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
阴了几日的天突然放晴, 艳阳高照的冬日,街市上也变得热闹起来,庆安巷也不同往常的寂静。
大早上就能听到各家各户院子里传来的隐约声响, 有孩童玩闹,有长辈说话,偶尔还有些训斥声。
苏有辞仰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 脸上盖了一本书, 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妙玲和六子进出也不敢打扰, 不时看一眼确定人没动作, 也就懒得再管了。
从屋里出来, 虞卿看了一眼躺椅上的人, 不由得笑了一下, 走过去把书拿开。
“公子干嘛装睡?”
苏有辞的确是没有睡着, 只不过是这阵子都在家里待着, 就算是太子那天和他说了温宿使团的时,也并未忙到哪里去,便犯了懒, 躺在这里才舒服。
“晒太阳很舒服,你要不要也试试?”
说着还往旁边让挪了挪,给虞卿让了位置出来。
虞卿摇头, 坐在旁边看向院子外,似乎在等什么。
一个时辰前, 林原出去了,估计又跟之前一样是打算去兑换银票,不用想也知道,多半是不行。
仔细算一算, 自上回国公府回来后,已经过了不少日子,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也不知道够不够晋国公消气。
“不必多想,能不能换,我都有了主意。”
苏有辞见虞卿盯着门口,以为她是在担心这件事,说了一句,“再等两日,咱们一块回去。”
“回去?”
去晋国公府?
虞卿差一点脱口而出一句“不要”,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是不要打击苏有辞的积极性。
怎么想晋国公都不可能接受自己,元安郡主或许还有一丝希望,这位一身功勋的晋国公,怕是不可能。
苏有辞看着虞卿脸上的纠结和表情,坐起身来,“你这一脸不信的表情,实在是太明显了。”
闻言虞卿语塞,想要回嘴,又有一些担心,只好撇了撇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才过去不久,哪里有那么快改变主意。”
“阿卿,信我这回,定然要你风光嫁给我,还得在个大吉的日子才行。”
苏有辞认真道:“这回不行,那咱们就逃到温宿那地方去,定不会有人再打扰我们。”
逃往温宿那些地方,做一对寻常夫妻,远离这些高门大户,远离朝堂是非,听着倒挺有意思。
可是……
她舍不得苏有辞一身才华就此埋没,也不觉生活在京城有什么不可。
朝苏有辞温柔一笑,虞卿点头道:“如果公子想回去的话,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并非是为了成亲的事,只是单纯想陪着苏有辞回去,能不能成,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苏有辞看着虞卿,觉得虞卿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不免有些郁闷。
刚想要再说什么,林原恰好走了进来,让苏有辞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公子,姑娘,钱庄那边给我们兑换银两了,这是不是说——”林原想说这是不是代表晋国公府那边松口了,事情有转机。
谁知看到苏有辞的表情变化,顿时咽了回去。
这话好像不说比较好。
苏有辞重新躺回了椅子上,拿过书放在脸上,闷声道:“能换就能换了,这有什么的,难道还缺那些银两才能度日吗?”
林原:“……”
默然看向身边虞卿,见虞卿朝自己无奈一笑,示意他先回去不必搭理苏有辞后,立即明白过来。
苏有辞是在闹脾气,至于和谁闹脾气,那还用得着说吗?
也只有跟虞卿闹脾气,苏有辞才会这般肆无忌惮的,跟个三岁孩子一样。
轻轻摇头叹了一声,林原朝虞卿作揖拱手,“姑娘,你当真是辛苦了,难为你了。”
寻常林原是个有些严肃正经的人,这阵子还好些,偶尔还会和他们一起开几句玩笑话。
但虞卿见林原这般动作,仍旧不免惊讶,随即笑出声来,忍不住笑道:“那倒是不打紧,只是公子这气,怕是难消了。”
“那也只有姑娘才有办法了,我们可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林原说完,立即接住苏有辞扔过来的书,“公子,书是圣贤,你还是——”
“这是一本杂记,就算是有圣贤,那也正好,重一些,能砸痛你。”苏有辞冷冷开口,冷不丁的一句话让虞卿不禁笑出声。
有虞卿在旁盯着,林原哪里还会待在原地,立即起身就走,生怕多待一会儿会被“迁怒。”
苏有辞听着虞卿在笑,无奈得很,这人是自己捧在心上的,便是假意责怪,那也舍不得。
“还笑,等过两日回去,你倒是能继续笑,那还怕什么不答应的事。”
提到去晋国公府的事,虞卿立即敛去笑容,露出苦恼。
倒不是不愿意去,只是去了后又像是之前的状况,岂不是比现在还不如?
