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何时离开?”
赤焰将发簪握入手中,看了眼窗外月盈如盘。十五了,一晃又是半月,在这的时日竟已有半多年了。
“眼下身体已无碍,这几日便能去……”
去哪呢?她连要找的人在哪都不知道。
吴念轻轻转身,面朝里侧,“那就先与你提前道别了。明日我也该离开了。”
赤焰侧首看着她的背,微微诧异:“吴姨,要去哪?”
吴念轻笑:“与你一样暂时不知道。不过你有要找的人有你的方向,而我继续走我的方向而已。”
“吴姨也有要找的人吗,家人吗?”
从见到吴念起赤焰就再没见到除她以外的任何人,更没听她提起过她的亲人,只一句“一个人习惯了”寥寥盖过。
吴念始终侧躺着,姿势没有半分改变,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有淡淡的声音从里侧飘来,“没有要找的人,从来都没有。”
枕巾一侧放着吴念缠绕脸上的绷带,这几个月她只有出门时才会缠上它,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伤,甚至连一条疤都没有,反倒出奇的好看,除了那一头雪白的发丝,岁月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唯有那双暗淡无光的眼,藏着无法读析的痛。她身上有太多的神秘,但她不愿说,赤焰便也不会过问,因为即使知晓,于身处局外的她来说,也只是能看清而无法感同身受,她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与我一起出谷吧,”赤焰开口,语气里不捉痕迹的透着期盼。
良久还是一句“我一个人习惯了。”
“傻丫头,早就与你说过了,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要轻易对人抱有希望。”
吴念始终侧着身子,无法看清她此刻的表情,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没有家人,是因为我把我的孩子弄丢了,我也从来没有找过他,因为从丢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舍弃他了。”
“连骨肉都可不认可弃的人,怎么配为人母,怎么配为人,连活着都是一种罪孽吧,可我偏偏还苟活着……”
吴念肩膀微颤,笑声苦涩。
赤焰伸手轻抚上她的背,能感觉到她原本绷紧的身子微微一怔,适才稍稍一松。
吴念长叹了口气,声音极低似是自语:“他若还活着当是恨死了我,又或许根本什么也不记得了吧,毕竟那时还那么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赤焰以为吴念已经睡着时听她轻轻唤了了一声:“倾羽。”
“嗯。”
“往后,若是非动手不可,记得首先保全自己,莫要再让自己受一身伤。”
“我答应你吴姨。”
那一夜二人都没怎么睡,吴念睡觉极安分呼吸又轻,赤焰几次醒来看了看她的方向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变化一如平常,赤焰便又合上眼,等再醒来时身边的被子已经成空。赤焰摸了摸连一丝温度都没有,冰凉凉的,可见人早就已经起来了。
赤焰起身穿好外衣,床边的案上点了香,有几晚她疼得无法入睡,吴念就会夜里起来为她点上这香助眠。屋子里也和往常一样看不着人影,几个空篓子,再没有别的东西,一切都没变,但赤焰心中知道这一次吴念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她的伤使得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同住在这一间小屋中,彼此陪伴互相疗愈,才让这原本空荡的地方多了一丝温暖,哪怕仅是半年,而人生中又有多少个不知岁月红尘,漫漫度日的半年。
离开这座山谷后,赤焰按着吴念之前所说的方向寻到一间食馆,赤焰身无分文,只好在其旁边的一处草席子搭成的茶棚歇歇脚。从这再往东行就是埕泽,那是剑灵阁的管辖之地,此处乃是江湖中消息交互之地,其中一处名为百闻阁的地方,据说不少江湖秘事,坊间传言都是从那透出去的。
赤焰寻了空位坐下,凳上还有些余温,桌上还有一杯饮了一半的茶水散着热气,当是刚走不久,赤焰微微挪了挪重新坐下。
这里四处透风,正处三月中,吹着人时少了冷冽多了几分清爽舒适,再饮上一杯新沏的热茶,清香入鼻,微呷一口,醇香裹了舌尖,顺入喉间,连带着满腹皆是一暖,回味甘甜有余。这感觉极好,令赤焰瞬间卸下一路的疲乏,不记得自己还有饮茶的习惯,但这感觉又异常熟悉。
“方才刚走的那人是谁?”
