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人世间,她放心不下的只有她那身陷囹圄的姐姐。
霍渡何尝不知,乐枝不信任他,却又不得不将最后的赌注压在他身上。所以,她不会将计划告诉他,更不会连累他一丝一毫,甚至不会让他吃一点亏。即使诛杀失败身死,她也可以替他谋划出一个完美打击霍诩的计策。
齐国灭黎的手段卑劣,已然激起邻国怒意;此时乐枝若死于大齐皇室之手,必定会在诸国间引起轩然大波,而霍诩也会因此成为邻国口诛笔伐的对象。
这样的人,注定与帝位无缘。
让他坐稳储君之位,名正言顺的继位。这便是乐枝,换取他救乐槿的筹码。
霍渡懂,他太懂了。
——今夜无论生或死,乐枝都能赢。
他本着玩心旁观她的所作所为,不掺和不阻拦,只静静观望。可当看见这封信后,体内流淌着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住。
胸腔内的窒闷渐重,心底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惧意......
长久的安静,让乐枝有些不自在。霍渡不理她,只挑了一缕她的长发缠在指上把玩。她微微抬眸,用余光去瞧他的脸,可依旧猜不透霍渡在想什么。
“那些瞎话,以后不许写了。”
乐枝有些恍惚,这不满的语气似乎还带着些心疼的意味。
今夜实在是太诡异了。
她的反常还可以归咎于杀人后的魔怔,可霍渡的异常又是怎么回事?她暗自思量,这温泉山庄以后可万不能再来了。
“哪是瞎话呀?我琢磨了半天的......”乐枝小声嘟囔。
“不准再写。”霍渡松开她的发,将手按在她的背上,沉声道。
“好嘛。”乐枝最会察言观色了,她退出霍渡的怀抱,伸手捧住他阴沉的脸,露出乖顺的笑,“别担心啦。殿下也看到了,今夜多顺利。我一点也不倒霉,说不定还是个幸运星呢!”
霍渡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收起,安静睨着她。他知道,她已从惊惧中抽离,又开始认真地扮乖哄他高兴。她聪明知进退,刻意靠近他却又不完全靠近。她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把控的极好,不近不远,不疏离却也不过分亲密。
他明白,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是难以承载太多感情的。
无妨,那便由他来将她治好。
他的医术高明,不是吗?
思及此,霍渡再次将她拥入怀,低声重复她的话:“是挺幸运的。”
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
负负得正。
霍渡想,两个倒霉鬼在一起,说不定还真能生出一些幸运来。
外头的风雨渐小,只有屋檐滴落雨水的声音。
乐枝还记挂着正事,她蹭了蹭霍渡的颈窝,问:“我们真的还不走吗?天一亮官府的人说不定就来了......”
饶是太子,也不能这么猖狂吧?
“着什么急。不想走捷径了?”
“啊?”乐枝睁大双眼,坐起身子,一脸惊讶。
她虽知道霍渡不会随口说说,可是这也太快了吧?他怎么忽然间变得这么好?
霍渡呵笑一声,慢悠悠道:“走捷径是有条件的,你不会以为可以白走吧?”
果然!她就知道!
这人精明的很,连借银子都得还他三倍利息,又怎会平白帮她!
不过这样,乐枝反倒安心些。
“什么条件呀?”乐枝拉拉他的衣袖,娇声问。
“放心,对你来说很简单。”霍渡并未明说,而是拉着她一起躺下来,然后扯过锦被盖在两人身上,“睡一会,等你睡醒捷径就铺好了。”
听他说的这样笃定,乐枝舒了口气,乖乖闭上眼睛。可外面的雨滴声,搅得她无法安眠。她蹙起眉,翻来覆去。忽然一双微凉的手覆住她的双耳,耳畔的嘈杂声瞬间消失。她睁开眼,对上熟悉的眼眸,然后看见他无声的口型——“睡觉。”
她轻轻嗯了声,再次闭上眼。一整日的劳累让她疲乏至极,很快便沉沉入眠。
乐枝万万没想到,会梦见母后。更没想到,一向宠爱她的母后会用陌生的眼神的望着她,冷着脸朝她说:“枝枝,你还记得大黎人的信仰吗?”
“我当然记得!”她回答。
大黎人,信奉乐善神。
——温和良善、仁爱和顺。
“那你的手上又是什么?”
