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看到世子从金府院的宅邸里把金闺秀给接了出来,然后金闺秀坐在轿子上,一路被抬到了世子府。
宝镜在人群里看到了张福如,她跟在金闺秀的轿子后面,笑的一脸得意,还昂着下巴扫视四周的人群,神情倨傲。宝镜不由的唾弃:“呸!什么玩意儿!不就是一个手母嘛,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福如早几日便离开了云韶府,被金闺秀接进了府里住,按约定,会伺候到她大婚结束为止。
红衣却盯着金闺秀的轿子,嘀咕道:“不是说最高规格的婚仪吗?怎么只有四人抬?而且世子嫔的脸不遮起来,任人看?”
承娘见怪不怪:“这有什么,我们仙罗的规矩就是这样啊……她是未来的中殿,算是让百姓提前朝拜吧。”
红衣觉得实在是太窘了,夜里回到寝房休息,和小童艺们一起嗑瓜子,忍不住闲聊:“大婚就这样完了?”
“完了啊……”童艺们有的叠衣服,有的邆脸,还有的拉筋,“你要怎么样?”说着,其中几个屁股朝红衣挪了挪,八卦道:“哎,小红啊,咱们也一块儿住好几年了,我们也就随口一问,你爱答就答。嘿,那个啥……你和世子真的,没什么吗?”
红衣摇头:“世子罚我擦地板来着。”
跟着叹息道:“唉,那么多人打破了头要做世子的女人,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怎么说?”一群姑娘将红衣团团围住。
红衣拍了拍手,拿了一块布边擦边道:“我实话跟你们说,你们可不要笑我,而且咱们事先言明,我没有任何看不起仙罗的意思。”
童艺们都急了,催促她道:“快说快说,规矩我们都懂。”
红衣不紧不慢道:“在我们大覃呢,如果用最高规格的婚仪,皇上一般会大赦天下,皇后的凤撵要过三道门,分别是未央门,丽正门,顺贞门,然后在坤明宫大婚,居永乐宫。京城里至少亮灯七七四十九天,宫里流水席昼夜不停,还会放烟火……听我娘说,当今皇后娘娘嫁给陛下的时候,从乌溪一直到京城,沿路的每颗树都挂了红灯笼,结了红绸子,每过一处都撒铜钱,以示天恩。前几年瑰阳公主出降,也是十里红妆。”
童艺们捧着脸,双眼放光道:“哇——这得上辈子攒了多大的福气这辈子才能这么风光。”
“关键是皇后、王妃还有公主都不许露脸,怎么能叫平民百姓看见呢!围观,观的是一个排场,一个热闹,不是观人,放任百姓对皇后娘娘和公主们指手画脚,成何体统。”红衣道,“但是世子娶妻,就是坐在一小轿子上,前后加起来才四个轿夫,百十来个护卫,这阵仗……”红衣挠了挠头,“在大覃,就和一个普通富户抬姨娘差不多。”
“听你这样说,大覃真有钱啊。难怪幽云五郡的人拼死了也要把女儿往大覃送呢,做个姨娘也比在仙罗见天的啃萝卜白菜强啊。”童艺们同情的望了红衣一眼:“红衣啊,你要是没来仙罗就好了,你也能嫁的好。”
红衣盘起双腿丧气道:“我这辈子算是没希望了,天王老子没要我的命就不错了,还希图什么。”
红衣在床铺上打了个滚道:“嗳,你们说,张福如今晚应该不回来睡了吧?”
“放心吧,她今天当世子嫔的手母,风光着呢。才不会回来咱们这个贫民窟。你可以尽情的打滚,一个人占两个人的铺位,睡成个大字型也没人管你。”童艺们捂嘴笑,“说实话,张福如这个人我们真不爱搭理她,整天‘我是中人,我是个中人’,跟谁不知道似的!结果还不是要靠行首大人赏饭吃?还不是要看尹宝镜的脸色行事?遇见了烟秀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只会在咱们跟前耀武扬威。”
其实红衣的心里今天并不好过,但她这样的人,能吃上一顿好的,能睡的踏实一点,远比那些遥不可及的情啊爱啊更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红衣扭了扭身子——干脆今夜横过来睡吧,甭提多惬意了。
姑娘们后来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八卦,直到很晚才熄灯。
张福如果然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一直到第七天都不见人影,府里的人有些按捺不住了,问道:“张福如去哪儿了?”
有童艺猜测:“该不会是世子嫔喜欢她就干脆留她在府里当尚宫了吧?”
红衣也纳闷,好在没几天消息就传回来了,说是张福如之所以没回来是因为世子大婚当晚,世子嫔突发急病,世子宠幸了张福如!