邻桌坐着两个一并歇脚的人,边喝茶边聊着:“那人你都不知道?巫源崖少主,冥炎啊。”
“冥炎?他不是早就离开巫源崖了吗,消失了好一段时间。”
“说来也怪啊,人是自己离开的,一出去就和巫源崖对着干,不过这巫源崖本就不干什么好事,如今人家自己少主清理内窝,那崖主居然也就随他去。而且啊,听说是为了个人父子俩闹翻了。”
“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人“啧”了一声,颇嫌弃道:“让你多来这走走长长见识吧就不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半年我都看见他来了好几回了,找一个什么赤衣姑娘,跟你说啊。”那人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不光是他,云水山庄的穆公子还有剑灵阁的容公子好像都在找,其他的指不定还有呢。”
“还有这么邪门的事?那人究竟是谁,竟引得这么多人寻她?江湖寻人榜上也没瞧见啊。”
“这就不清楚了,都是暗自找人没见伸张的,具体是谁也没定论,说是当年九峰山的一个丫头,就元慕大会赢了的那个,可有印象?”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啊,和冥炎一齐种出灵涎子的那个姑娘!唉,说起这个当真是物是人非啊,百年一寨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
那人也重重叹了一气道:“谁说不是呢,继那苗……”
一声“姐姐”打断了二人的说话,声音洪亮惹得茶棚中的人都纷纷侧首寻声看去。
一八九岁的孩子立在棚外,穿戴规整,一张小脸如玉一般,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赤焰与旁人一道看了眼,心里如是想着,却见他笑吟吟的盯着自己一步并作两步的跑到跟前来。
“姐姐!”那孩子又开心的唤了一声,声音弱了不少,可喜悦不减半分。
赤焰能肯定他就是在唤自己,那些残缺的记忆中似乎有这么个孩子,可眼下还是想不起他叫什么。
那孩子眨了眨眼,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紧紧盯着赤焰,将她的神色全看了进去。
“姐姐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之恒呀,姐姐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孩子眼中的光亮暗了不少,神色难掩失望,轻轻道:“糖葫芦呢,也不记得了吗?”
“我叫之恒”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的‘之恒’,是我娘亲取得名字。”
“之恒,好名字,好,姐姐记住了!”
她记得,那孩子告诉过她,他叫之恒。
赤焰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姐姐记性不好,忘了许多事,不过小之恒,姐姐有印象。”
之恒闻言立刻又展颜,欣喜道:“姐姐可还想吃糖葫芦?之恒方才买了一袋在师父那,我去拿来给姐姐吃好不好?”
“不用了,阿恒自己吃吧。阿恒是拜师了吗?”
“是呀,我师父姐姐也认得的,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之恒轻拉着赤焰的袖子等她,还未等赤焰答应,身后有人低低惊呼了一声“赤姑娘?!”
之恒见到那人开心的唤师父,赤焰这才微微侧首,那人却已经走到了跟前,视线触及那一片雪白的衣角,不染纤尘,这熟悉的场景令赤焰胸口微微一滞。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容汐看着眼前的人,激动到险些伸手抱她,双手在伸出的那一刻又垂下微微攥紧衣袖。
得知苗月寨出事后,他与浮尘连夜赶去却只见到满尸遍野,浮尘也不再肯回来,只想守在那,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浮尘落泪,跪在地上无助的像个孩子。
后来又听说穆子舒和叶梓莘都失踪了,可在一个月后穆子舒却出现在剑灵阁问他有没有赤焰的消息,那时他才知道慕云逸出事了,而赤焰也下落不明。他动用了剑灵阁所有能用的人都找了,天南地北就是没有她的踪迹,哪怕是黑蝠堂的人他也问了,却依旧无果,所有人都找不到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生死不知。整整半年没有人放弃过,因为他们都不愿相信她会离开,如今,她果然回来了。
赤焰不明白他眼中的含义,只是看着他,这张脸令她说不出的熟悉和陌生。
他是梦中的那个人吗?那片衣角是他吗?
许久赤焰开口问:“你为何唤我阿赤?”
阿赤这个名字常常出现在她的梦中,她一直以为那是另一个孩子,那些人唤的都是那个穿着赤衣的孩子。
容汐微微一怔。
“师父,姐姐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所以……”之恒轻声道。
容汐对上赤焰的眼睛,那双眼中的确多了几分探究和疏离,心下惊叹是失忆了?她究竟遭遇了些什么,消失了那几个月她又是如何过来的,有太多太多的事想要问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中疼得发酸。
容汐稳了稳情绪道:“赤焰是你的名字。”
赤焰……叶倾羽原来都是她么?
“我是容汐,剑灵阁的容汐,是你的朋友。”
“你不记得没关系,我们会陪着你帮你找回记忆。先与我一起回去好吗?缘缘也很想你。”
“缘缘?”
