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得不到呢?”
“我是否得到,不该由别人来掌控。”海鹰的眼神忽而犀利起来,仿若有一柄锋利的剑瞬间刺向坚实的土地。
他全身散发着一股冰冷而尖锐的气息,不是炙热的火,不是斗志,而是神挡杀神的锐气。
赋仟翊本该有一丝不安,本该问他究竟想要什么。然而此时却忽而被他毫无二致的气息所折服,几次开口都没说出什么来。
海鹰见赋仟翊一时没有说话,于是道:“你这么晚不回去家里会担心吧?子时已经过了,你家里没有门禁吗?”
凡大的世家都有自己的家规家训,而一般家训首条便是门禁。赋家确实也有规矩,不过那些规矩几乎都是给男子订下的,对于她却没有太多的要求。至于说到门禁,赋家的门禁时间是亥时。凡赋家子弟如非重大事情,亥时前必须归府,如有迟归者视情形轻重,轻则闭门,重则杖责,一般倒是没人敢违了门禁。只是她平日里在家中倒也张扬跋扈惯了,从来不在乎什么规矩。
赋仟翊挑挑眉:“有吧。”
海鹰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事,询问地看着她:“我听说赋家的规矩大得很。”
“倒是名不虚传。”这是赋仟翊的回答。赋家从军近卫军,在军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赋家的规矩几乎也是比着军营的规矩一板一眼制定的,这点她倒没有夸张。
“你说得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一样。”海鹰见赋仟翊说得含糊,不由说道。
赋仟翊沉默。赋家曾经人丁兴旺,人多了,自然规矩就多。祖上定下来的规矩原本是对于所有人都适用的,只不过到了她这一代,因为她母亲的原因,除了赋传铭的生母,赋恂根本没有多余的侧室,子女也只有赋仟翊和赋传铭两人。
至于那些宗室子弟,虽然大部分都在近卫军效力,每半年也会来赋府赋恂这里听教一次,平日里他们在自己的府上,有没有遵守赋家家训,全凭自觉。
于是赋府的规矩如今更多也就是御下而已,身为主子虽然也要以身作则,赋仟翊也很少在明面上违了规矩。暗地里她还是很随意的。
她换了个话题问道:“你都知道这么多了,总该说说你是谁吧。”
第9章
“你知道我是海鹰。”
如此独来独往的人如何会轻易受近卫军信任?幽萤都尉,要么是朝廷高官背景,要么是江湖高人。赋仟翊笑了笑——如此问都不肯透露姓甚名谁,看来确实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
海鹰说着站起身来:“时候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我送你回去”,而不是“我送你回去吧”。很明显,他不是在跟赋仟翊商量。
她笑笑,却也没推辞。因为,她的确觉得眼前这位“海鹰”极有意思。
一路上赋仟翊百般纠结,最后还是没有问他的身份,只是和他背光走在没有人的路上,看着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长长地拖在地上,混在树影下。
是谁都不要紧,无论他是谁,只要和她抛去身份的束缚就这样静静地聊聊天也好,若是真说穿了身份,说不定她说起话来又要有所顾虑。暂且就当她在掩耳盗铃吧。
“我送你到这里吧。”走到赋府门前,海鹰忽然止住了脚步:“这会儿已过了子时,快进门吧。”
“你确定不要进来坐吗?”赋仟翊望着他笑起来。
海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转而却苦笑:“下次吧,我好像忘记了我也有门禁。”
有门禁,说明此人多少也是个有门户的,并非江湖中人。赋仟翊微然一笑,也不说破,只问道:“误了会怎样?”
他抬头望了望漫天清晰的繁星,释然笑道:“倒是不如不回去。天如此清朗,我可以去郊区观星赏月。”说着他将目光转向赋仟翊:“我看着你进门吧。”
赋仟翊忽然沉默,她望了望大门上安然悬挂的“赋府”两字,叹了口气道:“左右也是闲着,不如我们一起去?”
海鹰摇了摇头:“你是大家闺秀,怎能彻夜不归?快些回去,我看你进府我再走。”
“可是这个时间我若回去,明日必要被问今晚和谁在一起,我总不能说是和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愿透露给我的人在闲聊吧?”赋仟翊撇撇嘴,见他神色动容,连忙补充道:“我可不是在激将你,不用怕。”
“好,我记得了。回去吧。”海鹰将她往前轻轻一推,说道。
赋仟翊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敲门进了院。
眼前乍空,海鹰惆怅地叹了口气,望了那赋府大门许久,终于转身迎着月色向空中伸出手去,拇指和食指弯成弧形,仿佛要将那一轮圆月捏在手中一般。
“皓月神圣,仅凭你两指之力怎能把它握住?”
