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的地铁,再转四个小时的大巴,陆向晚下了车,北风便卷着咸淡的海水气息扑面而来。
冬天的凰岛冷清得就像一座孤岛,下午两点,陆向晚沿着人行道朝沙滩方向走去,沿路只看见伶仃几个人。
陆向晚事先找过凰岛的几家露营旅馆,都因为入冬而暂停了帐篷住宿。
此时她在离海最近的一家旅馆办理了入住,因为十一月末几乎没有游客光顾,老板直接给她安排了平日里最贵的房源,最高的楼层,面朝大海。
入住时老板也忍不住好奇,“一个人来旅游?怎么挑这么冷的天啊?”
陆向晚接过房卡,“夏天的时候来过一次,这次来看看冬天的海。”
老板笑道,“冬天的海啊,没有一刻是平静的。”
老板的这句话,在陆向晚站在阳台往外眺望时便真正领会得到,即使离海这么远,也被那层层叠叠的浪声震撼。
然而她目光从大海移向岸上,便定定地落在一顶帐篷上,孤零零的驻扎在一片渺无人烟的沙滩中,帐篷鼓鼓的,感觉快要被海风吹得摇摇欲坠。
陆向晚从背包里拿出相机挂在脖子上,便出门下了楼,旅馆老板仍旧在一楼沏着功夫茶,陆向晚便问了句现在还可以在沙滩上露营吗?
老板顿时就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你是说沙滩上那顶吧?那是游客自己带来自己扎的,这种天气,整个凰岛都没有露营的,现在海边的晚上啊,能降到零度。”
对方看到陆向晚挂着相机,在她临出去前又说道,“你要是去海边的话也得小心点,浪大,别走太下去。”
陆向晚点了点头,“我就去沙滩边走走。”
海边的风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她裹紧羽绒,耳朵被刮得有些疼。她本来只是打算漫无目的地走一走,后来却发现自己是朝着那顶帐篷走去的,大概她也很好奇,还有人和她一样,挑这么冷的天来凰岛旅游,而且还特意带上帐篷露营。
帐篷紧闭着,看不出主人在还是不在,帐篷前还放了张钓鱼椅,正对着大海,椅脚旁搁着一瓶威士忌,酒已经开过,可是喝酒的人却没见到。
她很少做越矩的事,可或许是此时此刻的凰岛太孤独,她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想等这个旅客回来聊上两句。
昇衍拿着从旅馆借来的酒杯往回走时,便看见一个人坐到了他的帐篷前,他脚步一顿,便如同被冷风冻住,久久没再往前。
陆向晚将头发挽在后脑勺,海风带起碎发张狂,可人却安静到了极致,在狂啸的风和浪里,定格在了昇衍的世界里。
这段时间他的烟瘾犯得很常,烟也是随身都带着,可他却没有再抽一根。
此时他将手里的杯子放下,倒腾出一根烟,咬在嘴里,火点了好几次才点上,可他仍旧没有吸,香烟夹在指间,垂在腿边,火星便在风中明明灭灭。
昇衍就这样站在远处安安静静地看着那一处,突然觉得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平平淡淡,又叫人无能为力。
他让人把当年留底的诉讼材料都翻了出来,当年起诉人的名字,昇志国,是他的爸爸,告的是对方抄袭并侵权,侵的是他妈妈原创设计的权。
真凭实据放在他面前,他却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错。
这时口袋里的电话响起,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突然嘲讽般笑了笑。
昇志国的声音就像个公事公办的领导者,“周一开庭,冯老跟我说了,我们几乎已经摸清了对方的底,就凭几张手稿和当年的一些稀碎的证据,根本不可能告得赢我们。
倒是你,你看看你在酒吧认识的什么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件事结束后香港挂牌的事必须立刻上轨道,新闻舆论那方面我会给你把屁股擦干净。”
昇衍一句不吭地听着电话那头的话,在对方闭嘴后他才开口,“你大概搞混了。”
昇志国:“什么?”
昇衍:“我跟你不是一类人。”
昇志国:“你什么意思?”
