚期。但她思念谢韶,悲痛难抑,最后自缢而亡。谢韶至死都不知她的身份,以为她是不告而别。”
王乐瑶没想到文献公还有这么一段情史,想来谢夫人觉得难堪,所以从未向人提起。
“冯氏自觉无法向我交代,也无法向我父皇交代,为免祸及全族,便谎称你姨母生病,需要静养一年。他们想用你的母亲代她嫁给我,可你母亲遇到了你父亲,并怀了你。他们之间的事,你父亲应该都告诉你了。唯一不同的便是你母亲确实跳了崖,幸好被冯太后派去的人及时救下,但她生你本就元气大伤,又伤己头部,失去记忆。冯太后用金蝉脱壳之计,将她接回了大魏,养好伤后嫁给我。”
王乐瑶听完,心情很复杂,她看着元焕,“你,不介意吗?”
元焕淡淡地说:“我们鲜卑一族与你们汉人不同,没有要女子守节的传统。我要的只是后族的血脉,至于你母亲的过去,我并不介意。何况她失去记忆,与我也算是举案齐眉。”
元焕转过身来,看着王乐瑶,“你的眉眼与你母亲很像。这几年,她虽治好双眼,但身体很不好,也逐渐恢复了一些记忆,我才知道真相。她非常想见你一面。我知道,梁帝非常宠爱你,你被我的人劫走,他必定不会放过我。此刻外面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没有你的帮助,我走不出大梁。此番我将你劫走,一来是报复他灭我仇池母国之仇,二来是看到大梁几次三番派出探子,要查你母亲的事,索性亲口告诉你真相。要不要去见你母亲,由你自己选择。”
王乐瑶自然是很想见母亲的,母亲半生坎坷,命运被人摆布,也是个可怜人。她从北海王口中,得知母亲还活在世上的消息,喜忧参半。现在她还无法信任北海王,也不知他的真实目的,不能将萧衍的病和盘托出。但她只要见到母亲,可以请求母亲的帮助。
“多谢阁下告知真相。但我想和陛下一起去看望母亲,你回去后,能否以正常的国事出使相邀?”
元焕看着她,不经意地笑了一下,笑容意味深长,“你就这么有把握,能说服梁帝放我回去?你又凭什么认为,他敢到我的地盘上?倒不如我劫持你,以你相要挟,更简单直白些。”
“阁下固然可以这么做,但这么做,陛下不会放过你,两国必有一战。阁下现在应该并不想分散兵力,对付我们吧?”王乐瑶同样笑着看他,“何况你觉得我会给你机会,威胁他吗?”
元焕拊掌大笑,“好,果然有胆识!但我给梁帝准备了一份见面礼,现在还不能放了你。你不是故意在客舍刁难那个小二,好给梁帝传出情报吗?我想他很快就会来了。”
第91章 子嗣。(一更)
岁入十月, 已是孟冬之期。
寿康殿养的芙蓉花开得正好,花团锦簇,灿若云霞。张太后带着宫人在院中赏花, 绵绵团在她的大腿上, 暖融融的,就像个厚厚的毛毡子。
张太后慈爱地摸着它的毛,身边的如意说:“皇后真是贴心, 知道您不便四处走动,送了这么个可爱的小东西给您。婢子瞧着您有了绵绵之后, 笑容都比以前多了。”
张太后道:“那孩子跟我投缘。我第一次在同恩寺见她,就觉得她是宛娘派到我身边来的。后来还是在同恩寺,她奋不顾身地救我,我就想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所以二郎宠她爱她,都是应该的。这孩子是真的好,萧家有她做媳妇, 是祖上修来的福分。”
“山阳郡公夫人和衡阳郡公夫人都很羡慕您有两个好儿媳呢。”
恰好这个时候, 陈氏和赵氏进宫来看太后, 几个老姐妹坐着聊天, 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皇后身上。陈氏说:“太后,外面都有流言了, 这快半个月了, 皇后都没露过面, 怕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赵氏是不爱管这个闲事的。毕竟皇后若有事, 最先知道的肯定是陛下。陛下那边都没动静,说明这件事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不管好的坏的,都不应该主动去捅这个篓子。
这几日陛下照常处理政事,上朝, 也没听说有什么异样。
就是听说田猎的时候,有刺客混进了营地里,后来逃走了,眼下正在建康周边的几个郡县大肆搜捕。
赵氏漫不经心地说:“陛下言明了,皇后只是感染风寒,不想过病气给旁人。御医也说了要静养,皇后身子娇弱,眼下天气越来越冷,怕是吹不得风,能有什么事?”