“嗯,这名字还是你起的呢。”
之恒轻轻握着赤焰的衣袖,微微晃动道:“姐姐,与我们一块回去吧,阿恒很想你,师父也是。”
浥城,赤焰还是与容汐回到了这个地方,许多残碎的片段纷纷扰扰,这里似乎承载了她许多的记忆,还有一个叫逸泽云境的地方也不断的蹦入脑海中,甚至比任何都强烈。
第80章 恶讯
途中容汐询问赤焰这半年的去向,才得知她受了伤还险些丧命,大难不死却失了记忆。临入剑灵阁时,容汐与之恒吩咐几句后,之恒就先一步入阁,容汐与赤焰随后才进了门往别苑而去,路上遇到阁里的弟子,一个个都与他们的师父问好还不忘与她打招呼,一口一个“师叔”。
容汐没说什么,等只剩下二人时才解释道:“眼下我剑灵阁外客往来颇多,你如今记忆尚未恢复在此住下有个身份也总好一些。”
赤焰并无打算在这久留,只想赶紧找回记忆弄清楚伤她之人是谁还有她师父的下落。可容汐安排了赤焰住的房间后就直言还有要事处理得先离开几日,在此期间还请她先安心在这住下,等他回来就会把一切都告诉她,赤焰只好答应。
容汐离开后,赤焰与往常一样,每日早起练剑,坐在庭院中喝喝茶、发发呆,吃饭就寝,于她而言不过是从一处住久了的陌生地再到另一处陌生地而已。唯一不同的是在这多了个说话的孩子。
赤焰练剑他便在一旁静静看着,小脸又是羡慕又是惊叹,每回练完都能喝上一杯冷热恰到好处的温水,还有一串糖葫芦。这东西好吃是好吃但要日日吃也得吃腻了。
“阿恒,往后你人来了就行,不用给姐姐带糖葫芦了。”
之恒看了眼手中的糖葫芦乖顺的点头:“那等姐姐想吃了再告诉阿恒。”
“好。”
赤焰拍了拍身旁的石凳示意他坐下,喝了口水问:“你师父今日回来了吗?”算算日子容汐出门得有五天了。
“还没有。”之恒摇了摇头在她身旁坐下,手中的一柄青锋搁在石桌一侧。自入了剑灵阁每次见他手中都拿着着这剑,也只有和她说话聊天的时候才会把它搁下。
“阿恒是何时拜的师?怎会想到要学武的?”
“三年前我父亲病故了,母亲就带我去寻我姨娘,托她照顾我,途中却遇到了玄水帮的人,他们抢了我们所有的盘缠还打伤了我娘,是师父出手救了我们,可是我娘她……”
之恒停下,眼中闪着湿润的光。
赤焰伸手轻抚他的肩,可怜他还这么小便经历了双亲亡故,本该是无忧的年纪却不得不拿起了剑。
双亲……她的双亲又在何处,除了梦中的唤她的片段几乎就没有任何的记忆了。
“不过阿恒学武是因为阿恒真的喜欢学武。”之恒转过脸对着赤焰说。
“因为喜欢吗?”
“嗯!想变成厉害的人,然后保护更多的人,像师父一样,像姐姐一样厉害……”小时候那个漂亮姐姐从高高的屋檐上一跃而下,赤衣凌空翻飞的场景深深印在了他的记忆中。
“姐姐呢?习武是为了什么?”
赤焰微微一怔,习武为了什么?她与谁习的武,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会学武她通通不记得了。只知道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想着她要活下去,要赶紧好起来找到伤她的人复仇,她每日练剑,忍受体内真气的折磨,练成烬绝浴火,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报仇而已,让那个几乎要了自己命,害她失去一切记忆的人付出代价。
须臾赤焰看着眼前孩子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其实,阿恒刚入剑灵阁时师父连剑都不让我碰。”
“为什么?怕你伤着?”
之恒摇头:“那段时间我天天哭,拼命求师父教我,一心只想报仇,不为学武只是为了能拿起手中的剑为母亲报仇。但师父什么都教却唯独不让我学剑,后来我就不肯练了想逃走,师父才同意我碰。结果姐姐你知道吗,我根本连剑都拿不起来,即使拿起来手也抖得厉害,在我的手中它就和一块笨重的废铁没什么区别。师父与我说若只是为了报仇那不能算是学武,他也教不了,只有秉着一颗纯净的心练出的剑才是最纯粹的,让手中的剑能斩杀恶人也能护住身边的人才是。这话阿恒分毫不差的都记下了。”
赤焰缓缓低下头,目光触及臂袖,有些出神:“纯粹的剑,已经没有了……”
“姐姐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