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先帝也才初登大宝,娘娘初初及笄,第一次秀女大选先帝便选中了娘娘,紧接着更是百般宠爱,只是后来宫中新人渐渐多起来,先帝便不常来娘娘宫里了。”盲眼的嬷嬷眼中一片浊白,枯萎如树皮一般的手颤巍巍摸索,在满是油腥的小方几上摸到一杆烟枪。
帝陵乃龙脉所在,聚集天地灵气,可说清道明了也不过只是一方墓地。身后是阴影中林立的石碑,太后薨逝后便守在帝陵的嬷嬷抽了一口烟枪,慢慢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霭被阴风吹散在空中。
“阿吉便是这时入宫的。”
“他原只是个乞儿,是娘娘幼时心善,路边捡到他,将他带回家做了一个小马奴,供他吃供他穿,还送他去上学。可他看着木讷老实,却没想到是个不学正道的,背着我们钻研什么娃娃巫术。娘娘入宫的前一日便将他赶出了府,如今想想,怕是早就瞧出他心术不正了。”
听到此处,楚歇鱼一双琉璃目似有疑惑,“可,不是听说少监与太后从前是……”
烟枪重重磕在地上,当啷溅起一块极小的飞石,“什么腌臜的传言!那阿吉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生前得不到,临死了居然还要拖累娘娘名声!”
苏辞横在楚歇鱼面前挡了挡,抬起唇笑得乖巧又灿烂,好言好语道:“嬷嬷莫气,莫为此气坏了身子。”
语罢,偏头往后瞧楚歇鱼,发上金冠光芒润泽,竟有些晃了楚歇鱼的眼。他声音压得极低,含着笑,楚歇鱼只能从他的嘴型读出那几个字。
“伤着你没有。”
楚歇鱼一愣,轻轻摇头。
“他后来也不知从哪里编造了个清白的身份进了钦天监,还以此为借口屡屡来骚扰娘娘,甚至哄骗娘娘与他出宫。呵,端的是个笑话,娘娘心中有陛下,又怎会与他出宫。阿吉知道娘娘心中自始至终只有先帝一人,妒忌发疯才干出了大逆不道之事,若非陛下登基,单他干的这一件事,恐怕娘娘也要被牵累得陪葬!”
“阿吉只是个马奴?”苏辞问。
“若非娘娘心善,他早就不知冻死在哪条臭水沟中。娘娘幼时无伴,因年纪相仿,身边只阿吉一个玩伴,才待他好上几分,竟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才害得娘娘一生坎坷。”
“阿吉入钦天监时,太后并不知情?”楚歇鱼也问。
“自然是不知道的,娘娘久居深宫,心思一贯单纯,与前朝素来无瓜葛。”
苏辞与楚歇鱼对视一眼。
嬷嬷的说辞与官员之间流传的秘辛有大出入,如若嬷嬷说的是真的,阿吉原本不过是个马奴,又如何用了商户之子的身份进入钦天监?
自帝陵出来,二人仍旧没有头绪。若说阿吉心术不正,以钦天监之名频繁出入后宫纠缠当年的如意夫人。但正因钦天监能出入皇宫随时向皇帝禀报天象,故哪怕这并非多大的官职,入钦天监前,身家背景都要仔细盘查一遍。
“我皇祖母母家早已举家迁回乡里,何况阿吉只是马奴,世家簪缨每日来往出入的下人数不胜数,怕是也早就没有了阿吉的痕迹。”苏辞落在楚歇鱼后方半步,二人往楚歇鱼的轿辇走去。
走了几步,楚歇鱼忽然停下,不大自在地,“殿下为何总走在我身后?”
“你是圣女,我是圣女的抬轿人,自然要唯圣女马首是瞻,对圣女恭恭敬敬了。”苏辞折扇点点自己的衣服,又隔空点点不远处抬轿人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扇坠上的流苏晃荡的厉害,笑得怪不正经。
六皇子现下合该在府中禁足,苏辞便只好偷溜出来带楚歇鱼到帝陵查线索。
扇坠打的络子精巧好看,频频抢了楚歇鱼的眼,楚歇鱼眼皮向下垂着,发间铃铛作响,“殿下身份贵重,还请莫再戏弄我。”
苏辞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收起来,只手背在身后,那扇子便不在楚歇鱼的视野中。桃花眼眯着,有些恼,“你当我是在戏弄你?”
“歇鱼不敢。”楚歇鱼眉间轻动,语气淡然,不卑不亢。
“楚歇……”苏辞被她的姿态惹得恼火,连名字都是牙缝里阴测测挤出来的,目光越过她身后,不防瞧见一行人正往此处来。眨眼间拉上楚歇鱼的手腕钻进帷幔遮掩的轿辇之中。
“有缘相逢,不想在此竟也能遇见圣女。”
身后坐的是男子的大腿,连腰间都被一双铁腕收束,楚歇鱼的一张小脸在面纱下几乎红得滴血,“二,二殿下。”
二皇子捻着佛珠,桃花眼看着影影绰绰的帷帐,目光平静含笑,“圣女怎么来了帝陵?”