昇衍:“你为了你的事业能把你女人过世后的剩余价值都利用得一干二净,可我却只想我的女人笑。”
他把电话挂掉,指间一烫,烟已经燃尽,远处那人也已经起身离开。
他没有动,反而原地坐到了石阶上,又点了根烟。
*
冬天的夜来得早,陆向晚洗完澡坐在床上,阳台的风吹得玻璃门不停作响。
她忍不住打开门,看向沙滩上那微弱的一丝光亮,看来酒瓶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希望他的帐篷扎得牢固一点,这冬夜实在有些冷。
这晚陆向晚睡得不太踏实,临海的风和浪都大,她梦里面的冬和夏有些混淆,直到五点多她醒来,被窝外的手冰凉,才又回到了现实。
这一醒便再也睡不回去,她又起床,披上羽绒,走出阳台,看向那顶孤独的帐篷,灯依旧亮着,帐篷依旧扎实。
此时的天仍旧是黑的,她站在阳台被风吹了好一会才回到房间,洗漱完毕,已经将近六点,这时天比刚才亮了一点,是将醒未醒的深蓝。
她在羽绒里再套了件毛衣,再次带上相机出了门。
清晨的凰岛出了风声和浪声外,万籁俱寂。
陆向晚踩在沙子上没有一丝声响,她朝着那唯一的光亮走着过去。那张渔夫椅仍旧摆在帐篷前面,地上的酒却没了。
陆向晚没有再走近,而是在帐篷不远处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从远处看,仿佛一个原本孤单的人多了一盏暖灯,也或许是一盏孤灯等来了一个人。
陆向晚屈膝坐在沙子上,将头埋在膝间,好挡一下潮湿的海风。
天是在六点半左右开始逐渐亮的,灰蓝色铺开的天空,陆向晚抬起头,正好看到海岸线处透出一丝亮眼的光。
上一回她看日出的时候,身旁的人和她说,东升西降,日出夜落,生生不息,是他名字的意思,象征的是希望。
昇衍。
陆向晚在太阳完全升起的那一刻,在沙上勾下了最后一笔。
她在原地再坐了片刻,转头看向帐篷处,没有一丝声响,也是,谁会在这样的天起这么早。
在陆向晚离开了些许时间后,帐篷的拉链从里拉开,里面的人走出,停在帐篷不远处。
他穿得很少,衣摆被风吹得鼓鼓的,他站了一会,然后蹲下,在沙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才起身离开。
昇衍、陆向晚。
风很大,没多久沙滩上的字很快就被吹散,不留痕迹。
第十九章
二月份的草瓮村冷得滴水成冰。
草瓮村地属巴蜀地区,隐在半山腰,山路原始难行,偏僻且落后。
村里只有一间小学,三间课室,泥砖结构裸露,课室前一块空荡荡的泥地就是操场,而学校一共只有8名学生。
陆向晚来草瓮村支教已经将近两个月,现在已经习惯了每早裹着羽绒服在操场压水洗脸、折柴烧水的生活。
当初起诉旭日的案子,庭审过程比所有人以为的都长,整整一个月才最终敲下定案的法锤。
陆向晚在终审前半月辞去了老师的工作,袁院长劝了几次,说出国学习的机会难得,一颗惜才的心都在替她感到可惜,可最终陆向晚还是没有留下。
在案子败诉后的一周,她便收拾好行李,来了这里,当起了支教。
这个巴掌大的学校只有两个老师,陈响是在这土生土长的本地村民,高中以前都在镇上读书,大学成功考了出去,毕业后在外企工作了两年,最后还是辞掉工作回家乡当老师。
在陆向晚来到学校报到的那一天,陈响和她说过一段话,说他的家乡很穷,以他的力量没办法让村里立刻脱贫致富,但他可以把这股力量种下,种在一群群和他同样出生在村里的孩子身上,或许以后能结出成倍的果实,周而复始,才能真正地让村民过上好日子。
陆向晚很触动,她觉得这一批批未来的祖国花朵里,也会有她曾经亲手浇灌过的一朵。
村里条件差,并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她住,陆向晚这两个月以来都是直接住在学校的一间空置教室里。
陈响帮她把里面废置的桌椅挪到另外一间课室,然后给她弄了张床垫,没有床,床垫下铺的是从课桌上拆下来的几块木板。
此时陆向晚洗漱完毕,把热水装进保温杯,然后背起包朝村口走去。
村里的人都知道她每逢周末都会下山到镇一趟,给学生买肉,或买书笔。
阿福正把几箩筐的萝卜提上三轮车上,远远瞧见陆向晚,立刻喊道,“陆老师,下山啊?来,今儿我载你!”
陆向晚笑着点头,“好,谢谢你。”
阿福:“你还谢我呢?自从你来了,村里小孩都有肉吃了,你要下山随时在村里喊一声,大家都很乐意给你当司机呢。”
山下不远就是个小镇,镇不大,但起码有一所学校,小初高一起,共用课室,老师也共同。
陆向晚赶在开集的时候先去把下一周学生的菜肉买好,然后看了眼时间尚早,惯例走到镇上的广场上,坐在石阶的最高处,拿出收音机,再戴上耳机。
所谓的广场,就是半圈石阶围成的一大块空地。在山上没有一点信号,下到镇上仍旧上不了网,但起码电话是能打了,而且能收到信号,收音机为数不多的几个电台正好有她想听的。
她熟练地调试着波长,便正好停在了一个资讯电台上。这个电台很妙,没有任何互动环节,陆向晚每次打开都是主持人在自顾自地播报着全国每日新鲜事,大到国家盛事,小到乡村趣闻,每条时间不长,像在读着摘抄,不时加一两句的风趣点评,她每周会在这个电台耗上一小时。
上周她在主持人简简单单一句播报中得知旭日从起昇集团脱离了出来,成为完全独立的一家公司,主持人打趣点评道,小儿子翅膀硬了,捎上行李离家出走了。
耳机里一条条播报很快就过去,冬日里的太阳很暖和,陆向晚撑着下巴闭着眼安静地听着男主持人的声音,今天大多都是娱乐圈里的狗血八卦,她兴趣恹恹。
她睁开眼百无聊赖地看着□□点的太阳发呆,已经没去听主持人在说什么。
手机震动时她正把收音机关掉,摘下耳机,看到来电显示后笑了笑,然后接起。
陆向晚:“小杰?”
