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纪元忽然能够顺畅呼吸,不由捂着脖子大声咳嗽,然后如同溺水之人上岸,喘着气呼吸起来。
孙正德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抬起袖子去擦额上细密的汗珠。
牢房里只能听见李纪元的喘气声,他看着李建深的背影,待缓过气来,方才扶着墙踉跄站起,眼中仍旧是忽略不掉的讥讽。
真是可惜啊,李建深没能动手杀他,不然又是一场好戏。
他对着李建深的背影笑起来,用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喊叫:
“皇兄!你怕什么?不过说件太子妃的趣事而已,怎么就不敢听了呢?”
他的声音在牢房里不断回荡,传入李建深耳朵里,李建深下颚绷紧,脸似冰霜,脚步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走至外头,满眼皆是黑压压的乌云。
今年的冬天,好似就没几天晴朗的日子。
李建深忽然顿住脚步,闭上双眼,那满心的燥郁像是野火一般在他的身体里流窜。
过了许久,他方才睁眼,开口问身后的谭琦,声音沉静,听着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谭琦却敏锐地察觉到里头的暗潮汹涌。
“世间与我一般,同在眉间长着一颗朱砂痣的人,应当很多,也没什么稀奇的,是不是?”
谭琦张了张口,道:
“殿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太子妃同您感情要好,您不必将襄王的话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这样聪明,早察觉到太子妃的不对劲,有许多事情,稍稍联系起来就能得到答案,太子妃她……
心里头藏着别人,而且那个人定然同太子殿下有着某种联系,确切的说,是某种相似。
襄王的话只不过是更加验证了这一事实而已。
太子殿下一直以来必定有所察觉,只是他一直在欺骗自己。
他陷进了同太子妃构筑的所谓‘温情’里,不愿出来。
听见谭琦的话,李建深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道:
“他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我为何要放在心上?”
听他这样说,谭琦心中没有放松,反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李建深如今这样子,同当初昭贵皇后没的时候十分相像。
当初,太子殿下表面也是同如今一样的沉静,可是那沉静下头,却暗藏着被压抑的火焰,也许只需一点星星火苗,那火焰便会瞬间奔发出来,将一切毁灭殆尽。
“殿下,您……”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李义诗怒气冲冲地过来,挡在李建深面前道:
“太子殿下对二哥做了什么?”
她是骑马而来,鼻尖被冷风冻得通红,说话冒着白气,眼睛里尽是急切,并且在言语间将两位兄长十分自然地做了亲疏之分。
李建深没有回答她,而是看向她腰间的络子。
那络子的样式同他腰间的虽有所不同,但在上头却同样串了三颗珍珠,这是青葙的习惯。
“还有谁?”他问。
李义诗一愣,她在问二哥的事,不知李建深为何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盯着自己腰间的络子看,心下明了。
李建深这个人独占欲极强,自己的东西是决计不愿同人分享的,他看见自己腰间戴着青葙打的络子,自然是不高兴。
她冷哼一声,故意气他。
“太子妃的络子这么好,自然是要多多送人,我身边的小宫女,小内监们人手一个,哦,还有那位叫她学画的张画师,也有一个,太子殿下,您满意吗?”
李建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不再理会李义诗,抬脚就往外走,李义诗要追上去,被谭琦拦住。
“公主留步,太子殿下如今心情不好,您最好还是少招惹为妙。”
***
李建深到丽正殿的时候,青葙已经睡下,他屏退众人,走到床前,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许是做了噩梦,青葙睡得并不安稳。
她眉心紧促,双手攥紧被褥,显然是魇着了。
李建深坐在床边,看见她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珠,那泪珠顺着鬓角滑落,很快隐没在发丝里。
她梦见了什么?
或者说,她梦见了谁?
李建深捧着她的脸,细细看着。
青葙猛地惊醒,微微喘气,她反应了一会儿,发觉眼前是李建深,便坐起来,待气息平稳之后,方才问道:
“殿下怎么这样看着妾?”
他的眼神与寻常太过不同,夹杂着太多说不清的意味。
李建深声音淡淡的:“我想看看我的太子妃究竟在想什么?”
