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晚还没回答,昇衍就嗯了声,“跟他们一样,来送物资的。”
但他又笑了笑,说道,“但是又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来过年的,我是来当义工的。”
陈响看了眼昇衍,又看了眼陆向晚,不明所以,“义工?”
*
村上的山路没法走货车,村里的男人几乎都下山往返运送物资上山,临安檐跟陈响率先上山指挥存放和清点,而陆向晚和昇衍则是留守到最后,跟着最后一辆满载的三轮车尾上山的。
车上都是扎捆好的羽绒服,还有昇衍车上一筐筐的东西,最上面放着的,就是那两个篮球和足球。昇衍搭着其中一筐随着三轮一颠一颠,可整个人依旧闲散得过分。
陆向晚忍不住开口喊了他一声,昇衍转头看向她,仿佛回到从前的某个瞬间,他吊儿郎当地搭着手,欲笑不笑地看着她,等她继续。
陆向晚完全看不透他,“村里的小学只有八名学生,目前并不缺人手。”
昇衍:“就凭村里那条件,没有什么是不缺的。”
陆向晚又问,“你会教什么?”
昇衍挑了挑眉,“我不会教什么,但能给他们一个小学该有的童年。”
昇衍这次载来的,除了书笔本外,都是些文娱用品,跳绳、毽子、各种球类,甚至还有一架电子钢琴和几台笔记本电脑。
陆向晚:“你的这些篮球和足球,在我们那村里,没有任何可供使用的场地。村里用电紧张,电压不稳,你的这些电脑恐怕也用不上。”
昇衍:“眼前用不上,以后就可以了。”
他在在三轮后座上颠簸摇摆,放眼看着山上的积雪枯枝,说道,“明年开春,等这里的雪化了,来镇上的山路就会开修,水电输送都会重新整修,加建一座信号塔,到时村里的学校会翻新,操场会有篮球架,学校会有图书馆,那么这些东西,自然都会用得上。”
昇衍语调平淡到就像当初在吧台支着下巴跟她聊一杯鸡尾酒一样,陆向晚愣了好一会,国家扶贫政策她相信早晚都会落地到这里,但镇委和村委都没有收到红头文件,就是今年的盼头再次落了空。
可她知道他正正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
陆向晚有些动容,“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普通人,没有可以去跟上头打交道的能力。”昇衍笑了笑,“不过有个定律叫六人定律,也叫小世界效应。”
世界上两个本不相识的人,能通过六个人环环相扣建立起联系,这个六人定律她一直觉得是个假想的实验设定。
昇衍点到即止,没有往下说下去,而陆向晚却大概能猜到一二。
利益与利益的互换,总有人愿意从中搭线,如果政策本身正在进行,增加一个村镇的选址或许不是什么难事,可却影响着成千人上万的命运。
陆向晚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认识的昇衍并不是什么慈悲的人,而这条穿针引线的路必定也不像他此时轻描淡写的容易,可他却做了,然后把千斤重的结果轻飘飘地放在了她面前。
陆向晚喉咙干涩,最后只说了句,谢谢你。
昇衍却仍旧是满脸的不在意,仿佛这就像只是顺手抚了抚湖面的事,“当初你为我煮一碗面熬一锅粥,说了要还你的。想了很久要还你什么,后来觉得,送东西给你你大概没什么稀罕的东西,就不如送给你稀罕的那些人。”
他偏头看了眼她,目光最后落在了她身上那件白色羽绒,笑了笑,“更何况羽绒服有钱就能买,既然要千里迢迢送来的,自然是值得攀山涉水的东西。”
当初因为一条短信去给他送药,因为他一句病恹恹的一句饿,又顺手给他熬的一锅白粥,当时他吊儿郎当地说,吃她两顿饭,以后一定还她。
一句暧昧不明的哑谜,没想到他记到了现在。
北风一吹,陆向晚觉得眼睛好像涩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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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箱书,十箱文具,四百件羽绒服,六十箱日用品,加上昇衍车上的几箱东西,全都堆在了学校前的空地上。
陈响将东西分门别类,很快就把衣服和生活用品分派给了村民,剩下的统一挪到另那间空置的教室里。
临安檐得知陆向晚这两个月以来就住在另一间闲置的教室里,几块烂木板,一张旧床垫,一床被子看上去各有各冷。
临安檐问陈响,“村里只有这里能住人吗?”
