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沾在鸦睫上的泪珠,他稍稍垂首,轻轻吻去。
泪水的滋味触及舌尖,原来她的眼泪,是苦的。
苦味渐渐漫开,传至心口。他仔细地将这份味道藏到心底。
两人到回到太子府时,已是暮色四合。
才踏进府门,安玄便神色凝重地迎上来,他躬身禀话——
“殿下,宫中传了口谕,让太子妃明日同宫妃女眷一道出发,去福溪庵祈福。”
闻言,霍渡的眸光冷了下来。
他差点忘了,这个大齐历年来的传统......
乐枝皱皱眉,疑惑地望向安玄。
“回太子妃,这是大齐的传统。在新岁前,宫廷女眷需得一起前往福溪庵祈福,历年来皆是如此,风雨无阻。”
“差人到宫里告诉皇后,太子妃身体不适,今次就不去了。”霍渡语气随意地吩咐。
安玄颔首,准备退下。
“等等!”乐枝喊住他,“先别回绝。”
思索片刻后,乐枝扯了扯霍渡的衣袖,说:“殿下,我得去。”
霍渡看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行,随你。”
安玄点点头,极有眼色地抬脚离开。
两人沉默着走回寝屋,一路上没人开口说话。乐枝知道他在想什么,与皇后同行,危险重重。可是,若她不去,不就更让皇后起疑心吗?
她选的路本就危机四伏。
有些事,她避得了一次,避不了每一次。
乐枝本想着好好同霍渡商量一番,可到了寝屋收拾好自己后,他径直上榻睡觉,根本不给她机会说话......
——摆明了不想和她说话。
她无奈,只好在他边上躺下来,轻声说了一句:“我会很小心的。”
可惜,没有任何回应。
他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连晚膳都没胃口用,两人皆是佯装阖眼,实则一夜无眠。
翌日。
乐枝动身时,霍渡仍是保持背对着她的睡姿,没有任何搭理她的意思。她在心里喟叹,走到塌边,替他掖了掖被角后再转身走向屋门。
等她轻轻将寝屋的门合上后,未过半刻,塌上的人用力掀开锦被,愤然扯过塌边的白玉拐杖起身,板着脸一步一步走向盥室。
拐杖触地的声音在静谧中显得极响......
*
福溪庵距离都城较远,且地势较高,所以越接近目的地,周围的温度越低。
当一众皇室女眷浩浩荡荡抵达时,天色早就暗下来了,庵中主持一早给她们安排了各个住处,让贵人们先行休息,待到明日再正式举行祈福仪式。
晚膳时,众人齐聚,用的是庵庙里的素斋。本就赶了一天的路,众人皆是疲乏,用晚膳便都回屋休息去了。
离姚提着灯笼走在乐枝前侧,为她照亮地上的路。可才走了没一会儿,她们便看见有人站在不远处等着她们——
是沈清颜和她的婢女。
乐枝疑惑地皱眉,不知她所为何来。
而一旁的离姚瞬间警惕地将乐枝护在身后,沈清颜毕竟是霍诩的人,不得不防。离姚生怕她对主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见状,沈清颜反而笑了,她上前几步,轻声开口:“别紧张,我只是想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借着灯光,乐枝将视线落到沈清颜的脸上。距离上次宫宴与她短短一面,不过才多少时日,当时那个身着明黄宫裙的活泼少女怎么变得如此憔悴?
眉眼间的疲态显露无疑,脸色也是苍白病态的。
沈清颜见乐枝久未说话,以为她不愿与自己多言。既如此,她也不勉强,微微颔首后,她道:“打扰了。”
“等等。”乐枝连忙喊住她,夜风寒凉,她紧了紧身上的棉氅,说:“外头天凉,去屋里说话吧。”
两人安静地并排走着,直到走进乐枝的屋子。离姚和绿莹默契地候在屋外,替自己的主子望风。
“坐吧。”乐枝轻声说。
方才沈清颜并未拘礼,乐枝自然也不拘着了。
待到沈清颜落座后,乐枝才开口问:“找我有要紧的事是吗?”
沈清颜捂着心口轻咳两声,才抬起煞白的脸,点点头。她本想说些什么,可是无声张了张口后,她又住了嘴。静默片刻,她站起来,抬手解开了身上暗红棉氅的系带。
任由棉氅落地,在地上铺开来,冷硬的地面上像是沾了血一样......然后她将浅红的衣领扯开了些,再将衣袖也朝上扯了扯......
