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符是一军之宝,你自己留着有何不好。我必不辜负将军的期望就是。”劭泽说道。
他并不是客气,他是真的不愿拿这兵符。一来护天军的兵符自建军以来从未外传;二来他虽然在近卫军行走多年,对护天军的情况却也不甚了解,不敢冒受;三来……他细细看了看段鸿文,段鸿文和他从未有过任何往来,如今忽然献宝,他反倒有些看不明白。
段鸿文见他不接,诚然一跪,双手将兵符捧过头顶:“我有我的无可奈何。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一心只为护天军着想,不是专断专权。我这么做,是不希望有朝一日护天军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乍见段鸿文下跪,劭泽也是一惊,却仍旧不肯接那兵符,说道:“若是如此你更该自留。若兵符在我手中,势必会成为权利斗争的筹码。”
“只有你才不会让那些将士们在训练场上流的血汗付诸东流。”段鸿文道:“你只需答应我,若他日我有不测,必不能让鸿羲坐上这统领之位。”
“这是为何?”劭泽反问道。
“因为他的身世。”段鸿文说道:“如果是他,护天军早晚会因他的存在而万劫不复。”
劭泽忽然沉默。他木然看着段鸿文的脸。灯火突突地跳动中这张算不得俊逸的面容透着久经风雨的刚毅之色,那深褐的瞳孔深不见底。半晌,他艰难地开口道:“你知道内幕是不是?”
段鸿羲并不是段老将军的亲生骨肉。段鸿羲是他的生母熙宁夫人不知从哪怀来的孩子。当年段老将军带兵驻扎在外,一走两年,并未见过熙宁夫人,熙宁夫人却在段老将军回归之际忽然临盆。
不知是为了维护段府的尊严,还是为了什么,段家只宣称说段鸿羲是熙宁夫人怀胎两年才生下来的。故而街坊之间始终流传着段鸿羲才是护天军统领之神一般的传闻。当然,段鸿文的生母段夫人自然认为这些都是熙宁夫人为自己和段鸿羲埋下的伏笔,却也没有过多苛责,只是告诫段鸿文要小心他们母子便罢。
段鸿文自小知道这些,在对待段鸿羲的事情上,自然变得小心又甚,甚至是段鸿羲哪怕武艺或学问稍有成就,他都会变得焦虑万分。然而事不由人,段鸿羲不论是在武艺上,还是在学问上,总要高他一筹。
这也是他心中对段鸿羲始终有所忌惮的原因。
“不知道,”段鸿文说道:“但是我知道怎么做才能对得起这个国家。”
劭泽默默地看着他,少顷,终于双手接下了那个兵符:“我答应你。”
劭泽走出房门的时候,段鸿羲颇有意外地看着劭泽手中的兵符,不由问道:“他这么轻易给你了?”
劭泽堪堪叹了口气,说道:“出这么大的事,征海军那里你若说得上话,想办法让他们上奏增兵吧。”
段鸿羲闻言沉默许久,这才吞吞吐吐说道:“殿下,有件事,我想我必须跟你说。”
“你说。”劭泽一边急着离开护天军营,一边对段鸿羲道。
“你知道,大皇子的生母明妃娘娘,是靖野军统领邱家的人,征海军虽然一直在周统领手中,实际上仍旧是被明妃娘娘所操控,他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说有用的。”劭泽听段鸿羲说得都是些他早已了解到的废话,不由有些烦躁。
段鸿羲道:“我跟随征海军在东海演习,大皇子去过几次,每次,周统领的亲信军团都会死伤多半。你知道咱们惑明各军种演习状况,几乎都是不会死人的。”
劭泽的脚步忽然停住,段鸿羲紧紧跟着他,险些撞在他身上。
“死伤多半是什么意思?”劭泽艰难开口发问道。
段鸿羲沉默半晌,说道:“比如一个军团,死亡和失踪的,占大半。”
劭泽眉间的怒火在听到此话之时,几乎要溢出眼眶:“此话当真?”
段鸿羲点头道:“周统领下军令,所有人不许将此事外传。我想若不是因为这些,东海岸征海军驻军就算不雄厚,炎海人也不至于攻进京城来。”
劭泽终于怒火冲了上来:“周统领下军令,你就不吭气?段鸿羲,你真可以!”
段鸿羲见劭泽虽然生气,也并未真的开口骂人,忙追了上去:“殿下,我知道我不该瞒着你,但起初,实在是形势所迫,我怕你知道了会急于通过别的极端手段解决这些事,影响了大事。”
“征海军演习,军士死伤过半,这样还算不得大事?难道你等着征海军全军覆没了,才知道吭气?”劭泽百思不得其解此事缘由,心想大皇子就算再自私昏庸,也不至于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来。于是问道:“你可知事情缘由?”