乐枝猛然低头,看见自己被血染红的双手......心口震荡,她慌乱地不知所措。
“枝枝,沾满血腥之人,是无法得到乐善神的庇佑的。”母后神色哀伤,泫然欲泣,“将来你与我们也不会在黄泉相见。”
“不、不要!”她摇头大喊。
可画面一转,母后的身影消失。周围忽然暗下来。
身后有低邪的笑声响起,乐枝愕然转身,望见杨恒和四个暗卫的模样,他们龇牙咧嘴,“你和我们一样,不是什么好人!哈哈哈,我们在这里等着你!”
随着他们开口,黑血顺着他们的嘴角流出......可怖至极!
乐枝不断往后退,可脚下有黏腻感传来。她低头,发现地上汇集了越来越多的血,快要漫过她的脚踝。
她挣扎着,可双脚却动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一点点漫上来。
心中只剩绝望......
“乐枝、乐枝......醒醒!”
谁在唤她?
还能是谁呢,这世上会连名带姓叫她的只有一个人。
乐枝睁开眼,眼前一片水雾蒙蒙,她从朦胧中看见那个熟悉的轮廓。她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或者说,她是故意不去分清。
“要不要喝水?”
乐枝发觉自己的喉咙燥得灼热,可她却摇摇头。因为她看见霍渡的唇上残留着些许水珠,他应该刚刚饮过水。鬼使神差地,她凑近他,从那双漆色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用力吻上去的模样......
她不敢再看,心虚地闭眼,任由蓄在眼眶的残泪落下。
毫无疑问,她疯了。
因为害怕被恶鬼扯进地狱,她选择去拽住一只狼。好像只要拉住他,那些恶鬼便无法近她的身。
真是疯狂又危险的做法。
无疑是饮鸩止渴。
许久后,她才松开圈在他脖子上的手,结束这个意料之外的亲吻。
乐枝小心翼翼地睁眼,怯怯地抬眸去望霍渡的脸色。只见他抬着手用指腹轻轻压了压被她吻得红润的唇,然后才朝她看过来。
她赶紧垂下眼睛,不敢继续看自己的“杰作”。
“不错。”霍渡悠然开口评价,“相较上回,大有进益。”
“谢谢......”乐枝咬着唇,心想反正都这样了,横竖脸皮也没什么用,便大大方方接下夸赞,“下回会更好。”
霍渡被她逗笑,他伸出手指将乐枝的下巴抬起,凝着她两颊的泪痕,然后用指腹轻轻拭去。想起她方才的茫然无措,他开口问:“做噩梦了?”
乐枝犹豫片刻,才轻轻点头。
“说来听听?”
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带着诱哄的意味。
乐枝耷拉着脑袋,将身子软软地靠到绣枕上,才困顿开口:“殿下可曾听过大黎乐善神的传说?”
霍渡抬手将她的脑袋拨到自己的肩上,让她舒服地枕着他的肩膀。然后才嗯了声,“听过一些。”
他撒了谎,除大齐以外,其余四国三部落的信仰他全数清楚。
只有大齐,没有信奉的神明,更无信仰。即便是皇室每年例行的祈福事宜,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没有信仰的君王,便没有东西能约束其行为。
“小时候,父皇同我说,乐氏自开创大黎以来,便信奉乐善神。因为乐氏的先祖,总是乐善好施、待人宽仁。他们逝去后,便化为天上的乐善神,保佑着乐氏和大黎子民......你知道吗?在大黎,每户人家皆可夜不闭户,邻里间如同至亲好友一般。百姓安居乐业,偷窃、欺诈之事鲜有发生,杀人这种恶行更是从未有过。”
乐枝压了压心口,才继续说:“因为大黎人知道,若是双手沾染血腥,便再难得到乐善神的护佑,因此无人敢杀人......”
话锋一转,她凄然一笑,哽着声音,“我大黎的兵力并不差。直到齐兵攻城那日,黎兵都没有狠下杀意,可齐兵却是刀刀致命。我的皇兄,武艺高强,却不忍伤人性命......你知道他阖眼时,身上有多少窟窿吗?好多好多,数都数不清......”
霍渡的心沉下去,他抬手抚她的脊背,语气沉闷:“不说了。”
他不想她再回忆一遍,将伤口再度剖开来。
“殿下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我也觉得可笑,可笑至极。”乐枝弯唇,笑得灿烂,可眸中尽是伤痛,“若真有乐善神,为何那时不救我们?”
“假的,全是假的。我才不信呢!”
