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深呼吸一窒,滚了滚喉咙,道:“你是我的太子妃,我自然要陪你。”
他想说他对卢听雪并非所谓的男女之情,可是若话说出来,便好似在为自己从前的行为开脱。
他只能道:“你放心。”
青葙好似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将画笔放下,再也画不下去。
夜里,李建深难得只是搂着青葙入睡,并没有做什么。
青葙被他从背后抱在怀里,睁着眼睛,没有睡意。
寒夜的风在外头呜呜地刮着,仿佛要将人世间的一切全都毁灭掉。
青葙看着眼前绣着金丝暗纹的帐幔,与这夜里的虚无无声地对望。
她不喜欢新年。
那个人走的时候,便是新年。
那一天,他的身影隐没在茫茫的大雪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第35章 失约
日子过得飞快, 一眨眼就到了年下,一大早,柳芝同樱桃便指挥着宫人们贴春联和窗花, 丽正殿里, 到处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樱桃的对联贴歪些许,柳芝见了,抬手推了一下她的额头, 道:“还说你行呢,瞧, 歪了吧?怕要费事重新弄。”
樱桃冲她吐了吐舌头,重新踩着凳子站上去,道:
“柳芝姐姐,劳驾帮我瞧着点,回头有了好吃的,我先分你一份。”
柳芝在下头嗤笑, 看着她将对联贴整齐了, 才道:“这么大方?那我倒要谢谢你了。”
樱桃拍了拍手, 身形像只飞燕, 利落从凳子上蹦下,同柳芝嘻嘻哈哈地笑闹, 两个人闹急了, 樱桃率先仰头, 朝屋内的青葙告状:
“殿下救我, 柳芝姐姐说不过奴婢,要骂人呢!”
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柳芝同樱桃对望一眼,不敢再闹,连忙进殿去瞧, 只见青葙正倚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她们进来都没发现。
柳芝轻脚走过去,轻声唤道:
“殿下?”
青葙像是忽然惊醒一般,回过神来,见是柳芝和樱桃,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道:
“怎么进来静悄悄的,倒吓我一跳。”
柳芝同樱桃再次对望。
她们二人在外头闹了这么久,进来时也不算小声,太子妃竟全然不曾察觉到……
柳芝回想起早起青葙的神色,发现她好似自那时起便不大对劲,她在她们跟前一向爱说爱笑,今日却少见的开始寡言少语起来,方才还开始发呆。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合该高高兴兴才是,殿下怎么倒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柳芝怕她受凉,轻脚过去,抬手将窗户关了,“殿下别在窗口站着了,今日虽没下雪,可也怪冷的,若是冻着便不好了。”
青葙笑笑,抬手摸了摸脸,发现是有些凉,便转身走到炭盆跟前暖身子。
她转过头,看着外头的大红灯笼,默不作声。
那一年,她也用攒下来的钱给他们的家买了两个红灯笼,她将它们挂在屋檐下,等着入夜点亮给阿兄瞧,可是等着等着便睡着了,她恍惚中瞧见一个人影出了门,走入了茫茫大雪里。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福伯说,阿兄已经走了。
她觉得失落:“他去哪里了?他见着我给他买的灯笼了么?”
福伯只是摸摸她的头,说:“等公子回来,你再给他看。”
她点点头。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他死了,死在了松岭那深不见底的人坑里。
“殿下,喝口热茶。”柳芝的声音忽然将青葙从回忆里拽出来。
她接过茶杯放在手心里暖着,低头瞧见自己指头上的冻疮,道:
“派个人去梨园。”
柳芝笑道:“殿下,太子殿下如今在东宫同魏小侯爷和秦大人谈事呢,用不着派人到梨园去。”
青葙摇了摇头,“不是找太子殿下。”
那是找谁?柳芝疑惑起来。
青葙捧着茶杯,饮下里头的水,抿了抿唇角,道:“去找卢娘子。”
***
翌日,快到傍晚之时,李建深终于巡视完军营,他看着时辰不早,便在营帐里换了寻常的便衣,叫人去东宫将青葙接出来。
“殿下,您……哎……”冯宜快步跟上李建深的步伐,劝道:
“您不能一个人去,总要叫些人跟着,否则出了事,奴婢们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曲江池那地方去的都是寻常百姓,似太子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哪里去得?
