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一场大雨,能冲去周围所有的痕迹。
成功了。
可乐枝的脑袋有些懵懵的,仿佛失了五感。
她无力地蹲下,闭上眼后仰起脸,冰冷的雨冲刷着她脸的脸颊,将尽数血迹冲净。恍然间,乐枝好像听见一阵脚步声——
拐杖触地发出的细微轻响,她早已熟悉万分。
莫不是她幻听了?
可是下一刻,砸落在头顶的雨滴仿佛被截断......乐枝抬眸,望见霍渡举着伞,亦是无声望着她。
“能自己站起来吗?”
不知道是不是雨水过于冰冷,乐枝忽然觉得这声音染了不少温度。她怔怔点头,然后站起来。
伞不大,乐枝怕将湿气传给他,急忙后退,迈进雨帘中。
她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全身上下都是又脏又湿。而霍渡一身绯色直裰衫,整洁干净,与她形成鲜明对比。乐枝无比困惑——
他为何要来?
霍渡漆眸沉沉,他将伞往前移动,“你来撑伞。”
闻言,乐枝点头接过伞,可身子依旧不挪半分。
霍渡只好快步朝温泉池的方向走去。待两人走进廊内,乐枝依旧呆举着伞,霍渡轻叹一声,将伞接过丢在一旁。
“先进去换套衣衫。”
霍渡抬手想去推门,却被乐枝握住手腕拦住,“去另一处吧,里面的汤泉是下了毒的。”
绯色衣袖被她湿漉漉的手心沾湿了,水渍晕开在袖口,乐枝赶紧松开手。她望见自己指甲缝中残留的血迹,有些歉疚:“抱歉,殿下随我一起,也换一身吧。”
霍渡侧目瞥向屋檐上和地上的尸体,再看向身侧的门。
——为了杀这狗东西,她究竟耗了多少心力?
——甚至,连遗书都写好了。
在乐枝转身的瞬间,身后有声音响起,“乐枝,累不累?”
累吗?乐枝忽然有些想哭。
今日自清晨开始,她的身心皆未有过半刻停歇......
见她未回答,霍渡继续问:“还要继续吗?”
乐枝懂他的意思。除去杨恒,还有几个卑劣无耻的神翼军,她都要除去。可是杀一个杨恒,已是让她身心俱疲。
接下去的路,会更难走吧?
可她不能退却。
乐枝望着地上随风轻晃的倒影,坚定地嗯了声。
静默半息,霍渡踏步上前,从背后将乐枝牢牢抱住。他用一只手环过她纤细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可他仍觉得不够,一只手无法将她牢牢圈住,远远不够。
他垂眸望向自己搭在拐杖上的另一只手,冷了脸。
乐枝感受到他的力量,惊觉自己的湿衣染透了霍渡的衣衫。心口微漾,她抬手覆住腰间的那只胳膊。
她不知道霍渡为何要抱她,她只觉得心底的惊惧和不安在此时通通消失了。被冻僵的四肢仿佛又有了知觉......
然后,一股温热的气息贴近她的耳畔,熟悉的语调里掺着丝丝蛊惑——
“乐枝,想不想......走捷径?”
第37章 . 委屈(三合一) “霍渡......”……
山庄里的温泉池设计独特, 池子很大,中间却用一面半透的丝帘隔开。倒是有些朦胧的感觉。
乐枝把身上湿透的衣衫尽数褪去,迈进温泉池, 将半身没入水中。好半晌,她的神思才渐渐恢复清明。
她想起方才霍渡问她的话,那语气太过蛊惑,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应声——
“想。”
然后, 霍渡就牵着她来到这里。
因为那个紧贴的拥抱, 霍渡的衣衫也被染湿。想着他腿脚不便, 乐枝本欲帮他宽衣, 可指尖才碰到他的腰带, 便被他握住。
霍渡用搭在她肩上的手, 将她轻轻推入里侧的半池......
乐枝听着帘子另一侧解衣的声响, 缓慢又清晰。她在脑海里回忆, 霍渡似乎没有让人伺候宽衣的习惯。
为什么呢?
不多时, 水波微漾,但很快池水又恢复平静。隔着丝帘,两人皆未开口。
可外头狂风暴雨, 浇打在窗子上,发出一阵阵可怖的声音。不久前杀人时的勇气早已荡然无存,乐枝一想到那几具尸体就在离温泉池不远的地方, 心口便砰砰狂跳。
这时,窗边仿佛有黑影闪过, 屋内的烛火也摇晃起来。
难道是,鬼魂索命?
寒意攀至全身,即便身处温暖池水里,也消不去这彻骨的冰冷。
乐枝下意识朝丝帘那端走去, 直到抬手摸到丝帘时,却又不敢拨开走过去......万一霍渡不喜她打扰他呢?