段鸿羲道:“只怕是觉得周统领亲信和大皇子不是一条心,再加上我又进了征海军,所以……这条军令,几乎等于是给我下的。”
“你不会真觉得你说出此事,周统领会砍你的头吧?”劭泽冷不丁问道。
段鸿羲忙摇头道:“我已在找寻大皇子指使此事的证据,本想晚些再说,却不料报应来得这么快。”
劭泽伸手指着遍地护天军死伤:“木已成舟,本王多说无益。这些军士都是曾经与你朝夕共处过的,因为你的失职,他们再也回不了家了。”
段鸿羲面上虽然带有愧色,显然他并不觉得此事与他关系很大,只说道:“殿下,护天军营遭此劫难,我比您更加难过。但为今之计,不该想想如何解决问题吗?蔽水山脉若是地毯式搜索,用的可都是靖野军的人。如今大皇子和皇太女僵持不下,你不会觉得,大皇子才是罪魁祸首吗?”
“拿不出证据,说这些有什么用?”劭泽嘴上说着,却觉得段鸿羲所言甚是,远远又见灵流等在军营门口,忙道:“快去趟近卫军营,让赋统领派兵去搜!”
“护天军的兵符?”赋仟翊在宣王府劭泽的寝殿中急匆匆地打开那精致的紫檀木盒,手触到那触手生温的翅羽状白玉:“鸿文大哥这是……”
“大约真有什么不得已的事,否则他与我几乎不相识,怎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托我保管?”劭泽说道。
“他没跟你提条件吗?”赋仟翊忽然问道。
劭泽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果然还是赋仟翊一阵见血。”
“那是什么重要的条件,让你面色这么凝重?”赋仟翊倒丝毫不被此事所影响情绪,半真半玩笑地问道。
“我面色很凝重吗?”劭泽反问道。
“凝重得很,”赋仟翊伸手抚上他的眉骨处:“这眉毛都快皱到一起去了。”
“哪有!”劭泽将她的手拿开,自顾自地说道:“他说让我答应他,不让鸿羲做统领。”
“这可真稀罕。”赋仟翊闻言也不由觉得奇怪:“鸿羲在护天军的威望一点也不低,他们段家的感情在传说中也一直好得很,怎么能有如此说辞?”
“我总觉得……”劭泽说着对上赋仟翊的眼睛:“护天军内部或许有什么事。”
“也许不是内部,是外部呢。”赋仟翊看似无所谓地说着,将桌上茶壶里的凉开水倒出就喝:“鸿羲的身世还真是个迷,鸿文大哥在这留一分心眼也是对的。”
“你也觉得他的身世不一般吗?”
赋仟翊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兵符,说道:“照理说,就算他不是段老将军亲生,也不影响他优秀。再者而言,大皇子如此儿戏征海军的事,段鸿羲和你说之前,说不定早就告知过段鸿文。段鸿文的确没段鸿羲那点本事,怕自己当了大皇子的开刀之羊,觉得还不如趁早投靠你,至少你是无害的。”
劭泽说道:“近些日子你小心些,我怕他们会拿你开刀。”
赋仟翊望着劭泽忽然说道:“你们去护天军营的时候,陛下私下托我办一件事。”
“你?”劭泽不解地看着赋仟翊:“什么事?”
“他说让我帮他查大皇子的糊涂账。”
“你又不是文官,查什么账?”劭泽不由皱眉:“他……”
“他就是以为我不懂这些,想趁机抓我的把柄,再连带着安你个不安分守己的罪名,给他的宝贝女儿清路!”赋仟翊愤愤地抢过劭泽的话说道。
“那你还敢应!”劭泽斥道。
赋仟翊神色一转,说道:“他一声令下我难道抗旨不成?我是不懂,但是我不是和你说过那个金毛可是查账的高手,我会叫他帮着看的。”
“把账本都拿过来,我们一起看。”劭泽说道:“他既然想鸡蛋里挑骨头,我们就更要小心才是。”
“段鸿羲来了。”络涵进入劭泽寝殿时并未敲门,毫不在意地将那大门推开说道。
赋仟翊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自赋仟翊开始建议劭泽将络涵送走至今已经将近四个年头,劭泽仍旧没有如约将络涵打发去别处,这令赋仟翊十分恼火。然而劭泽却说因为络涵是络音所托,他不想强制将她送去别处。
“不知道敲门吗?”赋仟翊将那紫檀木盒的盖子盖上,不客气地说道:“叫他进来。”
络涵丝毫不为赋仟翊的话所动,仍旧站在那里说道:“我是在向殿下请示。”
赋仟翊这才无所谓一笑,向劭泽打了个“请”的手势,劭泽无奈叹气:“请段公子来这里。”
“殿下,这是寝殿。”络涵强调道。
“以后段鸿羲来府里不用特意通传,通知府中上下予以通行。”劭泽说道。
络涵死盯着劭泽不说话,杵在那里不动。
“行行,请他去会客室。”劭泽妥协道。
赋仟翊不由不满地白了他一眼。自她认识络涵的第一天起,这个自小跟在劭泽身边的官宦女子就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劭泽算不得对她言听计从,却习惯性地大事小事都顺着,惯得一身臭毛病。即便是当着劭泽的面,络涵也是从未对她客气过哪怕一次。包括赋仟翊将瑾儿硬塞给宣王府之后,劭泽也从未真正意义上让瑾儿取代过络涵的工作。
这便是劭泽的敷衍了。赋仟翊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对这个莫名其妙的“贴身侍婢”充满了反感。
段鸿羲倒是没有依言在会客室等,劭泽的话音刚落便冲进了这个寝殿:“劭泽……”
见段鸿羲有话要说,劭泽忙叫络涵关门退下。
段鸿羲甚少直呼他的名字,每每偶遇都极为规矩地称呼他为“宣王爷”或“殿下”。劭泽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问道:“昨夜不曾睡过?”