陈氏最不喜欢赵氏这种和稀泥的态度,既然他们已经是皇室,天家就该有天家的样子。而且她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说皇后其实是被人劫走了,根本不在宫中。此等大事,不弄清楚怎么行?
她又对张太后进言:“太后,不如我们去看看皇后吧?看一眼也能安心,您说会不会是怀孕了?”
张太后愣了一下,寻思着有这个可能性。
前段日子,她补汤补药的没少给皇后喝,皇后身子是弱些,民间也有坐胎不足三月,便不能说出去的风俗。莫非真是有了,正卧床休养?
张太后也甚是想念皇后,几次派人过去,都没见到她的面,又担心她的身体,就点头道:“那我们便过去看看吧。”
如意一看太后和山阳郡公夫人要去显阳殿,衡阳郡公夫人也只能作陪。她立刻对身边的宫女吩咐了两声,那个宫女抄小道先走了。
张太后行动不便,所以叫了肩舆过来,等她们一行人到了显阳殿外,谢鱼正从里面出来。谢鱼还对竹君交代了几句,看见张太后等人,连忙迎了过来,“母后怎么过来了?”
张太后也意外她在此处,对她说道:“山阳郡公夫人想过来看看皇后,我也很想念她。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是进宫来看皇后的。母后来得不巧,皇后刚刚吃药睡下了,怕是起不来……”谢鱼把张太后扶到旁边,“您身子也不好,万一过了病气给您怎么办?再者皇后一向是爱美的性子,她病成这样,肯定是不想见外人的。我先扶您回去,等皇后好了,会去寿康殿看望您的。”
“她真的没事?”张太后又担忧地往里面看了看。
“皇后就是身子弱,去田猎的时候吹了风,没事的。”谢鱼一口咬定。
张太后看着她片刻,然后慢慢走回到陈氏和赵氏的身边,“我们回去吧。”
陈氏愣了一下,“都到这儿了,我们不进去看看?”
太后真要进去,也没人敢拦着的。
“你没听临川王妃说?她喝了药睡下了。”张太后一边转身一边道,“这孩子孝顺,怕过病气给我们,所以才避而不见。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好好保重,就不要辜负她一片心意了。吩咐下去,皇后养病期间,任何人都不准打扰。有异议的,让他们到寿康殿来见我。”
竹君松了口气,领着显阳殿众人对着太后行礼。
赵氏也觉察出一丝不同寻常,难道皇后真的不在宫中?外面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如今有太后亲自保护,恐怕就算外人有几句闲言,有些猜测,但都坐实不了,也只能不了了之。
萧令娴躲在角落里,看到太后等人走了,一路小跑到中斋,告诉萧衍,“阿兄,我还没装肚子疼,大伯母就走了。”
萧宏说:“母后定是察觉了,在帮嫂嫂掩护呢。”
萧衍站在舆图前面,面无表情。这几日他皆是如此,看起来与从前无异,照常处理政务,照常上朝,但夜夜无法入睡,有时候就在显阳殿坐到天亮,手里拿着皇后梳头的篦子或是衣裳。
苏唯贞知道,皇后不在,主上如今就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只盼着快点把皇后找回来。
沈约站在萧衍身边分析道:“据查,北海王是从滑台城入境,过梁郡,沿着泗水而下,然后就失去了踪迹。他此行的目的,应是挟持皇后回北魏,所以不会伤害她。”
萧衍沉声道:“把梁郡太守调离,换彭城郡太守过去。”
“陛下怀疑梁郡太守与北海王相识,暗中放他过境的?”