陈响也有些不好意思,“房倒是有一两户村民能空出间空房,但都是男人在家,不太方便,只能委屈陆老师了。”
陆向晚倒是安然,“这里挺好的,上学方便,晚上烧个炉子在脚边也不冷。”
临安檐看向床尾那个破破烂烂的火炉,不太认同她的说法,“镇里应该有卖这些的地方,晚上就都换了吧。”
没必要搞个别区别对待,这里村里家家户户条件都不好,即使是住在村民家也不会有多大区别。
陆向晚正要拒绝,靠在门框一侧的昇衍扫了眼门内的床和炉子,说道,“这样的几件套,能给我在隔壁也整一套不?”
陆向晚愣了愣,看向他。
昇衍:“既然来做义工,入乡随俗也应该,总不能每天往返镇上住旅馆吧。”他双手抱胸朝陆向晚勾了勾嘴角,“不亲身体会一下苦日子,怎么好好为人民服务?是吧,陆老师?”
他口吻幽默又痞懒,陆向晚不由轻轻地弯了弯了弯唇角,嗯了声,然后朝临安檐和陈响说道,“不用换,这样就可以,接下来的天应该也开始回暖了。”
既然如此临安檐也就随她,他稍稍转头,便和昇衍目光碰撞了下,对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片刻便错开。
在陈响给昇衍弄床被褥的间隙,昇衍无所事事地站在村口的栏杆处闲散地看着山下的萧瑟的景,而临安檐从学校走出,眼神只落在他身上一秒,便朝他走了过去。
昇衍看见来人,要笑不笑地说道,“临总真是好兴致。”
说的是什么兴致,他也没有挑明。
临安檐笑了笑,“我以为我们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见。”
昇衍也笑,转过身靠在栏杆上,目光却定在了不远处的学校上。
昇衍点头,“距离上次见面也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你也还只是你,什么都没变。”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临安檐笑意却淡了淡。
昇衍:“临总是生意人,迈出的每一步都得实打实地留下脚印,而你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是知道迈了也不会有结果。你不会迈,因为你不想太亏。”
亏了现在的情谊,亏了那一句临先生。
昇衍朝他地勾了勾唇,“而我和你不一样,你知道的,所以我们的结局,也注定不一样。”
不得不说,之前对昇家儿子的传闻的确有些失真了,昇家的小儿子,或许才是那一只闷声老虎。
临安檐将目光也投向同一处,说道,“我是不想太亏,但并不是因为我吝啬什么。”
昇衍笑了笑,“那你的无用功,也该适可而止了。”
*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临安檐和司机这几天都在镇上的旅馆落脚,而昇衍则在那间杂物教室住了下来。
大年三十一早,昇衍就被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他直接开门往隔壁教室门口一靠,“这么早在干什么呢陆老师?”
陆向晚手里正抽出一个红封,说道,“给学生们包红包。”
昇衍挑眉,说道,“我来封吧,这事通常都由男方弄的。”
他语意带笑,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感,一句话接得自自然然。
陆向晚已经习惯他这种熟络的亲昵,他把度拿捏得很好,恰好卡在了七分,不过分逾越,但彼此又心知肚明,她曾有一瞬间像是重新遇到了大半年前的昇衍,彼此演着一场明面上的哑谜。
她安静地将一张十元平整地塞进红封里,然后起身,把剩下的一整叠红封递给他,“如果孩子们收到两封,应该会更高兴。”
昇衍挑眉接过,“也对,好事都该成双。”
陆向晚没再接话。
下午的时候临安檐在镇上买了一些年货送上了山,在放学的时候逐一分发下去,剩余的由司机跟着陈响挨家挨户地送上门。
操场边上搭了个土炉子,是昨晚昇衍捣鼓了好几个小时弄出来的,样子歪歪扭扭,但也算是能架得上锅。
一小时前昇衍摸索着给陆向晚生了火,此时陆向晚把锅盖盖上,正炖着一锅骨头汤,晚上打算他们几个异乡人吃一顿火锅,当是团年饭。
昇衍看着渺渺炊烟,说道,“很久没吃过年夜饭了。”
陆向晚正蹲下往炉子底下添了根柴,此时闻言眸光随着火苗逸动,随后又添了根柴。
自从她妈妈去世后,她也就没吃过年夜饭了,第一个人的大年三十,她过了两年,而昇衍,过了二十年。
陆向晚蹲在火炉前问,“有什么想吃的吗?”
昇衍看向她,说道,“想喝杯酒。”
陆向晚顿了片刻,点头,说道,“我看看有没有。”
昇衍看着她蹲在地上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临安檐回到学校已经将近六点,司机临时下镇子一趟拿东西,临安檐便问陆向晚有没有东西要在镇上买的,顺道让司机带回来。
她想了想,说道,“方便的话,可以带一瓶白酒,一个柠檬,还有一瓶风油精吗?”