“我近来在学习中原风水,久闻帝陵是龙脉所在,云集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地,便想着……便想着来长长眼界。”
“本殿下还当圣女是为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事才来。然也,圣女能通演天地,若是想要唤醒亡灵,也该去逝者生前住所才是。”二皇子略一欠身,“本殿下奉父皇之命来帝陵办事,便先失陪了。”
待人走远,楚歇鱼几乎是立刻的,从轿辇中逃了出来,目中微红含泪盯着帷帐内的人,胸脯起伏,不知是羞还是恼。
不多时,苏辞也出来了,一手执扇,一手握着原该在扇柄上挂着的扇坠,脸上稍显可惜,“居然断了。”
楚歇鱼稳了稳心神,目光留在扇坠上,觉得似有雾起,眼前有些看不清楚,“这是李家小姐送给殿下的心意,回去后殿下再寻个手巧的丫鬟将扇坠再挂上去吧。”
苏辞满脸郁结,最后还是将扇坠收好,“罢了,大约是我这把扇子与李小姐的心意无缘,强求不得。”
折扇唰的一展,轻轻摇动,没了扇坠,反倒更显潇洒。扇面遮起半张脸,只余一双桃花眼开成扇,略略不好意思,“方才,方才情况紧急,才一时唐突……”
“我明白,”楚歇鱼低头,鼻尖酸的厉害,强自压下情绪,“我不会放在心上,殿下也全当无事发生就好。”
她在委屈什么?本就不是一路人,事情结束后,总要桥归桥路归路。六殿下待所有姑娘都是这般体贴周全,又并非只对她一人特殊,她在六殿下府上这么长的日子,又不是看不明白。
***
蔺外左右拎着两提书,佩剑用了根麻绳绑着套在脖子上,白俊的小脸蛋黑的像锅底。
“你又不看书,带这么多书回府干什么!”
宋舟回过头,手里只抱了三四本薄薄的书册,煞有其事道:“眼睛刻在那方书架里,说不定摆在那里的书就有线索呢。”
蔺外说不过她,想找兄长评理。宋舟先他一步,空出的小手拽拽蔺浮庭的袖子,“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兄长手中还有一提书,堂堂晋南王做了苦力,又拿走宋舟怀里仅剩的那几本,被拽着的袖子主动往她面前伸,“在理。”
第46章 诅咒(八) 他总也没办法
宋舟在屋子里连翻了一天的书, 直至薄暮冥冥,屋内点起烛火,才放下一本, 托着下巴掰指头算起日子, “你在我这儿住了……很多天了,一次没在你屋子里睡过。”
“那间屋子太香。”蔺浮庭垂着眼帮她看地理志,专注得不愿意抬头。
“我的屋子也香啊。”宋舟道。
“不一样。”拿书的手指都紧得发白, 蔺浮庭耳根泛红,低声道。
宋舟便两手齐齐捧着脸, 笑眯眯地皱眉,“我觉得没什么不一样的,何况我现在是你的表妹呀,你都没看见,府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哪有住在表妹屋子里的表哥。”
“我……起得早, 他们不会知道。”
蔺浮庭将头低了些, 书封立起来, 恨不能挡住自己的脸。
宋舟被他无措的模样逗得眼都笑弯了, 笑着笑着忽然感叹,“真好呀。”
他如果真的是原书里清俊端方的晋南王, 民心所向, 仁慈爱民, 不旁生那么多事端, 那该多好。
蔺浮庭抿着唇,黑漆漆的眼睛看她,“好什么?”
宋舟丝毫不脸红,“你现在的样子真好呀, 我特别喜欢。”
她跟他约法三章,他答应她的条件,她就留在他的身边。
怪只怪蔺浮庭那时的模样太可怜,饶是她这样经验丰富的人,都对这个纸片人心软得不行,觉得自己太无情了些。
反正都是假的,囿于数据中的男二又不知道实情,如果这样能让他情绪稳定下来,那她就对他好点吧。
蔺浮庭的耳朵唰就红到了耳尖,眸子里的笑都是着急慌乱的,躲躲闪闪,不清不楚的嗯了一声。
宋舟还嫌他不够害羞,挪着圆凳到他身边,直接伸手打下他手里的书,啧啧盯着他的耳朵,“庭庭,你从前就这么爱脸红吗?还是现在才开始会脸红的?”
太近了,连吐息都让他心间发痒。
蔺浮庭还保持拿书的姿势一动不动,声音别扭,“没有。”
“没有什么?”宋舟不依不挠,又凑近了些,漂亮的眼眸里满是促狭的恶劣,还嫌他不够窘迫似的,仗着纵容得寸进尺,“你是只有耳朵会红,还是脸也会红?”