多少人劝过就是劝不通,冯宜也是没了法子,可就算要去,也得带几个亲兵过去,哪有让太子一个人前去的道理?
李建深快步往马厩里走去,淡淡道:“来人。”
忙有士兵围过来:“殿下。”
李建深骑上马,接过仆从递上的软鞭,指着冯宜道:“请冯大伴去吃酒,过了两个时辰再放他回宫去。”
说着,便直接策马往曲江池而去。
冯宜在后头无奈叹气,对着谭琦道:“即便殿下不许,可你总得跟上去。”
谭琦道:“我只听从殿下的命令。”
“你——”冯宜气结,只能在心里叹气。
去曲江池放孔明灯?若是从前有人对他说太子殿下会做这样的事,打死他都不信,然而如今的事实是,太子殿下不但要这样做,还想屏退众人,只同太子妃两个人去。
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末了,冯宜又叹了口气,对谭琦道:“行了,我去吃酒,你啊,该干嘛干去吧,别耽误晚上的宫宴就成。”
然后一转身,跟着那些士兵去了。
他走着走着,突然摇头笑了起来,这样的太子殿下,倒是比往常多了许多人情味,瞧着也不算是坏事。
……
李建深一路纵马到了曲江池,见池岸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便下马,将马拴在一颗柳树下。
他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已经有人开始放灯。
有一对男女一起将孔明灯点亮放飞,那孔明灯缓缓往天空中飞去,最终化作黑夜里的一颗星星。
突然,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是不远处有人在放鞭炮,方才放孔明灯的郎君便捂着自家娘子的耳朵,同她嬉闹。
李建深倚着柳树看了一会儿,低头去瞧手中的玉坠,他的手指在上头轻轻摩挲着,随后将它握住收紧。
李建深此时虽穿着寻常,但自带一股不同寻常的贵气,瞧着便不是普通百姓。
有几位小娘子凑在一起小声道:
“哎,你们瞧,那是谁家的郎君?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是啊,瞧那通身的气度,我敢打赌,最少也是个世家子弟,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够肖想的。”
“就算是出身寻常人家,长成这个神像模样,我也愿意。”
“噗,不知羞,他在这里等这么久,定是在等他的心上人,你啊,还是省省力气吧,就算做妾,人家也不一定能瞧得上你。”
众人捂嘴闷笑。
被挤兑的小娘子呸呸两声,“谁说要做妾了,我可是要做正头娘子的。”
她又扭头瞧了李建深一眼,见他模样实在英俊,心里便有些酸溜溜的。
“我倒要瞧瞧他等的那人长什么模样,竟能配得上这样的郎君。”
众人其实也想看,于是打趣几句,又接着道:
“你们瞧,那郎君眉心好似有颗朱砂痣,这可不多见,听闻当今太子殿下眉心便生有此物。”
“想什么呢?太子殿下如今不在宫里吃酒,会跑到这地方来受冻?”
众人点头。
对她们来说,太子殿下便是那天上的星辰,永远高不可攀,哪里可能在这里撞见?那郎君只是凑巧同太子殿下一样长着一颗朱砂痣罢了,没什么稀奇。
她们的谈话声虽不大,但还是传入李建深的耳中,他并没怎么在意,只是抬头往不远处的街道望了望。
已经半个时辰了,他的太子妃还没有出现。
李建深又摩挲了下手中的玉坠,垂下了眼帘。
四周尽是男男女女的交谈声,他们彼此诉说着情话,口中是海枯石烂的誓言。
他难得没有觉得乏味和烦躁,只是在想,若是这样的话从青葙嘴里说出来,是怎样一幅场景。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青葙好似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尽管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喜欢他。
李建深站起了身,绷紧了下颚。
一个时辰了。
今日是除夕,最重要的活动还是回家守岁过年,待将手中的孔明灯放完,原本热闹的人群便开始散去,不一会儿,曲江池畔只剩寥寥几人。
先前凑起来小声谈话的几个小娘子原本想等着瞧李建深要等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见他等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不免讶然。
“不会是被人抛弃了吧?这样俊俏的郎君都舍得抛弃,真是暴殄天物。”
正当她们打算过去搭讪之时,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车马驶动的声音,不免扭头望去。
只见一辆高大的马车缓缓驶来,不一会儿,从马车上下来一人,夜幕之下,虽瞧不清晰,但从通身的打扮和气度上来看,便知是位美人。
美人缓缓走到那郎君身边,施了一礼,唤道:“殿下。”
殿……殿下?