那清亮的嗓音从他的斜后方传来,他神色一动,放下手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赋仟翊早已换好了一身行动方便的曙红色鹿皮骑装,好整以暇地坐在赋府大门的顶檐上看着自己,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清透,眉色正好,眼神噙满了笑意。
他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我因希望你出来而站在这,却没想到你真的会出来。”海鹰向那大门走近了两步说道:“赋统领若知道我大半夜拐走了他的宝贝女儿,会不会将我五马分尸?”
赋仟翊纵身跃下门檐,正落在海鹰面前,笑道:“五马分尸多便宜你,我看就应该乱刀砍死!”
“砍死我谁陪你半夜看月亮?”海鹰指了指当空白月。
赋仟翊负手而立,说道:“府上后门有马圈,走吧。”
话音未落,只听一丝金属擦破寂静的声音,海鹰已一个转身将她护在身后,接住了一枚破风而来的镖!
转眼之间她身后忽然有一个黑影冲来。
而海鹰却比她更快,不等赋仟翊出手,他早已几步冲到黑影面前,一跃而起,脚落在来人肩颈处将其压倒,手中刚刚截到的镖就压在来人的颈动脉处:“谁派你来的?”
那人直愣愣看着他不说话,不等他再问第二句,手中利器已然被来人用力一带,正划破来人的颈动脉。
赋仟翊似乎被这个场景吓到,不由后退了数步。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死人,特别是在这样幽静的夜晚,浓郁的血腥味更加的刺鼻难闻。
海鹰显然也感知到她的惊愕和紧张,却缓缓闭上眼,集中着精力,仅转身的功夫,他手中那枚镖便朝着赋府大门相对方向的柳树上飞去,只听钝器刺破血肉的声音一起,那树上便掉下一个黑影来。
那黑影重重砸在地面,不等做出任何反抗,很快便没了声息。
赋仟翊没有勇气走近去看那个死人,只好急道:“好歹问清他们的来历再杀不迟啊!”
海鹰神色微顿,重新从那具坠尸上拔下镖,细细看了看,却觉得从未见过,不由道:“我并未出手杀人,是他们自裁的。你近日不曾得罪过什么人吧?”
“当然不会!我可是从不杀人的!我看是冲你来的!”赋仟翊急着反驳道。
听到这里海鹰忽然警醒地看了赋仟翊一眼,忽然神色一僵:“近日你若出门,记得小心些。我觉得这些人是冲你来的。”
赋仟翊摇头道:“我哪能得罪人呢?”
海鹰忽然严肃了语气:“今日大皇子就是例子。他觊觎赋家的兵权,却没有顺利得到你,他会怎么样?”
赋仟翊不以为然地看着海鹰:“总不至于得不到就要杀了我吧?”
海鹰听着她的话神色如常,却细细分析道:“得不到你,却又十分担心别人得到你,那他会如何?”
赋仟翊忽然惊醒起来,惊愕地看着海鹰,却许久说不出话来。她不得不承认海鹰说话确实有理。
她听到这句话时脑中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蔚统领那神秘的独子宣王。若是宣王娶了她,那么近卫军的全部兵权都会并入雩珩公主一脉,这对大皇子而言无疑是莫大的威胁。
但她很快狠狠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海鹰看向她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忽然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如果是真的呢?”
赋仟翊忽然被他惊到,吓得立即后退了一步。仿佛是常年拿剑而时刻遭到摩擦和□□,海鹰的手心十分粗糙——这一定不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纵使她的哥哥赋传铭常常泡在近卫军营,闲暇时候还是喜欢和一些闲散公子下棋作画,手心虽不细嫩,却至少是柔软的。
她心中一直存有的疑虑在这一刻终于被打消,她深深抒了口气,说道:“那他就死定了。”
海鹰听得她的话,似乎觉得十分符合她的性格,忽然一笑,说道:“也是,你看起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赋仟翊道:“说得好像你多了解我一样。”
“我倒不是了解你,只是觉得,你并不是一个任命运摆布的人。”海鹰道。
赋仟翊听到此话,面色愈发沉郁:“你知道我这么多事,真没企图?”
海鹰眉心微皱了一下,却很快舒展开来,转身道:“我能有什么企图?”