轻轻叹了声,虞卿将落在躺椅上的一片叶子捡起来,干枯的叶子直至今日才掉下,连初雪都经过了,却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万物有序,原本就是一个轮回生长,冬去春来,等来年春天时,又能看到这一院的绿意。
“公子,你瞧这叶子。”
“什么?”
“万物有序,勉强不得,即使熬过了初雪,也未见得能熬到明年冬日,何必要——”
“你不是这片叶子,也并非糊涂的人,能争取的东西你向来不放手,那如今呢?”
苏有辞握住虞卿的手,盯着她看,“阿卿,你何时会这般胆怯?”
可算是让他抓到了虞卿露出软处的时候,从前总是觉得虞卿的确足够释怀。
不论是余家的事情还是旁的非议,虞卿总是淡淡的,什么都不在乎。
苏有辞看着虞卿在自己身边,偶尔会有种抓不住她的感觉,分明事事都跟他站在一个阵营,也很少会意见相左,但……
堆积起的不安并非一日两日。
被苏有辞握住的手挣扎了下,又很快停下。
这下虞卿不得不抬眼看他,咬着下唇,面上露出窘迫和不悦,少有的叛逆起来。
“公子,你弄疼我了。”
“阿卿,你是不是至今认为,你和我尚能分开,哪怕有一日离开也不打紧,毕竟还未成婚,即便是我们如今成了亲,也算不得作数,有一日分开也不算是和离?”
苏有辞语气低沉,皱着眉头,不给虞卿一点逃避的机会。
不是的。
根本不是苏有辞说的这样,她只是觉得,苏有辞与她之间并不需要那么紧密的联系。
能否明媒正娶,能否风光大嫁,毫无意义,只要喜欢彼此就好,反正……
反正都一样。
“你当真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苏有辞忽然松手,倒回躺椅上,“你若不愿,那我也不费这心思,往后还跟从前一样便是。”
“公子,我……”
见苏有辞动怒,背过身不理自己,虞卿有些无力,觉得自己并没有错,苏有辞这般在乎又是何必?
分明不成婚有伤名声的人是她,那些流言蜚语也是冲着她来的,她不放在心上就好,一切就跟从前一样。
再上门,难道要让她再受一次侮辱?
中秋家宴那晚,说出口的那些话的确并不难听,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客气,可她知道,那些话比污言秽语还要伤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不可能任由旁人践踏自己。
“你愿意这般想,我也不愿强迫你信我,只是我从未想过玩弄公子感情的事,也并非想要离开或者为了更好脱身。”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虞卿微红着眼,手攥在一起,解释完后低着头,“我先回房了。”
刚起身要走,手腕被人握住。
“……刚才我语气有些重,你别哭。”
苏有辞看着虞卿,见她低着头眼泪往下掉,不由摇了摇头,“你可曾想过往后的事?”
“什么事?”
“不是我提起过的那些事,不管是去往边关还是温宿,或者隐姓埋名这些,是你自己想过的,我们俩日后的事。”
苏有辞说得很直接,断了虞卿往日由着他安排的心思。
他知道,虞卿未曾想离开自己,但一棵没有根的树,徒有繁茂枝叶,也不能扎根在土壤里。
苏有辞想要虞卿的根,就此在自己身边,如同他的一样,不管他日后做什么事,去往多远的地方监军打仗,牵挂的也是虞卿。
他想要的远远不止从前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是有目的的,感情不假,但目的也并非相同。
从前他想要的是虞卿的有趣,那如今,他要的更多。
“什……什么?”
