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是,李砚尘万般不情愿地打开了后窗,因为人太高,跳下去时还被撞了下,看上去有点狼狈又有点滑稽。
他翻出去后却不急着走,两手趴在窗框上朝这边看了半响,又低声说:“过来。”
不可能,姝楠笃定。
“我数三下,”李砚尘开始计数,“一,二……”
饶是姝楠这种不习惯把愤怒表现在脸上的人,这下也沉了脸。
终归是没他不要脸,在他数到三时,她挪步走了过去。
人方站定,便觉后勃颈一热,被他伸来的大手用力往下按,四片唇瓣重新又撞在一起……
窗前窗后地站着,李砚尘同她纠缠了片刻,一句话不说转身消失在了冷月中。
也终于,消失在姝楠的眼底。
她记不得自己究竟空站了多久,原本坚持的、坚守的一些自以为无所谓的东西,似乎正在土崩瓦解。
整个晚上,她像被人从高处狠狠抛下一般,始终无法确定,那颗心是否还在自己身上。
待一切回归平静,姝楠才又重新点上灯,在满地狼藉的杂物里物件寻到了自己的宝贝武器。
本以为李砚尘只是说说,哪知竟真的把七星龙渊送给了她。
再没人比她更熟悉七星龙渊,她将剑拔/出来几寸,仿佛是闻到主人的味道,剑刃出鞘时,连嗡鸣声都比在李砚尘手里好听。
于锃亮的剑刃上,姝楠瞧见了自己乱糟糟的发髻和微肿的红唇……“砰”的一声,她猛力将剑合上。
李砚尘送这剑,意欲何为?故意还是无意?
不论是因为什么,太皇太后生辰在即,开弓没有回头箭,该做的事,终归是要去做的……
姝楠撒了会癔症,开门出去同李叙白吃晚饭。
李砚尘之前的话提醒了她,她不过是个质子,跟李叙白没拜堂也没被册封,严格意义来讲,她不是皇上的妾。
唯一觉得过意不去的是,小皇帝待她不错,不管他只把她当伙伴、丫鬟还是大姐姐,将来他若有求,姝楠心说,自己必将拼尽全力帮扶。
唯独嫁给他这件事,是不可的。
她漂浮惯了,终是觉得外面才是天高任鸟飞,纵然孤独,好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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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砚尘回到府上时,玉冠有些歪,发丝上还粘了几片枯竹叶。
顾行之若有所思围着他转了足足十圈后,得出一个结论,“以我叱咤情场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表哥是跟人偷情去了。”
“……”
谢池羽正在喝茶,闻言一阵猛咳,“王爷要谁还不简单,用得着偷?”
李砚尘从容淡定地将发上竹叶捏在手里,又不动声色地坐下,再若无其事地把两条大长腿踏在桌上,慢条斯理道:“有事?”
谢池羽放下茶盏,言归正传,“前些时日我们去剿匪,抓了些人王爷可还记得?其中有个人说,他见过孤烟!”
李砚尘撩眼望去,瞳孔深邃,“人在何处?”
“已经给你绑来了,在柴房,”顾行之言道。
这厢立刻让斩风去把人提来,那山匪一被扔在大殿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
“你见过孤烟?”李砚尘开门见山,语气又冰又冷,不容置喙。
山匪点头如捣蒜,说话大舌头,“见,见过,草民,若若若若说了,王爷可可可可能否放草民一条生路?”
“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顾行之怒道,“还想跟他讲条件?”
李砚尘眼中神色无人能懂,他没所谓轻轻一笑,“好啊。”
山匪被他那抹笑吓得毛骨悚然,咽了口唾沫,说道:“我原在,原在梁王山牟家寨做事。”
“等等,”谢池羽狐疑,“牟家寨的山匪窝不是早在三年前便被孤烟一锅端了么?”
“不,不错。”山匪继续说,“孤烟确实把那里移平了,是因为,是因为那日我正好出摸点,不在寨里,所所所以逃过了一劫。”
“所所所以,”顾行之学他说话,“你们跟她有什么仇什么怨?”
“我我我……”
李砚尘瞥他的眼神带杀意,“你最好一次说清楚,否则立刻杀了你。”
山匪吓得直愣,谈吐立刻利索起来,“她确实是去寻仇的,十年前,她跟她娘被我们老大撸上山,她娘叫林小燕,长得非常漂亮,寨里三个当家的要她给他们三个做压寨夫人,林小燕一口就答应了。
没想到那女人是假意投诚,半年后,她将攒够的蒙汗药下在兄弟们的酒水里,险些一把火把人们烧死。
幸好我们老大发现及时,阻止了她。
后来在兄弟们的包抄下,林小燕自知逃不过,把小孩儿藏起来后,自杀了。”
顾行之怒了,抄起凳子直接砸过去,“同时给三个人当压寨夫人,真他娘不是个东西,活该被灭!”