她身上换了熏香,今日是兰香,馥郁得紧,与院子里的香又不一样,她身上的,格外好闻。香气横冲直撞撞到他身前,蔺浮庭身子一僵,推开桌子匆匆忙忙站起来,窘迫地念她的名字,“宋舟!”
居然是连名带姓,想要靠着严肃一点的直呼其名震慑住她。
“诶!”
宋舟响亮应答,声音清亮欢欢喜喜上扬,兜转过桌子转到他身前,细嫩食指毫不犹豫戳在他脸上,煞有介事地认真道:“原来脸也是会红的。”
身子颤了颤,蔺浮庭看着她漾起水光的笑眼,强迫自己皱眉板起脸,“手。”
他这样板起脸毫无气势,宋舟哪里会怕他,笑得狡黠如同狐狸,“手什么?是让我松手吗?那你说啊,你说我就放开。”
“……”
他不舍得。
哪怕她都不记得了,有些事情却不会变。不管从前抑或现在,宋舟都是如此,她吃定他不会拒绝她,她总是自信他舍不开她的触碰,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此捉弄他。
他总也没有办法。
蔺浮庭败下阵来,语含无奈,“舟舟……”
“睡觉睡觉,”宋舟马上收回手往床上钻,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好像方才没有戏弄过他,“你明日还要早起回自己房里呢,是吧。”
蔺浮庭愣愣站着,看她双脚一蹬将鞋蹬掉,像兔子钻进兔子窟里,跪直在床上努力将被子铺开。脸上还有被她戳戳点点留下的感觉,他眼睛发酸,总觉得不真实。
她突然间对他这么好,他一边欢喜,一边又害怕。一下就记起那年她离开前,也是对他好的不得了,从早到晚像个小尾巴追在他身后要牵他的手,说庭庭我想嫁给你你娶我好不好,说庭庭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呀。
紧接着便不见了。
那些对他的好,好像只是提前给后来的苦做补偿。
锦被卷起的风勾住帘帐,墙上的正字清晰显现出来。宋舟眼尖,干脆将帘帐整个拉起。
“怎么了?”蔺浮庭自身后覆上来,眼睫微抬,自然也看见了满满当当的正字。
床上挂着帘帐,那些字又在墙壁偏下的地方,若非宋舟折腾锦被,大约是极难发现的。墨水早不知干了多少年,字迹也小,略清秀,像姑娘家写的。
“约是府里下人失职。”蔺浮庭越过她将帘帐放下,眉峰微不可察拢起一瞬。
宋舟靠过去,复又将帘帐挑起,身体伏低,半趴着去研究那一面字,“画正字像不像在记录什么东西?譬如记日子之类?”偏侧过脑袋,失了簪钗装点的发丝滑至脸旁,被她挽在耳后,“会不会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写的?”
“这间屋子从前并无人居住。”蔺浮庭看见她半跪着而往下弯曲的腰线,喉咙有些发干,别过头,捞住她的腰肢将人抱起。
猛然被人扶正,宋舟挽到耳后的发丝又跳下来,双手本能搭上蔺浮庭的肩膀,茫然看着他。
无辜不解的含水眸子看得蔺浮庭心慌意乱,他匆忙下了床,抬手扫熄了屋内的火烛。
陡然黑了下来,看不见,蔺浮庭的声音便越发清晰,听着有些紧张,硬巴巴吐出两个字,“睡觉。”
“可你还没有换寝衣,这么早熄灯么?”宋舟跪在被子上问。
语罢,就听见屋子里没了动静,不一会儿,衣料窸窣摩擦的声音响起,再接着,还没躺下的宋舟被搂着塞进被子。
宋舟想动弹,才动了动脑袋,就被忽然近前的温热气息如小狗一般舔住了唇。但也只浅浅舔了一下,便整个脑袋靠住她的颈窝,越发像只受了委屈的大犬。
宋舟抿抿唇,想了半晌也没明白她又是哪里让蔺浮庭觉得不高兴了。不过这次并没有激动,大约也不是大事。
翌日醒来,也如常不见蔺浮庭。
用早饭时蔺外也在,他一早从苏辞府上回来,转达要找蔺浮庭借人的消息。
苏辞被禁足,朝野也无他能明目张胆借调的人手,要查血眼一事,还需晋南王帮忙。
蔺外将苏辞与楚歇鱼去帝陵的事一并转述了一遍,宋舟叼着包子抬头,想事情想得眉头皱起。
嘴里忽然就一空,顺着动作看见蔺浮庭将她的包子拿走放在碟子里,颇认真道:“快掉了。”
蔺外坐在对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位少监……叫阿吉是吧?”宋舟道,“我们昨日在学堂看见的石头上落款也是一个吉字。”
“这两者你是如何无凭无据联想起来?”蔺外不甚服气。
宋舟摆摆手,“你不懂。”
小说之中,男二这种重要角色和主角找到的东西有巧合,那必然是有联系的。这种套路,她懂得很。
被她简单三个字打发,小少年不满地憋了半天气,终于不情不愿道:“这座宅子的前一任主人便是太后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