整个云韶府登时一片哗然,梅窗闻讯摇头道:“荒唐!实在是荒唐!平时再怎么不着四六,大婚当晚也不能抛下病重的妻子啊。”说完,不解的低语:“奇怪……世子并不是胡闹的人啊,他一向有分寸的。这是……闹得哪一出!”
承娘也暗自欷歔:“唉,我那天看见世子嫔,脸色就蜡黄蜡黄的,像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症,也不知道世子为什么相中她。瞧,出事了吧,白白便宜了张福如那丫头。真是……唉,人各有命啊。”承娘郁闷的拉住顺娘的手:“你说我们怎么就没那个运气?是不是因为名字没起好?所以她就‘福气如约而至’,轮到我们就命苦?”
“还有那个郑兰贞!”说到她,承娘就来气,“行首大人让她去松都拜明月为师,她居然半路上逃了,躲到刘大人府上藏了大半年。刘大人可是大王大妃的侄子。”承娘特地强调,“那可是我的客人!要不是行首大人四处寻找,她自己知道瞒不过去了,请刘大人出面作保,纳她为妾,她还得回来做伎女。哪儿有现在前呼后拥的排场。嘁,还有那个刘夫人,我真是高看了这些贵妇人,连伎女进门都肯接纳,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说着说着,承娘悲从中来,用帕子掖了掖眼角,“她们一个个的都脱了贱籍,我呢,我得捱到什么时候呀。”
顺娘看着外面突如其来的绵绵细雨,一脸愁情道:“兰贞,我听说是明月看不上她,不肯收她为徒,她怕回来以后被行首大人责罚,又在半道上遇见山贼,是刘大人出手相助,她为了报恩才到人家府上为奴为婢。刘夫人看她是个乖巧的,终于点头答应。她也算是否极泰来了。至于张福如,她一个中人能被世子宠幸,的确鸿运当头。”顺娘柔柔的握住姐姐的手,“可姐姐也不要气馁啊,因为照这么看来,云韶府当真是个养人的地方啊,可惜,咱们得先出了府才行。姐姐,你发现没有?他们都是在府外才有了机会。在府里,行首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们什么都干不成。”
承娘绞着帕子‘嗯’了一声:“今年秋狝你赶不上,明年我一定带你去。”
顺娘莞尔一笑,靠在亲姐姐的肩上:“咱们姐妹同气连枝,姐姐待我总是好的。”
一样不快的还有宝镜,又摔掉了一套茶具,气骂道:“张福如那个贱人,贱人!难怪背地里一直不断的说红衣的坏话,哈!岳红衣说的没错,有鬼的根本是她!她一直在转移我的视线。贱人!”宝镜抄起手边的花瓶又要砸,小丫鬟赶紧跪地劝道:“姑娘莫要生气了,奴婢嘴笨,不知如何宽慰姑娘。要是红衣姐姐在就好了,还能给您出出主意。”
宝镜泄气道:“张福如好算计啊,她就是算准了红衣比我聪明,便先一步断了我的臂膀。而今红衣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是再拉不下这个老脸去求她了。”
“红衣姐姐脾气好,说不定会原谅您呢?”小丫鬟轻声说。
宝镜绕着手中的帕子:“看情形,试试看吧。”
在膳房工作的红衣乍闻这消息的时候,整个人也呆住了。
足有半晌,一盆新鲜出炉的滚烫的煸蒜螺狮端在手里也不觉得烫,反应过来后只是‘哦’了一句。
厨娘们也爱嚼碎嘴,问她:“红衣姑娘,你和张福如小姐是打一个通铺的,您之前是不是早就知道啊?也不给我们打声招呼,我们好巴结巴结呀,唉,以后她是世子的女人了,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真叫人羡慕哟。”
红衣抿了抿唇:“以后怕是见不到她了,世子的女人高贵,岂是你我这种粗人想见就能见得?”
“也是。”厨娘们没趣的散了,留下红衣一个人守着炉子,她不断地往里加柴、加柴,烟火熏得她眼睛发烫,她不住的用手揉啊揉,没多久,一双眼睛红的兔子似的。
“红衣。”身后有人喊她,她没回头。
“红衣。”熟悉的男声又响起。
她突然起身,猛的回头瞪着来人:“君子远庖厨。伙房重地,世子邸下身份高贵,不宜踏足。还请自重。”
“红衣。”世子上前拉她,“你听我说——”
“走开!”红衣甩开世子的手,“你别碰我。”
她走到屋外,世子就跟到屋外,红衣看着架在墙上的□□,气极反笑:“世子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不走正门,你爬墙进来?”