彭城郡太守是柳庆远的族兄,自然是信得过的。
“陛下!”桓曦和在门外求见。
萧衍已经赐她内司之衔,准她可以自由出入宫廷。内司是萧衍新设的女官之职,在内宫所有女官和女史之上,直接辅佐皇后,也算内廷的小宰相了。
“进来。”
桓曦和着青衣皂裙,头戴笼冠,面容坚毅而英气。她对萧衍抱拳道:“彭城郡下辖的傅阳县有消息。官兵寻到县城中的客舍,说有一对姐妹曾在那里留宿,其中那个妹妹对沐浴的水百般挑剔,又在吃饭的时候,说饭菜不好,她其貌不扬,衣着普通,却方方面面都很讲究,所以小二印象深刻。臣怀疑是皇后故意留下的讯号,想告诉我们她安然无恙。”
萧宏和沈约都面露喜色,萧衍的神色却依旧紧绷着,又看向舆图。
“何时的事?”
“就在两日之前。”
两日之前,萧衍已经在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以元焕的狡猾,必不会轻举妄动,所以他们肯定还在傅阳县附近。
萧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临川王监国,侍中留守,左卫将军,内司随朕即刻前往傅阳县。”
“是!”
*
王乐瑶被困在静月庵后的小院中,每日就是陪元焕下下棋,拿闲书打发时间。元焕的藏书里有不少大梁没有的魏版,倒是挺新奇有趣的。
飞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连睡觉都要在床对面的榻上,她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其实王乐瑶很想告诉飞鸿,不用如此堤防。就她这身子骨,根本跑不了。
她知道元焕本想用母亲的事,把她骗去北魏。可她不上当,元焕才改变了计划,留在这里等萧衍,肯定要跟萧衍谈条件。
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期间,又有个老者来到此处,元焕让他给王乐瑶诊治。
王乐瑶不知这老者何人,起初并不愿意让老者诊脉。
那老者声音苍劲:“小娘子吸入太多的迷香,近来可是觉得身体倦怠?老夫是来帮你看病的,自不会害你。”
他穿着黑衣,脸上有几道青色的印记,有种神秘古朴的感觉,胡子和头发全都白了。那双眼睛似清明又似浑浊,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王乐瑶这才伸出手给他。他一边摸着胡子,一边盯着王乐瑶看。
王乐瑶被他看得异常紧张,问道:“我的身体有问题吗?”
那老者笑了笑,“小娘子生得貌美,是个人都喜欢看。”
他说话的内容很轻浮,但语气坦诚,好像陈述了一个事实,并不觉得羞耻。
王乐瑶立刻把手收回来,老者径自起身出去,走到元焕的面前,行礼道:“迷香的作用不难拔除。只是主上的推测没有错。这位娘子先天不足,是极寒的体质,虽已在用汤药调养,但如同泥入大海,恐怕收效甚微。若不想办法,就算日后勉强怀上,也会坐胎不稳,难以产下胎儿。主上若是玩玩,这样的体质刚好,不用担心子嗣的问题。”
元焕肃容道:“你可知她是大梁的皇后?”
老医一惊,只觉那女子貌美易于常人,没想到身份竟如此尊贵。上天到底是公平,赐予了无双美貌,就会拿走一些东西。
元焕又道:“你可有办法医治?”
老医沉吟片刻,“棘手,老朽得回去翻一翻古籍,您再给些时日,老朽尽力试一试。不过就算有法子,只怕皇后也要吃些苦头。”
“不急,你尽管去查就是了。先退下吧。”
老医行礼退下,元焕又在王乐瑶的门前独自站了会儿。
他是个理智的人,何况王氏并非他所出,他没必要为王氏医治。他自己久病成医,所以一见王氏的气色,就能猜出三分。这么多年,他的妻子也没办法再生出一个孩子,成了他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