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犹豫,劭泽道:“野外驻军,我不摘面具,去哪都不合适。”
赋仟翊本想说“你可以去蔚统领那里”,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想想劭泽若是和蔚瀚英共处一室,时间久了还说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搞不好还得吵起来,两人都休息不好不说,若是弄出什么幺蛾子,怎么都不合适。
“住是没问题,但是我可不会照顾人。”赋仟翊手一摆,转身去收拾地面上的防潮垫:“防潮垫只有一个,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能睡哪去,你若不介意咱们只能挤一个了。”
海岸边原本就潮湿,近卫军驻军用的帐篷虽然有一层薄薄的雨布防潮,能睡人的地方也只有他们随身携带的一张防潮垫。赋仟翊因为喜欢睡得软一些,她的防潮垫会比别人的大一倍,用的时候折叠起来增加厚度。
恰好,将防潮垫打开以后,睡两个人倒是没有问题。
劭泽听着赋仟翊的话总有些别扭,不由道:“介不介意不该是我问你的吗?”
赋仟翊愣了愣,自己也觉得好像不太对,尴尬一笑,说道:“野外行军,就不计较这么多了。”
再说,他们已经订婚了,赋仟翊自己觉得也没有什么避讳的必要。在惑明,订婚和大婚只是差一个迎亲洞房的过程而已,订婚过后,她也就算是铁定的宣王妃,跑不了了。
她将防潮垫打开,说道:“你刚到,先休息一下,我去巡视一圈,帐中有水,你自己找。”
劭泽微微点头,大约也是觉得车马劳顿地很疲惫,将军府外面的铠甲一解,坐于防潮垫上闭眼调息起来。
赋仟翊扭头出了帐子,却见段鸿羲正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只好走了过去。
“什么事,说吧。”
段鸿羲说道:“我大哥带了三万人,你瞧着炎海人的状态,应当是没问题吧?”
赋仟翊道:“炎海人虽然来得多,若是将他们阻击在海岸处,三万人是足够的。”
段鸿羲继而道:“周慕雨调不动东海军团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她掺和在你们近卫军当中,我总觉得不合适。”
赋仟翊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合适,大皇子投鼠忌器,因为她的存在,说不定不会落井下石。”
“你说谁是老鼠?”段鸿羲眉毛一皱。
赋仟翊反常见他脾气这么暴躁,说道:“你是。”
段鸿羲深深叹了口气:“宣王殿下要歇在你那里?”
赋仟翊点了点头说道:“蔚统领那里随时可能进人,他的身份不能暴露,总不能一直不摘面具。”
段鸿羲怅然看着自己手中的佩剑,说道:“明日一战,即可定胜负。回朝之后,如何面对那些人,你想好了吗?”
赋仟翊道:“即便要面对,也是蔚统领和宣王殿下,并不是我。”
段鸿羲微妙一笑,说道:“若是朝中怪罪,宣王殿下以海鹰的身份牵头,处置了海鹰这个头衔即可。”
赋仟翊沉吟一番,说道:“怕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若不是朝中反对,此战我还是很有把握,如今这么一来,士气全无不说,大家压力太大,即便胜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段鸿羲道:“这就是咱们的朝廷。看在朝中无人的份上,我荐宣王一票。”
赋仟翊不由正视段鸿羲:“你这话说得,难不成是因为朝中无人你才觉得他更好吗?”
段鸿羲微微摇头,道:“朝中若有有识之士,也轮不得宣王坐庄。捧宣王的代价太大,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应当不会有人考虑他。”
赋仟翊不得不承认,段鸿羲虽然话不中听,却是句句真理,劭泽在朝中的处境原本就不占优势,他唯一的胜算,不过就是大皇子和皇太女都昏庸无度罢了。
赋仟翊深深叹了口气,也不想多说,有气无力道:“我去巡查,你自找营帐早些休息,明日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走,段鸿羲半晌在身后叫住她:“喂。”
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段鸿羲继而道:“宣王殿下是个好人。”
赋仟翊微微一笑:“你也是。”
她巡查了一圈,又去蔚瀚英营帐报了情况,等回到自己营帐的时候,已经接近子时。劭泽仍旧端坐在防潮垫上调息着,呼吸绵长而规律,赋仟翊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自顾自地吩咐勤务兵送了些水进来胡乱洗了把脸。
虽然在海边,淡水也是从附近渔村的水井中打来,并不多,她又不能真的不洗漱,只能用那么可怜的一盆水勉强洗漱。
她又用余光瞟了一眼仍旧不曾睁眼的劭泽,琢磨着要不要再叫勤务兵想办法弄些水,劭泽却睁眼了:“不必换水,凑合用吧。”
劭泽突然出声,吓了赋仟翊一跳:“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劭泽微妙一笑:“你想什么,我岂会不知道?”