脖颈处和胳膊上的红痕清晰地在乐枝的眼前展露,她惊愕地睁大眼眸,她捂住微张的樱唇,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沈清颜。
第60章 . 讨债 “殿下过来,是担心我还是想我了……
倒是沈清颜, 脸上没什么情绪。她将衣领整好,再坐下来。然后朝呆愣的乐枝浅浅一笑,说:“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一直在帮着的男人。”
乐枝略微回过神, 用有些颤抖的语调问:“是......霍诩弄的?”
那些暗红的痕迹,触目惊心。瞧着却也不像是被打的......却又有些熟悉?
脑海深处的记忆涌现,乐枝猛然想起,在大婚前, 嬷嬷给她看得那些书册......里面绘了好些图案和姿势, 都是扭曲狰狞的。这也使得她在大婚夜心神俱颤。
而画册上的女子身上遍布的痕迹与沈清颜的红痕很是相似。
——所以她不是被打, 而是在房事上被粗暴虐待......
“既然你我皆已成婚, 有些东西你自然看得明白。”沈清颜的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再望向乐枝, 说:“我是有眼无珠, 可你......”
沈清颜的眼底满是疑惑, 她不懂灭国之恨、父母亲族的血仇, 在这位黎国公主眼中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男人?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先前沉浸在迷恋霍诩的浓情之中,明知他罔顾恩义,屠灭黎国......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她竟妄想着能暖他的心。
简直是痴人说梦!
乐枝大概听明白了沈清颜话里的意思。
上回林钰贤闹了那么一出,她与霍诩私下会面之事一定瞒不过沈清颜。所以,她今日是来劝她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吗?
静默片刻, 乐枝将心底的情绪压下,再佯装平静地问:“既然你都知道我与三殿下有联系, 今日为何还要来同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将这些都告诉他?”
闻言,沈清颜明显一怔,不过只是半瞬,她反而轻快地笑起来, “我今夜既来,便早预想过所有可能。”
如今她日日处于煎熬之中,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死吗?她倒是盼求一死。
可霍诩不会让她死的,她更不敢自戕,伤了父亲的心。
“看来是最坏的那种可能。”沈清颜低笑一声,随即站起身欲往屋外走,“告诉他与否,太子妃随意。”
“等等。”乐枝凝着她的侧脸,问:“你告诉我这些,不单单只是想让我知道三殿下的品性吧?”
凭她和沈清颜之间的交情,若只是为了警醒她,应该不至于让她以身试险。
屋内的烛火被带起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火焰燃及烛心,发出些噼里啪啦的声响。沈清颜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棉氅,随意抖了抖,然后搭在自己的肩上。
仔细将棉氅的鲜红系带系好,她伸手凝重地望向乐枝,回答道:“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哦?”乐枝眨眨眼,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请说。”
“我想同他和离,可是他不肯。我知道他会听你的话,只要你能让他签下和离书,作为交换,我定让父亲助你离开大齐,并且保证一辈子都不会让霍诩寻到你。”沈清颜紧蹙双眉,索性不顾忌地继续说:“我不信你对他就没有一点点怨恨。若你是被迫而不得不留在这里,何不考虑我的建议,为自己谋一条自由的路。”
乐枝安静地看着沈清颜,她的话一字一顿,清晰地传进她的耳畔。烛火将她身上的棉氅印得红亮,乐枝觉得此刻的她比初见那日更加明丽。
——这样的沈清颜,才有丞相之女、大齐贵女的风姿。
她在心中感慨,可她不能立刻回答沈清颜。
——只听表面之词,还不够,她需要再佐证一番。
“我知道了。外头天黑,路上当心。”
话里的意味明显,沈清颜微微点头,然后挺直脊背走向屋门......木门开了又合上,离姚从屋外进来,走到乐枝身旁。
“坐。”乐枝拉着离姚的手腕,让她坐下。
在外站了许久,离姚的手冰冷一片,乐枝赶紧把袖炉塞进她的手里。除去在外人面前,乐枝一向不爱拘着主仆之礼。
“主子。”离姚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沉声道:“绿莹的防备心很早,而且嘴很严。奴婢旁敲侧击一番,也没能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她家主子自嫁给霍诩后,过得并不好。因为绿莹在说话时,语气中总是带着一些叹息......”