“他们……他们让我杀了你!”段鸿羲直愣愣地站在殿门不远处,进退不得地看着劭泽。
劭泽和赋仟翊闻言也是一惊。
赋仟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皇太女和大皇子在一起,让我杀了殿下!”段鸿羲一字一顿地说道:“还说……如果我不干,他们就立即割地给炎海人!”
“段鸿羲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赋仟翊听着倒是急了,狠狠一拍桌子:“你有病吗?如今炎海人还没和惑明正面交锋,他们的话你也信?”
劭泽听了段鸿羲这几句话之后一反方才的惊愕,反倒淡然起来,招呼段鸿羲道:“你先来坐,把事情的原委说说。”
“我……”段鸿羲不进反退了一步:“你们听我说,这些日子他们给宣王殿下罢朝,引炎海人入京,折腾这么一番,是因为……明妃娘娘落入炎海人手中已经两月有余,炎海人要求他们这么做。”
劭泽神色一沉:“区区一个明妃,大皇子和皇太女肯为了他原则和江山都不要,这是为何?”
“我不知道。”段鸿羲垂了眼睛:“明妃娘娘手握靖野征海两大军种,靖野军邱统领要求大皇子务必听从炎海人的意思,将明妃娘娘救回来,皇太女想必只是听说此事,担心殿下你趁此钻了空子立了军功得天下。毕竟殿下您的把柄实在不如大皇子好抓,对于皇太女来讲,您更加不可控。”
赋仟翊站起身来:“你都没弄清怎么回事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商量对策。”显然在刚才的对话中段鸿羲找回了几分理智,此时倒能相处平和地坐在劭泽对面说道:“殿下,事到如今,护天军大部分军力也还在,如果现在不和他们对抗,只怕等炎海人真的攻进来的时候,他们仍旧会利用护天军和近卫军打前锋。到时死伤过半的是我们的人。他们的人坐享其成。只怕那时,惑明的天下就真的完了。”
“身为皇室继承人能昏庸至此,他们二人也真是不容易。”劭泽怒极反笑:“我去找他们。”
“别去!”段鸿羲见状忙呵止道:“她们一定会杀了你!”
赋仟翊也忙扯住他的胳膊说道:“别自己往枪口上撞!”
段鸿羲道:“你这样贸然过去我怕他们……”
“要是她们真想杀我,会派你来?”劭泽反问道。
赋仟翊和段鸿羲干望着劭泽都开始沉默。熙宁夫人和徽静夫人若想置劭泽于死地,多半会自己动手,不会轻易令段鸿羲前来。除非是想制造假象,欲盖弥彰。
忽然一声巨响,寝殿剧烈震颤起来,他的手尚未搭上门把,就被剧烈的气流震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忙打开门向外看去。只见西北方天顶呈现出浓郁的血红色,闪电就如同连着线一般密集地打向那里的地面。整个地面随着闪电打下的频率不住地震颤,桌上的茶盏餐具哗啦哗啦地摔碎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了?”赋仟翊和段鸿羲随着劭泽追出去,看到眼前的场面不由震撼。
“难道是炎海人?”劭泽站在寝殿外只能看见穹顶的血红色和闪电打向的大概方向,由于距离太远,看得并不够真切。
段鸿羲的手死死握着腰间的佩剑,仿佛要将那深刻的纹路都拧出水来。
这样的场景,他们几乎从未见过,但看着那天际传来耀眼的颜色,他们大约知道,是炎海人在东边开炮了。
“仟翊,快回近卫军营,鸿羲回征海军营,我去面圣!”劭泽脑中迅速盘算着对策,忙着安排。
乾坤殿里比昨晚更加嘈杂,劭泽进入大殿的时候殿内的各路文官武将已然将大殿挤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