赋仟翊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萌生而出,脸上有些烧得慌,鬼使神差说道:“随军出征,水源紧张,我就不施脂粉了。”
第96章
她原本想说“你凑合看吧”,却总觉得不太对劲,故而没有说出口。
劭泽目中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道:“你随意。”
大敌当前,他们如今处境至少是属于腹背受敌,海岸线的战场之上还有无数尸体没有人收,他们就算随意说笑,多半也是心不在焉。
赋仟翊和劭泽合衣躺在防潮垫上,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她的心也几乎要跳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紧张,以往和邵泽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少,近距离接触也不是没有,不过是没有同床共枕罢了。
大约听着她辗转反侧睡不着,邵泽道:“朝中就算有所怪罪,我也必会想办法保近卫军周全。”
赋仟翊倒不是担心近卫军或者自己的问题,法不责众,玄封帝再昏庸也不可能将近卫军连根拔了,毕竟近卫军职能特殊,无可替代,拔了近卫军,相当于置整个京城和皇室于危险之中。
她只是担心,若是朝中有怪罪,仅凭雩珩公主一脉,能不能顶得住一纸抗旨之罪。
她借着月光看向邵泽几近完美的侧颜,却没有任何心思欣赏:“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劭泽道:“他们若不借着抗旨之罪打压公主府,会有更大的麻烦。我若是他们,我不会放过公主府和近卫军。”
“明知道是这样,还是要抗旨?”赋仟翊听着劭泽的话心里越来越没底。
劭泽堪堪一笑,说道:“有国才有家,置国土和百姓于不顾,他们做得到,我做不到。”
“他们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我总觉得,明明就是他们给我们准备了个火坑,我们明知道不敌,还必须要跳。”赋仟翊道。
劭泽道:“跳,自然也有跳的好处。要想将朝中腐化清肃,没那么容易。”
赋仟翊深深叹了口气:“若是朝廷靠谱,为国献身死在战场上倒没什么,怕只怕是,折了兵权,赔了性命,还要被冠上个不忠不义的罪名。”
劭泽冷笑一声,说道:“玄封帝自有他的聪明之处,粉饰太平的功夫一流。若不是朝中无人,公主府也不必担这干系。”
赋仟翊道:“此事护天军出手,玄封帝应当也不敢怎么样。护天军牵头的话,我们近卫军再怎么样也算不得是首犯吧?”
“我父亲不牵头,护天军段统领只怕也不肯派兵。”劭泽干巴巴说道。
赋仟翊无奈地叹了口气:“有时觉得,人活在世还真是悲哀。”
“忠于自己的选择就好。”劭泽微然一笑,转过头来看向赋仟翊,说道:“不用担心,天塌下来还有我。”
缘何,你也不容易。赋仟翊干望着劭泽出神,心中空有无数悲愤说不出口,忽然沉默下去。
“睡吧,明日还有一场仗要打。”劭泽伸手捋了一下她凌乱的发丝。
赋仟翊总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从前只觉得劭泽颇有城府,行事有度,运筹帷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今看来,却发现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自信,相反,他也有他的苦衷和无奈,甚至在面对家国大义与统治迂腐之间难以两全的时候,艰难做出的决定都很难说服自己。
此时此刻,虽然他强打着精神安慰她,只怕自己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对上,不知朝廷究竟持何种态度,对下,亦不知他们私自出兵究竟能抵挡炎海人多长时间。眼看着自己多年来韬光养晦的资源流失,却还要义无反顾地推进,这其中的艰难,亦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忽然握住劭泽的手:“你说得对,就算天塌了,你也有我,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劭泽微微一笑,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起来。
赋仟翊躺在他身边却是辗转反侧睡不着,直到地平线擦出曙光的时候,她才强迫自己爬了起来:“我去巡视一圈。”
劭泽显然也是整夜无眠,有些疲惫地坐起来,说道:“巡视他们不用这么频繁吧?”