越是细节之处,越是难以假装。
乐枝点点头,脸色却冷了几分。饶是方才已经信了大半,她仍在心中盼望着,沈清颜是骗她的,是为了帮霍诩来试探她,或者是为了自己的心思,都好。
她希望离姚察觉到绿莹的破绽,识破她们主仆的计量。她更希望沈清颜身上的红痕是她用东西抹上去的痕迹,而不是真的伤痕。
——她宁愿沈清颜是个深陷情爱的痴傻女人,也不希望她是真的是遭受了那种可怖的事。
斑驳的血痕,在乐枝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无法想象当霍诩对沈清颜做那些事时,沈清颜是怎样的心情。
“畜生!”乐枝将右手紧紧握拳,怒极低喝,“你说他还是人吗?”
不论怎样,沈清颜都是他心甘情愿娶回去的妻子。即便只是为了沈淮的势力,哪怕不喜,也不该、不该对她做出那种事。
乐枝越想越气,慢慢的她觉得心口发寒,身子不禁颤抖。
——这样的畜生,入大黎为质十二年,他们竟无一人看出他那颗自私残忍又肮脏的心。
究竟是他们太蠢笨愚钝,还是霍诩太擅于伪装了?
离姚心口微滞,她知道主子说的是谁。
“夜深了,主子别气了,先歇息吧。”离姚劝道。
乐枝轻轻嗯了声,然后抬眸望向离姚,问:“小汐和秋羽在外头会不会冷啊?”
“主子放心,奴婢给他们的衣衫里缝了一层特殊的料子,防风保暖,绝不会冻着的。”
听离姚这么说,乐枝才放心。眉心舒展开,她最后再嘱咐离姚:“庵中不比府里,尤其是入夜以后,一定要小心。”
昨日同霍渡说的那句话可不是随口敷衍他的,她是真的很谨慎。这才带上了秋羽和小汐,小汐善用弓.弩,秋羽的飞镖使得极好,且两人的轻功又佳,有他们俩在暗中护卫,她绝对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哪怕是寡不敌众,她也能让自己和离姚脱离险境。
离姚郑重地点头,然后退下去。
福溪庵地处半山腰,水源不足,乐枝只能简单的梳洗一番,换上寝衣。虽然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可此时她仍旧毫无睡意。
即使安排妥当,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眼眸微转,乐枝仔细打量了这件简洁又陌生的屋子......
一个人在这儿,心里有些害怕。
不知怎地,她忽然就想起一个人,一个应该还在生气的人。
她皱眉咬唇——
怎么会有气性那么大的人呢!
他干脆改名叫霍不高兴好了!
不多时,乐枝晃晃脑袋,不愿再想。就让他自个儿在府里气着吧。
即便毫无困意,她依旧抬腿走向床榻,哪怕睡不着,在塌上躺着休息也好。可才拉开床幔,却见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霍不高兴”此时正懒懒地靠在棉枕上。
乐枝赶紧抬手捂住嘴,将惊呼声藏起来。然后整个人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霍渡撩起眼皮瞥她一眼,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乐枝突然就笑了。
这人大老远的跟过来,不会还在生气吧?亦或者是在故意装生气,等着她去哄他?
行吧。
她轻轻爬上床榻,与他一道靠在棉枕上。庵中的床不比太子府的床榻那般柔软,乐枝的脊背被硌得有些疼,让她不由地蹙眉。
可她没时间在意这些。
她偏过头将视线落在霍渡的脸上,然后目光下移,看见他用左手握着紫石,轻轻摩挲着。于是她伸手去握住他的长指,然后用软软的声音问:“殿下过来,是担心我还是想我了?”
乐枝的话虽然问得直接,可终归有些羞赧,故而问完便垂下眸,不去看他。
霍渡没答话,只是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去捏乐枝的脸颊。他用了些力道,感受到脸上有点微疼,乐枝不悦地皱眉,伸手去拍他的手背——
“你干嘛呀!”
霍渡顺势松了手,板着的脸终于有些松动,他嗤笑一声,说:“我就想看看,你的脸皮有多厚。”
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对乐枝来说真是久违了。
她笑着凑近他,看着他的漆眸,再娇娇地问:“那殿下看清楚了吗?要不要......再捏一捏?”
顿了顿,她抬手揉了揉被他捏红的脸颊,有些后怕地缩了缩脑袋,然后补了一句:“不许太用力哦!”
闻言,霍渡还真的伸出手,仿佛真的要再捏她的脸蛋一样。不过,指腹只是轻轻蹭了蹭她软腻的脸颊......
然后,他微微起身,用鼻尖轻触她的鼻尖。
“想知道我为何而来?”他问。
温凉的气息拂过樱唇,乐枝的眼眸微动。她静静望着他的眸,等着他的答案。
霍渡被她这副乖乖的模样弄得毫无脾气。
不多时,他低笑——
“来讨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