众娘子们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是吃惊。
李建深看见眼前女子的面容,不自觉将手中玉坠捏紧。
“怎么是你?”
卢听雪听见他这么问,不免面露伤心,“殿下不愿见我?”
李建深掀起眼眸,再次开口:“回答我。”
卢听雪从未听过他这样冷淡的语气,直觉告诉她,李建深此刻很生气,可是他为何生气?她有些不敢想。
她捏紧了双手,道:“是太子妃昨日差人告知我,说殿下今夜会在此。”
“太子妃?”
“是。”
李建深将手中玉坠捏紧,仿佛要将它嵌入到自己手掌里去。
“外头冷,殿下还是先到马车上——”卢听雪上前,想要去拉他的手臂。
卢听雪话还未讲完,便见李建深猛地转身,抬手将马背上准备的未放的孔明灯往后一置,砸向曲江池的冰面。
那孔明灯原本十分轻便,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竟将那冰面砸出不小的声响。
卢听雪呆愣住。
她从未见过李建深这个样子,从未。
李建深周身散发着无尽的寒意,骑上马就往太极宫去。
卢听雪轻咳两声,小跑着追了两步,有些慌乱地喊道:“殿下——!”
李建深没有回头,只见他飞快地甩动手中马鞭,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36章 这样的李建深有些危险。……
除夕之夜, 阖宫上下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
按照每年的习俗,李弘照旧在紫宸殿摆了家宴, 想着能阖家团聚, 一起守岁。
此时还未到戌时,宴会还未开始,李义诗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听着后宫那些嫔妃谈论着今年自己又得了什么赏赐,尚衣局又出了什么时兴的花料样式。
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捂嘴打了个哈欠。
不多时,耳边响起宫人们请安的声音,是青葙来了。
李义诗将手搭在凭几上,往她身后瞧了瞧,不出所料,果然没有瞧见李建深的身影。
“就你一个人?”
她撇了撇嘴, 道:“太子殿下贵人事忙, 连除夕夜宴都不愿参加, 真是叫人伤心。”
每当有李弘出席的宴会, 李建深总是不愿意参加,看他近日不再冷着脸, 还以为他变了, 不想还是老样子。
幸好今日只是家宴, 捂住宫人的嘴不让他们传出去就成, 若是寻常宴会,又不知道要被天下人怎么议论。
青葙却不似往日那般接她的话,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下,只是笑笑, 并不答话,脸上也没有往日精神。
李义诗瞧她脸色不好,便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青葙摇摇头。
李义诗想了想,在她看来,青葙应当不喜欢参加宴会,印象中,往日里每一次宴会,青葙都会受到有些人的刁难。
于是便道:“那是你怕那些个人再刁难你?放心,我在这里,她们不敢。”
然而这些话一说出口,李义诗便意识到她自己也曾经是想要刁难她的人中的其中一个。
李义诗心里涌现出一股羞愧,虽过去许久了,青葙也从未为此事埋怨过她,但她如今想起,还是觉得闷得慌。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了,又去看青葙,犹豫了片刻,道:
“我……”
才刚开口,李弘同林贵妃便来了。
青葙对李义诗笑笑,拉着她的袖子,道:“公主,该起来行礼了。”
李义诗的话便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青葙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跟着众人起身跪下,面朝龙座行礼,待李弘叫他们起来,又对他们这些小辈说了些新年勉励之语后,方才重新落座。
她朝李弘看去,见他面上倒还算值正常,在众人依次为他敬酒,说些新春的吉祥话之后,便欣赏起宴上的歌舞来,时不时同身边的林贵妃说些话,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李建深的缺席。
青葙收回视线。
面前满是民间难得一见的菜肴,她却一丝胃口也无,对旁人来说欢快的除夕,对她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只想着快些结束。
宴上觥筹交错,满是欢声笑语,她却只能听见关东的风雪,听见阿兄踏出家门那一刻踩在雪地里的‘吱呀’声。
又是一年。
过了今日,便踏入第四个年头了。
青葙难得拿起桌上酒壶,往杯子里去倒,等到倒满之后,她才将酒壶放下,李义诗还没来得及拦住她:“这酒劲头大,少喝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