赋仟翊尴尬一笑:“和你躺在一起实在睡不着。”
“这话却不知是在夸我还是骂我了。”劭泽只好也跟着坐起来,整饬整饬带上面具出了帐。
这场仗却比劭泽预期的更加难打,即便他和段鸿羲纷纷亲自上阵,护天军和近卫军联合迎敌,赋仟翊远远看着,还是觉得惑明军队并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直到夜幕即将降临,炎海人终于死伤大半,眼看着要落荒而逃,赋仟翊忽觉身后有一阵强劲的风,足下一滑,险些被带倒,转眼却看身边的勤务兵被什么东西忽然撕扯住喉咙,竟连一丝惊叫都没有,脑袋就搬了家。
她腕间镯子瞬间飞出,向着她预判的敌人方向砸去。
来人手持一把长刀,蓦地跃上前直向赋仟翊砍去,她只好下意识地躲避,一来二去的,自己也没占到丝毫便宜,甚至被对方已经出神入化的刀法逼得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她自己站在悬崖之上看着战况,几乎也不会出手指挥军队,身边只有一个勤务兵和两个士兵而已,转眼间这三人都被来人所杀,她却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心中已然觉得有些后怕,和对方交手之间甚至觉得自己的安危都成问题。
她在躲避之中下意识地往山下的方向退着,考虑着如果这样下去实在敌不过对方,还要抓紧机会逃跑。
“你们惑明人的功夫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那人竟忽然开口说了惑明语。
她先是怔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此时此刻,她也是这么怀疑自己的。原本她还觉得自己的功夫不错,虽然在惑明算不得顶尖,至少在近卫军也是能排上名的。然而如今连番遇到的炎海人,竟各个功夫顶级难敌。
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油然而升。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被敌人的刀挑了一下,手臂险些被割伤,转身后退过后,那人已经随即追上。
“你是不是近卫军的作战都尉赋仟翊?”
那人继续问道。
赋仟翊实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承认自己的职务,毕竟这个时候她不但被此人追着打,也并没有起到指挥军队的作用。
“你是何人?”她反问道。
“你先说!”
“你见我们惑明的哪个姑娘随意告诉男人自己的身份了?”赋仟翊嘴上说得轻松,心中却琢磨着若是十招之内再伤不到对方,就只能借着在蓬莱派学的“空遁移步”抓紧逃走了。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鄙人碎巫谨。”
赋仟翊眉毛一挑,碎巫这个姓,是炎海国姓,眼前此人,看来是炎海皇室中人了?
看着那人眉间清冷,她更加提起精神,想着无论如何,必须要将此人抓获,只要抓了炎海皇室中人,此战的先机也就占尽了。
然而转眼间两人过了数十招,她仍旧是无法近此人的身,突然那人长刀砍下,趁着她尚未作出反应的同时刀锋一转已然上挑,赋仟翊身上的盔甲竟被他一刀挑开!
眼看着那长刀就要砍到她身上,忽闻一阵剑风,一柄剑生生将那人的刀隔开。
赋仟翊眼睛一滞——这柄剑正是她和劭泽自蓬莱派带回来的上古神器断水剑,而持剑之人,玉树临风地挡在她身前,清晰的眉目在阳光下几乎美艳卓绝。
此人正是灵流,那个她一度怀疑真实身份的人。如今看到断水剑,她全然明白,灵流的确是劭泽安插在祯元皇太女身边的一枚棋子。
灵流只是随意地看了她一眼,话不多说,很快将那人击毙在剑下,这才有空认真地看了看赋仟翊。
“我不会说出去的,但是你真的不考虑带个面具吗?”赋仟翊直愣愣地问道。
灵流只是随意地勾了勾唇角,那笑容沐浴在阳光之下,倾城倾国。
“我只负责你的安全,不必到战场上去。”
赋仟翊却脸一黑:“我不需要,战场更需要。”
灵流不屑地瞟了瞟距离他不远的尸体:“刚刚我若不来,你就被他杀了。”
“那也用不着!”赋仟翊情绪愈发不稳定,想想劭泽因为灵流的事不仅瞒着她,还在她认真问过之后还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她心中总有一腔怒气无法宣泄,扭头再次走到悬崖边。
“他不告诉你,不是怕节外生枝,而是怕你知道了实情,心中压力太大。”灵流说道。
“你倒是很了解他,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她认真看着海滩上的战况,虽觉劭泽、段鸿羲他们在炎海人面前鲜有敌手,但场上的战况并不是这样,她不知是段鸿文的指挥出现了问题,还是护天军本身的战法有问题,他们的任何战阵都会被炎海人轻易破解不说,每每破解,我方都是战损严重。
段鸿羲似乎也是意识到问题,正在敌军之中杀着一条靠近段鸿文方向的路。
赋仟翊蹙眉看着,自己倒是有些主意,却无法下场将想法传递过去,空着急却无能为力,她终而把目光放在灵流身上,将自己的面具递了过去:“能不能下去传句话?”
赋仟翊发觉惑明一方不占优势并不是因为兵力和人力的问题,而在于护天军和近卫军训练中无交集,在战场上更无法默契配合,反而是顾此失彼,互绊阵脚。
战事胶着了没多久,随着灵流的加入,惑明军队很轻易地将炎海人赶了出去,这其中赋仟翊的功劳功不可没,然而她不敢居功,只当此事是蔚瀚英的手笔而已。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本只是两三天的战程,朝廷那边知道他们出兵之后不曾速速派人来追责,却在炎海人退兵外海落荒而逃之后,紧跟着来了东海岸,甚至在他们还没有整饬回京的时候,一纸圣旨已经落到海岸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