海鹰的脸令她第一眼看去,就觉得踏实靠谱。然而此话出口,她却总觉得听起来有些别扭。虽然说近卫军的幽萤都尉也算是个漂亮的头衔,但是没一点实力也很难被收编。朝中有所背景且武艺高强的人大多出自各军种将领家,而这些人通常都直接服役于各军种,不至于在近卫军混得虚名。然而极有背景的文官家,也很难出什么武林高手。
海鹰的武功显然在她之上,不是她自负,实在是以她的实力,在惑明也算是鲜有对手。朝中上下文官中,以赋仟翊的了解,似乎没有人家里有这样的高手。
那么所谓的“门禁”,或许是出自门规森严的名门大派,比如惑明东海岸高手云集的蓬莱派,再比如中土历史悠久的玄天门。然而这些门派都不在京城,甚至不在京城附近,若是海鹰根本不回去,又谈何门禁?
不过就算他不说,以她在近卫军混迹多年,想查这么一个幽萤都尉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看了看躺在地上早已失去生气的两具尸体,深深吸了一口半夜清冷的空气:“说的也是,那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哎,你等等。”海鹰忽然拽住她的手。
她回头看向海鹰的眼眸,那里仿若有一潭深湛的水,蓦地波动起来。
“我……”
海鹰欲言又止地开口,她心中忽然烦躁起来,说道:“你连真实身份都不想透露,和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说着并不等海鹰说话,自顾自径直跑进了赋府大门。
她手忙脚乱地将大门锁好,却忽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她第一次感觉到慌乱。
从白天大皇子居心叵测地和她一同听琴开始,她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慢慢跌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中,在这个阴谋中她不是主角,却很可能是一个最悲哀的牺牲者。而海鹰,则是在最不恰当的时机出现的人。
他真的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近卫军幽萤都尉吗?
赋仟翊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海鹰和她说话时有意无意所带出的锐气和霸气并非普通人所有,她深刻地听着他的话,却并不能完全理解那莫名而来的自信和决心。然而偏偏是这样并未被核实的自信和决心令她十分安心甚至是上心。比起大皇子那些一文不值的谎话,她更愿意相信海鹰。
海鹰怔怔看着她几乎是以逃的速度跑进去关了大门,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他缓缓挪动步子走到那扇大门前,艰难地伸出手按在那门缝上,却不敢用力。
第10章
他沉默地站在这里,那轮满月也渐渐从天空的东南方移到了西南,他清楚地听着赋仟翊的呼吸声由急促渐渐变得平缓。
这时正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微弱的光,那光芒很快延伸出数道尖锐的线路刺破原本黑漆的夜空,在黑暗的环境下显得十分刺眼,海鹰不由伸手挡了挡那不算强的光线。
他整晚都想着该说些什么,几经开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眼见着夜的色泽已然渐渐退去,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
“天亮了,我……走了。”
赋仟翊知道他一直就隔着大门站在门口,听到他的话音,平复了心情打开大门的时候,那门前空荡得如同从未有人来过,昨夜的两具尸体甚至连同血迹都毫无踪影,干净空旷得她几乎要以为昨晚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默默回到自己房中倒在床上,一边胡思乱想,最终还是糊里糊涂地睡着了。梦里她仿佛看到一只戴着昂贵宝石扳指的手向她伸来,她惊惧地向后退去,那只手却自由伸缩一般追着她而走,怎么躲都躲不掉。
“赋仟翊,你是我的,死也是我的!”
那是大皇子的声音,赋仟翊蓦地惊醒,却见瑾儿正好奇地坐在床头,拿着帕子替她擦汗:“段公子来了。小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来干什么?”赋仟翊奇怪地看着瑾儿。
“小姐你忘了,前几日段公子就说,你们今日要去左翼城拜见师父。”
赋仟翊这才想起来。她和段鸿羲师从左翼城太守尤睿海,每个月她和段鸿羲都会跑一趟左翼城,去和他们的师父小聚一下,有时候还会小住上一两日,和师父喝喝酒聊聊天。
这个时间至少也该是下午了吧?
赋仟翊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说道:“替我准备些东西,今晚我们就住在左翼城了。”
“你这是去哪?”赋传铭正从大门进来,赋仟翊没头没脑地撞到他身上,不由问道。
“去左翼城尤师父那里。”她嘴上说着,看着赋传铭的目光忽然眼前一亮,将赋传铭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在军中可见过那个叫海鹰的幽萤都尉吗?”
“自然是见过。”赋传铭丝毫不以为然道:“这个人当年独破风隼阵震慑四军,破阵时我正在一旁。”
“长什么样?”赋仟翊问道。
“他戴着面具,我哪知道长什么样!”赋传铭一皱眉:“不过……那人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弟兄们都不怎么认识他。”
“这就怪了,既是近卫军的人,怎么可能没人认识?”
赋传铭道:“这些年蔚统领曾经招揽过数名江湖高人,这些人虽然挂着幽萤都尉的名头,除了每月校考,也不曾在营里露过几次面。”
“哦。”赋仟翊脸色一暗。
“怎的突然问起这事?”赋传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