抬头看着苏有辞,虞卿怔了下,“我说过,公子去什么地方,我便——”
“不是这样的。”
苏有辞摇头,“你这般聪慧,这件事情却犯糊涂,到底是不愿去想还是只愿走到这一步。”
不愿去想,宁可停滞不前。
虞卿眼神起了波澜,顶着苏有辞的眼神,手心溢出细汗,只觉周身处于压迫的环境中。
盘桓在心上那一圈圈的迷雾逐渐散去,虞卿迷茫的眼神也逐渐清醒,微微张了嘴,想要说什么。
“我……”
“我只是想,两个人不该因感情被捆在一处,分明是两个人,为什么要强行绑在一起。”
目光看向远处,虞卿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与自若,连神态也看不出丝毫的紧张。
如苏有辞说的一样,经历了一年,她又岂能毫无长进。
当初能留在苏有辞身边,就是因为心思细腻、聪慧识趣,哪里会真的不明白刚才苏有辞恼怒的是什么。
不过是自欺欺人,总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苏有辞,你有想过与我成亲后的样子吗?其实,我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样。”
虞卿目光落在苏有辞脸上,等着苏有辞回答。
苏有辞笑了,他忽然知道虞卿为什么会让他抓不住,那都是余家的错,若非余家,虞卿怎会生出藏得这么深的凉薄。
“不管如何,你那日应了我夫人这称呼,岂有反悔的道理?”
“这和……”
“夫人。”
握紧虞卿的手,苏有辞笑着看他,眼里露出的温柔好似今日的冬阳,和煦不刺目。
虞卿怔了怔,靠进苏有辞怀里,半晌才低声说。
“我好像知道了。”
第79章 一辈子不回京城。……
晴空万里, 碧蓝的天色晃得人有些刺眼。
院子里光秃秃的树下,虞卿替对面的人倒了杯茶,见妙玲不时在旁边走过, 不由失笑,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碍事。
今日是苏有辞复职的日子,大早上就换了官服去枢密院, 是个人都看得出他出门时的高兴。
意气风发的模样, 果然还是苏有辞最该有的样子。
只是她有些意外, 苏有辞离开不久, 苏焕之来了。
堂堂翰林院的学士, 她也不过是见过几回, 话也未说上几句, 但苏焕之到这里来, 目的显然是为了苏有辞和她的事。
将手里的茶壶放下, 虞卿抬眼看向苏焕之,“不知大人前来,是有何事要交代?”
苏焕之闻言看着虞卿, 拿了茶杯,禁不住笑着道:“你与阿弟的关系,不必如此生疏。”
“公子与大人是兄弟, 自是亲近,但我一外姓女子, 恐有不便,到底还是——”
“你在子辞面前也是这般?”
苏焕之很少会打断别人说话,但虞卿的刻意疏远,甚至打算与苏家划清界限的模样, 的确是——
叫人头疼。
“大人说笑,我与公子自是亲近,但我自知身份,不敢僭越。”
虞卿早是个水火不进的人,面对元安郡主和孙婉时也未有示弱,眼前苏焕之,也是同样的。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与位置,晋国公府是门攀不起的亲事,既然如此,那就各自安好,不必特地成一家。
说到底,她若是嫁了,也只是嫁给了苏有辞,和他成亲,不定是要和苏家有任何牵扯。
“婉儿说你是个太过明白又清醒的人,这话倒是不假,也难怪阿弟能在你身上花那么多心思,甚至休职在家两个多月都能耐得住性子。”
苏焕之笑了笑,“罢了罢了,我这般上门,像是特地为难你一样,我倒不是为难你来,是有别的事想问问你。”
“大人请说。”
虞卿放下手里的茶杯,抬眼对上苏焕之的眼睛,神情坦荡,未有半点的退怯或是心虚。
前几日苏有辞因为她的态度生了气,还险些闹得两人吵架,幸好感情这东西不作假,有便是有。
苏焕之正色问:“我只是想问你,若他为了你迎你进门,甘愿前往边关,去那艰苦之地,冬日没有地龙取暖,夏天也无冰扇去热,蚊虫众多,还有许多不确定的事,会有许多流民、流寇、敌军细作……你也仍旧愿意成亲?”
“有何不可?”
虞卿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的反问了一句,见苏焕之脸上诧异,不由失笑。
她知道大多人都觉得自己是贪图苏有辞的身世,贪图他的钱财,放眼天下,晋国公府都是令人趋之若鹜的显赫门楣。
别说是入门做正室,就是做个妾室,那也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即使一辈子不回京?”
“是。”
苏焕之有些诧异,虞卿在余家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一些,毕竟他不查,自家父亲也不可能不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