山匪额头上鲜血直彪,他哆嗦道:“不不不关我的事,我那时只是个小喽啰。”
李砚尘目色更深,像幽暗的黑洞,散发着嗜血般的寒,他道:“你怎知那女孩就是孤烟?”
山匪说:“十年前牟家寨的人没找到她,没想到七年后,一夜之间寨里的兄弟会被屠尽!
其中死得最惨的是三个当家的,被挑断手筋脚筋用铁链吊在一座土坟面前,任他们相互看着对方被活活疼死、饿死,最后尸体还被黑乌鸦吃得干干净净。
那座荒坟所在地,就是当年林小燕自杀的地方,而三年前血洗牟家寨的,就是当时名声大噪的剑客孤烟,一身白衣,头戴斗笠,手提七星龙渊。”
“所以你还是没见过她?!”顾行之说罢又要开打。
山匪忙抱着头下意识躲开,“我见过她小时候,那时候她大概只有七八岁,虽然长得不像她娘,但也很水灵,小姑娘脾气很倔,不爱说话也不会笑,我听林小燕喊她小孤。”
李砚尘捏着鼻梁静听不语,良久才沉声问道:“她的脸上,可有什么特殊印记,譬如……痣。”
第25章 拨开云雾 好狠的力度
她的脸上, 可有什么特殊印记,譬如……痣。
山匪没有即可回答,刻薄又猥琐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再不如方才那般结巴,他道:“不是草民不说,实则是怕死得很。王爷若能保证草民说了后,允我日后衣食无忧……”
顾行之又想扔凳子, 被李砚尘抬手打住。
他嘴角始终挂笑, 平静无波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他默默盯着谁看的时候, 像毒蛇昂着首即将发起攻击前的静止, 虽是一动不动, 却让人汗毛直立, 山匪忽然有种心脏瞬间停止跳动的错觉。
说出那句话, 他明明还活着, 却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只知道太渊摄政王为人狡猾又狠辣, 却不晓得,才是一个眼神,就让他觉得虽活犹死。
那厢战战兢兢, 身上已被暴雨般的汗水湿透,正想改口,便听见上头干脆一句:“你叫什么?”
山匪看了他一眼, 犹豫道,“陈春。”
李砚尘换了只脚翘二郎腿, 像在谈笑风生,“还有什么条件?一并说。”
他话中带笑,一副“小事一桩”模样,没有半点恐吓的意思, 看上去像在同熟得不能再熟的友人闲聊。
陈春匪气熏天,心说那孤烟对姓李的来说果然重要!
于是贪得无厌的笑容越发猥琐,他转动瞳孔望着房中一桌一椅一碗一碟无不奢华,两眼放光,直咽口水,“谢王爷成全,草民还要一棟四合院,二十个老婆,一百个奴仆,金银珠宝无数。”
“哈哈,”李砚尘喝干杯中茶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直接笑出了声,英容宛如山间红花,艳得彻底。
“陈春,你可知自己为什么是匪?”
他的话音陡然一转,满面山花骤然消失,语气冷冽,“草寇恶霸,打家劫舍,亡命之徒贪图这么多东西,你可有得起命消受?”
陈春脸色陡然一转,李砚尘斜眸瞥过去,“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你算什么草民!?”
字字句句宛如尖刀,带着寒,直刮在陈春脸上。只听“砰”一声响,李砚尘手里的茶杯碎成几块,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劲风拂过,便听“啊——”的惨叫,陈春已颤抖着双手在地上打起了滚。
只见他双手红了大片,血水娟娟,十个指甲盖被飞去的碎茶杯齐刷刷掀了下来,带着肉,连着筋,在刹那间分离,失去指甲保护得嫩肉被风一吹,十指连心,疼得陈春声声哀嚎,几欲晕厥。
一旁的顾行之微怔,放弃了扔板凳的举动,他表哥狠起来,没别人什么事。
李砚尘没看鬼哭狼嚎的山匪一眼,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碎茶片,随时都有扔出去的可能。
“三句话,答清本王问的问题。”他不容置喙说道。
那眼神不说他也明白,再讲条件,下一刻被掀的就不是指甲这般简单了,剁手或者直接要命都是有可能的。
陈春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我我我记得……”
恰在此时,忽有妖风吹来,强大的风力吹灭了连着几间房的灯,电闪过光间,对方来势汹汹,杀气熏天,嚣张,狂傲,咄咄逼人。
那是少有高手才能迸发出的力量,像地狱伸来手,阴森又可怖。
就是这股内敛的狂傲气息,让李砚尘不怒反笑,于在黑暗里扯了抹嘴角。
鱼来了!