世子难堪道:“要不是有苦衷,急着向你解释,也不至于如此。请相信我,我为人是不羁了些,可总不会那么荒唐。”世子的面色很憔悴,好像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大婚之日抛下重病的妻子,让我饱受诟病,这几日我在府院君面前低声下气,拼命向他解释,不然我真怕他变卦,不肯出兵。好在世子嫔体谅。”
“你也知道世子嫔体谅,那你怎么能……”红衣冷哼一声,讥讽他道:“世子拣软的捏啊……”
“不是这样的。”世子急着辩解,“大婚当晚,喝了合卺酒之后,世子嫔突然发病,气都喘不上来,我赶忙召来了太医,在她身边陪了半宿,熬不住了才回房歇息的。”
“你也知道,合卺酒不是一般的酒,回去的路上我头重脚轻,遇到了张氏,她过来扶我,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宫人,可谁知道进了屋子她突然摔倒在我身上——”
“我不听!”红衣捂住耳朵,“我不听!这些下流的事情你不要来告诉我。你给我走!”红衣伸手撵世子,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血气上涌,感觉周身的血脉都打开了,高声道:“你走,你走啊。”
世子急的跺脚:“你听我说——一句,就一句!”
“你走不走?”红衣举起洗米水的盆子,对准世子。
“不走。”世子的脚像长在了地上一样,“你为什么就不肯听我解释呢?”
“走啊,我让你走。”红衣喊道。
“你听我把话说完——”
哗啦啦——
一盆洗米水对准世子兜头泼下来:“我让你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红衣说完突然哭了,抬手捂住眼睛,这段时间以来,她的胸口一直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压的她透不过起来。她强打起精神,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刁难,逼迫自己忙得像一个陀螺,好忘记他跟她说过的那些话。直到今天,那石头碎了,但她并没有更好过,反而心里酸酸的。她不嫉妒,她一点都不嫉妒张福如,她只是难过又一次被人背叛了。明明前一刻还那么坚定而温柔的说喜欢她,转头就和别人好上了。
那这段时间她所受的种种委屈,都白白的承担了。
红衣的眼泪簌簌的往下流:“这就是你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事?”
“不是,你不知道的是我为你——”
红衣没让他说下去,率先一步撩起裙子,世子一惊,仙罗的女子是不能被人撩起裙子的,红衣却不管不顾,还大胆的卷起了裤脚,指着两腿给世子看:“你害的我还不够?你自己看,因为你,我的腿都快跪烂了。擦了那么久的药膏都没有散瘀,膝盖还是青的,每天走路都疼,你还要我怎么样?”
“红衣。”世子突然觉得红衣离他很远,对自己来说,小小的姑娘,却拥有庞大的能量,可以将他拒之千里,他到底是为什么不敢去强迫她?甚至因为她的恼怒和伤心,不敢再上前一步,只停在原地,像个懦夫,无力的声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张氏穿了你的裙子。”
“你别再说了。”红衣捂着心口,“我求你。别再说了。”
“我从前只要想如何活着,如何吃得好,穿的暖,如何迎接明天的太阳,多活一天是一天。而今,我还要想如何摆脱那些为你疯狂的女人,那些嫉妒的目光,那些排山倒海没完没了的算计!还有很多很多……都是你带给我的,你让我措手不及。世子。我只想求个太平,我想安安静静的生活,我以为那天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我活的那么艰难,请别再为我的困苦添砖加瓦了,行吗。”
世子面色大变:“你,你的意思是说,我在你眼里,竟……是你痛苦的源头吗?是让你不快乐,让你活的艰难的理由?”
“是。”红衣斩钉截铁道。
世子浑身都湿透了,额上还挂了一片菜叶子,形容十分狼狈,但他顾不上这许多,上前一步道:“你骗我,不是这样的。”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根本不在乎,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生那么大的气?”
红衣怔住。
世子抬眸:“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真的不在乎吗?”
“既然难受,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世子又要上前,红衣奋力的推搡他:“你别过来,我说了我不要听,你走啊。我不管她用了什么手段,也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总之你让我恶心,恶心!”红衣大叫,“你离我远点儿。”
红衣失控般的喊叫很容易让人注意这里,世子怕被认出来,四下里张望一会儿,确认没人过来,才又伸手拉她,好声好气道:“我们出去说好不好?找个地方,我慢慢说给你听。”
红衣将他狠狠一推:“你给我滚得远远地,我不想看见你。你让我恶心透了。”
世子蓦地顿住脚步:“我,真的教你……这般看我?”
红衣蹲下来抱着膝盖抽噎,也不去理他,不知过去多久,再抬头时,世子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