青葙垂下眼,李建深如今说话越发叫人不解。
蜡烛‘噼啪’作响,爆出一声火花。
李建深要俯身吻青葙,青葙因刚醒,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李建深的唇在离她一寸的地方顿住。
他问:“为什么要躲?”
青葙随口道:“妾还未洗漱。”
李建深的目光悠悠地看着她,像是想把她的脸瞧出一个洞来,道:“是么?”
他起身,青葙这时才察觉到身上的压迫感减轻少许。
李建深抱着她去洗漱,在净室拉着她胡闹一回。
青葙照旧要去吻李建深眉间的朱砂痣,却被他躲开。
李建深咬着她的唇,道:“喜欢么?”
青葙眼角氤氲着一抹嫣红,在热气里点头:“喜欢。”
李建深的眼睛漆黑如墨,忽然笑了一下,松开她的嘴唇,双手捧起她的脸,用极轻的声音道:
“你是喜欢朱砂痣还是喜欢我?”
青葙正到紧要关头,咬着唇,没听到这句话。
她凑过去抱住李建深,在狂风暴雨里轻声啜泣。
水在浴池里不住晃动,最终归于平静,李建深抱着青葙回到榻上,看着她在疲惫中睡去,而他自己却毫无睡意。
他披着一件寝衣坐在床头,望着烛光,仿若一尊雕像。
没关系的,一切只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而已,不过是他的错觉,什么关东,什么长朱砂痣的倾心之人,不过是从前的事,同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要知道她喜欢的是他便好,什么都不重要……
李建深不断地在心中重复着这些话,然而,却仿佛没有半点用,他心中的燥郁越来越盛,快要压制不住了。
他将手慢慢握起,扭头去瞧青葙,只见她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一只手还攥着他的衣袖。
李建深的心一软,俯身要去吻她,却猛然听见她说起了梦话。
“阿兄。”
李建深的身子一僵,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
她在唤谁?
李建深想要摇醒青葙质问她,可是身子却一动不动。
未几,他猛地坐起身来,掀开床帐,就要起身离去,一条腿却碰见了什么东西,在寝殿内发出一声轻响。
他低头看去,是一只箱子。
直觉告诉李建深,那不能碰,否则便会掉进无尽的深渊。
他应当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到承恩殿去,等到明日照常起来,去上朝,去处理公务,会见大臣。
这才是他此刻该做的事。
然而李建深的身子却仿佛不再听他的指挥,一只手慢慢将那只箱子拉出来,抬手轻轻打开。
只见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卷,下头便是各色珠宝首饰,他认得,是自己往常赏赐给她的。
怪不得,他从未见她戴过,原来竟被她丢在这里。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心里那埋藏已久的燥郁愈发浓厚。
他静默许久,终于拿起那幅画,慢慢展开。
只见一位少年缓缓映入眼帘,那少年与他有几分相像,并且与他一样,眉眼间长着一颗朱砂痣,而画像旁边,便写着‘吾爱’两个字。
李建深认出来,是青葙的笔迹。
只听轰隆一声,李建深心里的燥郁终于压制不住,如火山般喷发。
果真如此,一直以来的猜想终于被验证。
他只是个替身而已。
第42章 烧画
怪不得, 自己从端州回来之后的那次宫宴上,她明明才第二次见他,却仿若对他痴心已久, 之后但凡与他相处, 她的一双眼睛也必定不会离开他的脸。
那双眼睛含情脉脉,直看到他心里去。
如今看来,她看的不是他, 而是将他当做一个工具,去看她口中的‘阿兄’。
在此之前, 他心里隐约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却下意识地去逃避,仿佛只要不去想,不去追究,他的猜想便永远不会被证实,他和青葙便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然而看着这幅画像, 他知道, 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
李建深垂下眼帘, 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这时, 青葙被寝殿里的动静吵醒,睁开了双眼。
李建深回首, 隔着半开的帐幔与她对望。
寝殿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香炉里是李建深特意为青葙寻来的安神香, 夹杂着浓浓的暖意, 透过帐幔的缝隙往床榻里钻。
时间仿佛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动了动,他撩开帐幔,单手提着画像给青葙看。
“太子妃能不能告诉我, 你画得是谁?是我,还是你的‘阿兄’?”