霍渡拥着她,感受到她身子颤抖,眉心紧蹙。
“可是刚刚,我梦见母后了,她说......她说我满手血腥。等我死后也无法见到他们了。”
乐枝终于哭出来。她不怕杀人,也不怕失去乐善神的庇护。可她害怕死后也无法再见到她的亲人。她会孤零零地永坠地狱,与恶鬼为伴......
思及此,她浑身颤栗。
她知道自己不该同霍渡说这些。
会被他嗤笑吧?
可她的心被压得喘不过气,除了霍渡,她已无人可诉。
真可悲。不是吗?
时至今日,她居然要向敌国的太子倾诉这些。
罢了。今日发生了太多事。
乐枝在心里暗忖,就这一次,她只允许自己脆弱这一次。待明日的太阳升起,她会将这些无用的脆弱收起,永不再提。
“你能见到他们的。”
闻声,乐枝抬首,一脸茫然,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霍渡凑近她,用额头贴了贴她的额头,轻声说:“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有关大齐霍氏的一个秘密。”
“霍氏子孙,娶妻或嫁人后,命数会与对方相连。我们能将对方的罪孽转到自己身上,也能将自己身上的福报转移到对方身上。”
四目相对,两人的眸中只有对方。霍渡认真开口:“所以今日你杀的五个人,都可以尽数转到我身上。”
——你害怕的事,我帮你收了。
语毕,他起身,与她拉开距离。
乐枝疑惑地摸摸自己的额头,有些不信:“真的假的?”
霍渡挑了挑眼尾。
——当然是假的。
“不信?”他口气随意,然后俯身想再次贴上她的额,“行啊,那你收回去。”
见状,乐枝彻底信了。她堪堪避过,小声说:“不了......”
可想了想,她又有些担忧,“若转到殿下身上,那你、你岂不是要......”
“下地狱吗?”霍渡嗤笑,丝毫不屑,“我杀的人数不胜数,多五个少五个没有差别。”
大齐霍氏,没有信仰,霍渡不在意这些。既然她害怕,那他就哄哄她。若真如她所言,杀过人会坠落地狱,那到时也有他护着她。
有他在,哪还会有什么恶鬼敢靠近?
乐枝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点点头,“那......谢谢你啊。”
霍渡的气息微滞,他瞥她一眼,没说话。
——小狐狸可真没良心啊。
可是,又怎样呢?
他乐意得很。
“咚咚——”
叩门声响起,紧接着是安玄的禀话声,“殿下,人齐了。”
闻言,霍渡低低地笑了一声,说:“走吧,捷径铺好了。”
乐枝依言下榻,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衫,再自然转身给霍渡整理。霍渡凝着她,竟从这个动作中体会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受。
“好啦!”乐枝笑着去搀他的胳膊,不知何时起,两人并行时她总是不自觉地去搀着他。
“等等。”霍渡悠悠开口:“再披件大氅。”
乐枝“哦”了一声,转身去取衣架上的棉氅,她先将暗青的那件披在霍渡肩上,再仔细地系好绑带。
霍渡向来穿得少,从不爱披棉氅。可因沉浸在她专注的眉眼里,竟未出声阻拦。
暖炉、棉氅......她似乎总能让他心甘情愿破例。霍渡失笑,他忽然很想看看,自己究竟还能为她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呵,多有趣。
从厢房出来,走过回廊,逐渐靠近方才那个血腥的凉亭。
乐枝有些不敢看留在那里的尸体,可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瞟。可一瞟,她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地上和屋檐上的尸体全不见了,连一丝丝痕迹都没有......
若非她亲自动的手,她都要怀疑杨恒是否从未来过这里。
“别看了,都处理掉了。”
霍渡仿佛能看透她的想法一样,开口提醒。
乐枝有些羡慕地叹息。
真好啊,手底下有人的感觉真好。不必亲自动手,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想起自己从奴隶场上带回的五个少年,想着回去要开始着手训练他们了。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总有一日,她也会强大到和霍渡一样。
不不,她要比他更强。
*
温泉山庄的西院,有一处干枯的浅池。
乐枝端倪了好久,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难道这就是霍渡说的捷径?
就这?
这时,站在一旁的安玄踏步而入,他走近浅池中央枯竭的泉眼处,用剑鞘往里一压......
瞬间,乐枝面前的池壁朝下陷去,竟缓缓铺出一条通往地下的台阶来!
她被惊得樱唇微张,“这是......?”
“捷径啊。”
乐枝在震惊中跟着霍渡朝下走去。她以为自己对这山庄已经悉数了解了,却不曾想这儿竟还有条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