顾行之和谢池羽跳了起来,大喝:“有刺客!”
风过之地,如厉鬼出没,陈春惶恐地看去,只见房檐之上的人并无躲藏之意,月光下依稀能辨出来者头戴斗笠,一袭素衣迎风飘扬。
“王爷救我,孤烟来了,孤烟来了……”
陈春丢了魂似的嚎啕大叫,那不是一般的怕,一个敢威胁李砚尘的人,这下看见孤烟如见魑魅魍魉,这之间,只怕不简单。
说时急那时快,只听空气被割裂,有什么东西直朝这边袭来,目标是陈春。
这人还有用处,于是李砚尘飞身闪过,发了狠地一脚将陈春踹开,让他免于死亡。跟着便是“咚咚咚”几声响,就在方才陈春倒地的地板上,被暗器直接贯穿,木质的地板登时四分五裂!
“好狠的力度!”
谢羽池惊呼,若没王爷那一脚,陈春的心脏恐怕都被刺爆了。
山匪失魂落魄四处逃窜,嘴里重复着自己不想死,可来者专挑他逃窜的地方隔空投暗器,不大点功夫,陈春膝盖、大腿、腰身等多处被利器贯穿,暗器上有毒,他很快就觉得全身麻痹两眼昏花,兀地踉跄倒去,昏沉着再也起不来。
李砚尘本可制止,却冷眼旁观。对方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行头,不像是来灭口的,更像是来寻仇的。
就是他神思这须臾,顾行之抓到桌上的水果刀,趁乱挥臂扔了去。
待李砚尘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顾行之什么不行,力气贼大,那水果刀如冷箭般防不胜防直朝房顶上飞去,没听见落地声,想来是伤到对方了。
李砚尘在暗夜里瞪了顾行之一眼,跟着就窜了出去,三两步奔上房顶。
那厢见他追出来,也没有跟“老情人”叙旧的意思,掉头就跑,她身轻如燕,速度快到难以置信,眨眼功夫就已经看不见人影。
绕是李砚尘,也只抓到快白沙,以及,闻到了那顺着风弥漫出来血腥味。
她被顾行之误打误撞刺伤了!
一年前那晚瓢泼大雨,黑云遮住了月光,李砚尘没看清孤烟身影。这夜虽是刹那,月色尚明,他看了个清楚,与坊间传闻差别无二,孤烟白衣斗笠,衣决飘飘,神出鬼没,武功了得。
找她这么久都了无音讯,为何此时会突然出现?她杀陈春,是灭口的,还是寻仇?
李砚尘没时间多想,扭头仓促吩咐了几句,随即翻墙跃瓦跟着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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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上林苑的后窗咯吱一响,姝楠从后窗翻进寝宫,碰翻了几个花瓶。
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想不到顾行之那把冷不伶仃的水果刀,居然扔中了!没死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上,没败在出神入化的敌人手中,这下倒是栽到了那个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手里。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受伤了?”早就等候在房中的云祁大惊。
“水果刀,没伤到筋骨,无妨。”
一个时辰前,送走小皇帝后,云祁翻窗来找她,掐头去尾直接问道:“你可认得一个叫陈春的人?今日天牢有人染了疾病,士郎担心是会传染,便让我去瞧瞧,正巧听见有山匪说他曾见过孤烟,于是此人就被谢羽池提出了牢房。”
姝楠闻言眸色骤然凝固,陈春!若是房中有亮,可以看见她那时的手指都被自己捏变了型。
她怎么会忘,她永远不会忘!
记忆从十年长河里直直砸进她脑中,恶臭粗糙的男人,像只臭虫似的压着林小燕……断断续续有半年之久。
或在杂乱的草地里
或在昏暗的柴房里
或在冰冷的石板后……
“一次一包蒙汗药。”
“骚货,看你浪成什么样儿……你女儿长大会不会有你漂亮,嗯?一并给我好不好……”
“老实点,不然我就把你偷攒蒙汗药的事捅出去。”
林小燕绝望也可怜,可怜又可悲,那些不堪入目画面和不堪入耳的鬼话,肮脏,恶心,这些年反反复复在姝楠脑中闪现。
每念及此,她痛彻心扉,恨当年自己的弱小无助,没能救得母亲脱离苦海,让她一个人周旋在一帮粗暴冷血的男人里,一次一次委曲求全忍辱偷生。
所以她要做一个强者,做一个不被欺负的强者,至少当别人企图冒犯自己时,有能力与之较量。
林小燕去世后,她像得了妄症的病人,翻来覆去地臆想、悔恨,想得一颗心进了油锅,被煎炒煮炸。即便纵横世家再好,修然对她再怎么照顾,她始终觉得那里无法让她变强大,所以她离开了师门,走上了那条孤独又血腥的剑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