可胸腔内的恐惧愈甚,她犹豫着抬手又放下,再抬手再放下......
丝帘本就是半透,霍渡靠在另一个半池的石壁上,目光从始至终望着她来回挣扎的身影。
终于,他开口:“过来。”
才垂下的手瞬间抬起,乐枝急急拨开帘子,苍白的脸颊带着慌张的神色。她用最快的速度走到霍渡身边,在水里寻到他的手,然后有些用力地握紧。
乐枝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被冻住的血液开始回暖,惧怕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她抬眸,望向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发现他的目光也正望着她。
漆眸中印出她安然的面孔,看清自己的模样后,乐枝的心反而一点点沉下去。因为她意识到此时此刻,让她安心定神的源头是谁......
她好想松手却怎么都放不开。
乐枝无力地闭上眼,她真的好累。今日的每个时辰似乎都能拆成好几天来计算,现下她已是身心皆疲。
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胡乱抓住身旁唯一的浮木,妄图得以喘息。
温泉池内水雾缭绕,缠在两人的呼吸之间。
霍渡认真地凝视乐枝,脑中闪过今夜她的每个神态。冷静、勇敢、胆怯、脆弱、恐惧,甚至还有依赖和挣扎。
原本,他只是想欣赏她杀人的模样,可惜被她那封信耽搁了......鬼知道他赶到温泉山庄时有多急躁。虽然一早让安玄派了人盯着里头的动静,可就像她信中所言那般,世事无绝对,万一呢?
然而,他的暗探颤颤巍巍地禀话,说差点中了太子妃布在山庄各处的毒......若非有他给暗探的、可解百毒的药丸,他派去的人大概也和杨恒的暗卫一样,毒发而亡。
听到这些,喜悦瞬间溢满胸腔。
她打了漂亮的第一仗,不知为何,他好像比她还要高兴。
错过了她动手的一幕,霍渡已是觉得遗憾。他疾步而入,不愿再错过她欢喜的神情。
可是并未瞧见如他意料中那般欢欣雀跃的乐枝。相反的,他瞧见的是一抹身处暴雨中的柔弱身影,仰着脸、面色煞白。
霍渡反应过来,乐枝才十六岁,该是像倾语那般没心没肺的年纪......可她却承受了那么多。
要受多重的伤,才能布化处今夜这般缜密的诛杀计划。
霍渡闭了闭眼,试图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感受,可惜时日甚远,他早已记不起来了。
他就站在原地,一时之间竟不敢再上前去。因为他无比清楚,是谁让乐枝走到如此境地。
——是霍长云、霍诩......大齐霍氏造的孽。
而霍氏做的恶事,又何止这些?
霍渡无比清楚,身为齐国太子的他,有多恨霍氏、多恨大齐。甚至,如今他正在走着的,是一条多么疯狂的不归路。
早在决定自己要走的路之时,霍渡便无心无情地冷眼旁观世间万物。任何人的痛苦,皆被他摒弃在外。包括他自己。
因为,他将自己也当成了一枚棋子。
可这一刻,他死寂的心仿佛被唤醒,然后被重重地撕扯。在他断腿十多年后,他又再次感受到生生的钝痛......
指间的微麻将霍渡的思绪拉回。垂在温泉中的手,大概是被乐枝握得许久,开始发麻。可他却弯唇而笑——
被她牢牢攥紧的又岂止是他的手。
霍渡垂眸看着他与乐枝相隔的一小截距离。他知道,乐枝虽紧抓他的手,身子却不再靠近他半分。还有她紧闭的双眼,纤长的鸦睫微微颤动,无一不在说着她心底的矛盾。
不多时,乐枝的眼尾染上洇红。
霍渡将她扯到眼前,用微凉的唇贴了贴她微肿的眼皮,然后把她揽入怀。全身相贴,他不得不用内力压制自己的情.欲。
他用掌心抚过乐枝的脊背,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想哭就哭。”霍渡压低声音,轻声哄道。
乐枝将脸埋在霍渡的颈窝,缓缓睁眼,听从他的话不再强忍。任眼泪流淌,轻蹭他脖颈处的肌肤。刚开始她还只是轻声啜泣,可越哭心里的委屈越多,渐渐地越哭越大声。
除了委屈,还有自责。
半晌后,乐枝将哭声止住,缓缓睁开眼。她怔怔望着自己搭在霍渡背上的手,心底浮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方才的大雨一定掺了药,否则她怎会如此贪恋霍渡的怀抱?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连沾到她湿衣的霍渡,也神志不清了呢。那样温柔的动作,哄人的语调,还有一触即离的轻吻......