青葙拥着被褥,缓缓坐起身来,她的声音平缓,面容沉静,仿佛一个事外之人。
“殿下知道了?”
她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到连一句辩白也没有。
李建深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与他云雨过的妇人,只觉得无尽的寒意直往心头钻。
他滚了滚喉咙,嘴角露出一丝对自己的讽刺:“我早该知道。”
“我的太子妃这么喜欢我眉心的这颗痣,喜欢到不同寻常的地步,想不叫人注意都不行。”
从听见她从前有过意中人之时他便开始怀疑,后来青葙失约,他心中的疑虑便更重,今日李纪元的那番话,算是彻底将这个念头挑明。
只是他不想信,也不敢信。
直到看见这张画。
李建深想起那日画像掉落在地时,青葙紧张的神情,只觉得讽刺非常。
他关心她的身体,怕她着凉,而她从头到尾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过。
李建深咬紧牙关,沉声道:
“王青葙,你把我当什么?”
青葙将被褥往自己身上裹,直视李建深的双眼,与他对视,直言道: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呢?替代品,或者也可以说……替身。”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殿下,您长得太像他了。”
这段话彻底击碎了李建深为自己编织的梦境,它像是一把火,将一切的虚妄美好全部烧毁殆尽,只留下血淋淋的真相。
替身……
李建深从未想过,这个词有一日竟会出现在他自己身上。
“呵。”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大周太子,竟被一妇人如此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要费尽心力去欺骗自己。
李建深下颚绷紧,周身开始散发出森然的寒意。
他是太子,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大周战神,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这样地愚弄他。
没有。
李建深将画纸捏得簌簌作响。
“殿下。”青葙唤他,眼睛却一直在盯着画像瞧,她怕李建深将它扯坏,便伸出手去,道:“请殿下将它还给妾。”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到了如今,她还只关心画像。
李建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罕见地发起火来。
“来人!”
他拿着画像往外走。
青葙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掀起被褥,赤脚下榻,想要将画像拿回来。
正是晚冬,外间屋檐下还落着霜花,她被冻得瑟瑟发抖,脚步却一刻不停。
宫人们听见动静,早应声过来,殿门打开,众人瞧见太子和太子妃两人皆是披头散发,只穿一件寝衣便出来,不由吓了一跳。
李建深冷着脸,声音像是沁了冰:
“往后不许太子妃再画画,一应笔墨纸砚全部不许在丽正殿出现,冯宜,去拿火盆。”
冯宜张了张口,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知道李建深是生了大气了。
他看了一眼青葙,暗自叹了口气,应声称是。
青葙听见李建深的话,脸色一变,再也不顾什么礼节规矩,上前挡在李建深面前,道:
“殿下要做什么?”
李建深沉着脸看她,缓缓吐出两个字:“让开。”
青葙摇了摇头,蠕动着嘴唇,语气放软:
“殿下,妾知道您生气,您怎么罚我都成,只是求您,可否把画还给我?”
李建深既然知道了真相,想必不会再理她,他又不许她再画画,那他手中那幅便是世上仅存的‘阿兄’的画像,是她往后唯一的慰藉与念想。
李建深被气笑了,她此刻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急切,他好似从未这样在意过自己,在她心里,自己的存在还不如手上这个死物。
火盆已经搬来,李建深看着青葙,见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容颜绮丽。
因出来匆忙,她的发丝凌乱,寝衣上的带子甚至都未曾系好。
李建深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塞进耳后,然后在青葙惊愕的目光中,手一扬,将画像抛入火盆。
那画像遇上火,顷刻之间便燃烧起来,火光窜天,映照在青葙的侧脸上,照出她满脸的惊慌失措。
“阿兄——!”
青葙反应过来,猛地转身,要往火盆那边跑,却被李建深扼住手脚。
他用两只手从身后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轻声凑到她耳边,姿势亲密,说出的话却无情。
“你瞧,那火烧得多旺。”
青葙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将画像蚕食殆尽,最终化为一片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