司机刚下山没多久,陈响便跑回了学校,喊道,“陆老师,李冬有回学校吗?”
陆向晚摇头,“放学后大家都立刻回家了。”她看他眉头紧皱,立刻问,“怎么了?”
陈响:“李嫂刚才来找我,说李冬五点左右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村里问遍了都说没看见。”
昇衍这时从他的那间教室里搬出一张桌子出来,打算几张拼做今晚的餐桌,这会听到陈响的喊话,问他,“是不是瘦瘦的,班里最高那个男孩?”
陈响:“对!你见过李冬吗?”
昇衍下意识皱了皱眉,“我出去倒水的时候看到他往下山方向走了。”他顿了顿,“有段时间了。”
陈响也皱眉,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可是今天大年三十,村里贩农的人都早早从镇上回来了,一个十岁的小孩下山干嘛?
陈响:“你看到他的时候,是他一个人?有骑车吗?”
昇衍摇头,“他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山下走的。”他想了想,又说,“手里像拿着一条麻绳。”
陆向晚顿时皱眉,“麻绳?”
众人表情凝重。
昇衍也沉默了下来,他当时以为有大人跟在后头,也只是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十分上心,现在想想,的确是不妥。
昇衍:“我跟你下趟山吧。”
陈响点头,立刻跑回家把三轮车骑来。
昇衍依旧把几张桌子拼接起来,然后朝陆向晚示意了下那口大锅,说道,“陆老师记得等我回来了再开饭。”
陆向晚神情依旧凝重,二月深山里的太阳已经下了山,此时整个天都昏暗了下去,下山那条路没有任何灯,她折回教室一趟,回来时递给昇衍一支手电筒,眉头紧蹙,说了句,“路上小心。”
昇衍看着她笑了,抬手抚上她的眉间,“我很快回来。”
陈响和三轮已经到了,昇衍走时经过临安檐身旁,朝他说道,“我的陆老师,就暂时交给你看着吧。”
第二十二章
操场边上炉子的火明明灭灭,陆向晚又添了根柴进去,干柴一碰火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夜里显得额外萧瑟。
临安檐给陆向晚的保温杯添了热水,然后坐在她身旁,看她安静地在路边烤着火,不时给炉子底下扔一根细柴,但人却明显有些走神。
他想起刚才她跑进教室给昇衍拿了支手电筒欲言又止的模样。
临安檐:“没想到旭日刚上市,昇衍就来这了。”
陆向晚想起她等待着微弱信号弹出的那几条新闻,此时临安檐将话题带起,她却不想细问下去,只是点点头,说了句,“他向来都是随性的样子。”
临安檐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片刻后说道,“随性容易,随心却难。”
陆向晚笑了笑,“好像是有这个理。”
临安檐从放置在一旁的包里抽出一卷画,“小杰托我带给你的新年礼物,今晚除夕夜,现在给你也合适。”
陆向晚笑着接过,卷开后,画上是一只正在飞翔的鸟,画的背景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星星,有月亮,也有太阳,还有一个摩天轮。
包罗万象,这个小朋友把他认知里的美好都画给了她。
陆向晚:“画得很好。”
临安檐也看着这幅画,说道,“这只鸟叫北极燕鸥,是世界上飞得最远的鸟,每年冬天,它会飞跃整个地球,从北极飞到南极过冬,到夏天,又折返北极。”
陆向晚有些惊讶,临安檐笑了笑,然后又说道,“小杰说,小晚姐姐想去外面看看,希望她像这只鸟一样,能看遍这个世界。”
陆向晚再次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一副充满童真的画,眉目温柔,说道,“我很喜欢,谢谢小杰。”
临安檐像是在想着些什么,在明明灭灭的炉火旁看向她,说道,“你不是一个随性的人,但爱你的人都希望你能一切随心。”
陆向晚这样一个人,心底澄明,只不过知世故而不言片语,有些话不挑明,她也不希望对方挑明,她很珍惜他这个朋友。
此时她也看向他,说道,“临先生,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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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去三小时了,这时天已经彻底黑透,村里却烟火通明。
李东是单亲家庭,李嫂的老公因为几年前一次泥石流在拉货的路上去世,一个人将儿子拉扯大,现在距离李东下山已经四五个小时,李嫂急得眼睛都通红,然而陈响和昇衍还没回来。
两小时前司机提着陆向晚要的东西回来,陆向晚问他有没有见到昇衍两人,对方摇头,三人没有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