看来,他俩应该都病得不轻。
既如此......不如多病一会?
乐枝合上眼,收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些。
*
厢房设于温泉池隔壁,满室飘香。
两人换好衣衫,并肩坐在塌上。或许是方才在温泉池中两人过于亲密,此刻回忆起来,乐枝有些后知后觉的局促不安。
不过乐枝倒没忘记,如今得快些离开这里。
——外面五具尸体,明日一早必会被发现。这个温泉山庄应该很快会被官府封锁。
“殿下。”乐枝小声提醒,“我们回府吧?”
“不急。”
霍渡慢悠悠地靠到绣枕上,随手取过床榻边干净的棉巾,顺势环住乐枝,让她躺到自己的腿上。然后开始给她擦起了半湿的发。
乐枝诧异地望向他的眉眼,此刻仿佛带了些许温柔。
这也太反常了!
她的心底不由地升起几分慌张,还有怯意。她把手心覆在塌上,试图撑起身子。谁知霍渡快她一步,按住她的肩,不让她起来。
“好好歇着。”
乐枝疑惑地眨眨眼:“不是歇过了吗?”
在温泉池泡了许久,已经歇够了呀!
闻言,霍渡瞥她一眼,将棉巾丢开,抬手抚过她的额头,然后轻轻压了压。他低笑,意味明显,“这里歇了吗?”
乐枝的身子瞬间紧绷,她不自然地揉揉眼角,遮去一点湿意。她无从否认。这些时日以来,她的内心从未真正平静过,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仍牵挂担忧着好多事。
这么明显吗?她还是太过稚嫩,不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才被霍渡轻易看穿。
她的眸色一黯,眼尾也垂下去。
这是乐枝的习惯,每回想事情时都是如此。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习惯。可早被霍渡记在心里。
见她不语,霍渡便将她扶起,面朝自己相对而坐。他伸出指将乐枝的碎发拢去耳后,才呵笑一声,“不歇也行。反正时辰还早,我们来算算账。”
一瞬间,什么旖旎、温柔,统统荡然无存!
乐枝使劲闭眼,再挣开,面前的人唇角噙着玩味的笑,眉眼间的柔色早已消失,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她抿了抿唇,心道这人也太阴晴不定了。
算账?跟她算什么账?
她又没惹他!
心中虽是确定的,可对上霍渡的目光,乐枝仍是没由来的心虚。她缩着脑袋朝床榻里侧挪去,不愿继续与他对视。待坐到他边上后,才低喃:“又吓人,算什么账呀......”
霍渡牵过她的手,用指腹蹭她的手背,然后凉凉开口:“不记得了?”
相处这么久,乐枝也不会被他轻易唬住,她理直气壮地坐直,不满地轻哼:“本来就没有!”
“哦?是吗?”霍渡勾了勾她的小指,低笑:“倒霉鬼。”
乐枝怔住,一脸错愕。
他怎么会知道那封信上的内容?
按她的计划,若到寅时她还未归,那封信才会交到霍渡手里。可他明显已经看过了。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离姚提前将信交给他了。
“离姚又不听话。”乐枝委屈地抿唇,她握住霍渡的手轻摇,“殿下就当没看过吧......”
霍渡没理她。
乐枝眨了眨眼,琢磨片刻后,恍然大悟。她弯唇而笑,目光狡黠:“所以殿下是看了信,担心我才来的?”
霍渡失笑,他伸手将她拉进怀里,不让她细看自己眸底漏出的情愫。他很清楚,他家小狐狸总能在最快时间里找到有利于自己的信息。
她步步为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却又极有分寸,从不越线,危及旁人的利益。
甚至连留给他的遗言,都是满满的筹划。霍渡自小过目不忘,那封信他已然可以倒背如流——
「殿下,若是你看到了这封信,那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今夜杀杨恒的计划,其实我有九成把握的。看来很不幸,那一成意外发生了。我果真是个倒霉鬼。
好在,也算死的干净,不会连累殿下。
不过我死了,倒也并非完全没用。如今应该才过寅时,殿下可派人到温泉山庄,寻到我的尸体,以防杨恒毁尸灭迹......然后请殿下速速进宫,先声夺人,将罪责尽数推到霍诩身上,杨恒是霍诩的人,他撇不干净的......
这是我能为殿下做的最后的事。至于我的心愿,殿下应该很清楚。
我与殿下相识时日不长,却到了要告别的时候。对了,下回大婚时可别把新娘子的胳膊掰断了,真的很疼的!
我会在黄泉保佑殿下诸事顺遂,心想事成。
——乐枝」
这封绝笔信,如她本人一样,干干脆脆、丝毫不拖泥带水。连死亡,她都可以利用......她说得对,他很清楚她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