小杰知道陆向晚只有在周末一大早手机才有信号,便每周几乎都会在这个时间段打来。
两人聊的话题很日常,十多分钟后,小杰跟她说了拜拜,然后电话的那头转到了临安檐手上。
临安檐:“下周末送物资的车应该就到了。”
陆向晚跟他道了谢,书和衣服对于这里的村民和小朋友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临安檐笑了笑,“我做的跟你做的相比,根本不足为道。”他顿了顿,问她,“在那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苦?”
陆向晚:“除了冷了些,其他都还好。”
临安檐知道她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当初她突然拒掉艺联出国的机会,只身去当支教,在信号都没有的大山里怎么会没有吃苦。
临安檐:“快过年了。”
陆向晚边走边看着路边的小摊,已经不少春联黄历,“是啊,还有十天就过年了,希望天气能回暖一点,让大家过个温暖的年。”
临安檐在那头嗯了声,笑道,“会的。”
陆向晚买了一些新年装饰回来,在教室的门和窗都贴上了吉祥的剪纸。当晚又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醒来,放眼望去门窗上的珲春成了雪里唯一一点红。
天更冷了,陈响说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次寒流,等过了年,雪应该就会开始化了。
因为这场大雪,村里电路不稳,接连几天夜里都是没电的,陆向晚将烧水的炉子挪到了床位,醒来被子上结了一层霜,被子里都是冰的。
今天周六没有课,陆向晚却起得比平时都早,临安檐捐赠的物资今天该到了,但由于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到了镇里还得用三轮车转运上山,所以便打算早早去镇里等着。
没料到陈响起得比她还早,此时已经到了学校,踩着辆电动三轮,见她面色不太好,顿时皱了皱眉头,“天太冷了,陆老师你快回去添件衣服吧,这里医疗条件差,病了可不好办,今天我下镇就行,你就别去了。”
陆向晚想说她没事,就是早上起床有些冷,但陈响很坚持,她便点头,然后把接头人的联系电话给了他,“山路滑,来回都小心些。”
陈响走后,她便去烧了壶水,把手捂暖了,天也完全亮了。
村里小孩不多,学校一共就八名学生,只需要用到一个教室,她便把另外一间放废置桌椅的课室尽量收拾出多些空间,好暂时存放待会到了的物资。
这时从镇里卖菜的阿福经过学校,看见陆向晚还在,便在外喊她,“陆老师你还在这里啊?”
陆向晚从课室里走出,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福:“今天不是有人捐书捐衣服吗?我下山时候看见一辆货车停在镇上了,我瞧了眼,似乎还有篮球足球什么的。”
陆向晚点头,“对,陈响已经下山去接了。”
阿福:“不对啊,我刚才问了,那拉货的司机说在等陆老师你啊。”
山里信号很差,网络是没有的,想要打电话得下山往镇方向走,这会陆向晚也没法联系陈响问一问情况,她想了想,“那我也下山一趟看看吧。”
阿福:“那车很好认,大城市的车,很霸气,你到时一眼就能找到了。”
陆向晚点头,“好。”
村里每天都有村民去镇上贩农,陆向晚顺了辆三轮车下山。
等手机恢复信号她便立刻打了通电话给陈响,问对方现在的位置。
陈响:“运送物资的车走错路了,我在镇上借了辆摩托去找他们,让他们在盘山的岔口那等我去接,回去大概需要点时间。”大概好奇对方能打电话给他,便问她,“你下镇上了?”
陆向晚闻言愣了愣,“对,想着多个人照应就下来了。你说货车走错路还没到镇上吗?”
陈响:“到镇上恐怕得中午了。”
电话那头风声很大,对方大概正在开车摩托,陆向晚怕山路滑,让他千万小心后便急匆匆挂了电话。
天实在太冷,挂了电话后,陆向晚先找了家脚边的早餐店吃了碗热粥,给钱时想到阿福的话,这会顺道问了老板一句,“您今天有看到镇上有货车路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