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旁推过来碟子, 切得方正的杏仁糖整整齐齐码着。
她鼻尖通红瞪着眼看蔺浮庭, 蔺浮庭被她看得心虚,接过她手里的药碗轻轻吹凉后才还给她。
宋舟不情不愿接过,一手捏着鼻子, 视死如归地将药灌进嘴里。松手的那一刹那,苦涩的味道盈满了整个鼻腔咽喉, 无孔不入,专门钻进清理不到的地方。
唇边送来一颗糖,她赶紧含住。甜意勉强能抵挡住苦涩,她用力吮了吮,被苦药掌控的大脑逐渐清醒,舌尖一扫而过描摹到指尖的轮廓。
蔺浮庭错愕地看着她, 手臂还抬着, 目光落在她唇边。
他的拇指, 被舔得湿漉漉的。
“呸呸呸。”宋舟吐出他的手, 牵起袖子在他指上抹干净,想想还有些费解。
“我怎么会生病呢?”宋舟托腮, 望望还没好的蔺浮庭, 再想想自己, 反复一声, “我怎么可能会生病呢?”
时下炎热,她却因病被蔺浮庭捂得严严实实。屋里晾着冰块,她肩上围着一条毯子,牙齿细细磨着糖块, 陷入苦思。
见她好好喝了药也不为药苦闹脾气,拧着眉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蔺浮庭收了她的药盅放进食盒,才端碗喝自己的药。
二皇子府上这时派人来,说是府上侧妃想邀表小姐过府一聚。
“邀我聚什么?”咽下最后一点糖渣,宋舟实在热得不行。毯子扯下来,报复心极强地裹在蔺浮庭身上还不许他让毯子掉下来。
传话的小厮在门外挨字挨句转述送帖人的话:“听闻侧妃眼下怀着身孕,格外念家,表小姐与侧妃同乡,故而想找表小姐闲叙聊解愁思。”
宋舟下意识看向蔺浮庭。
他摇头。
“我生着病,侧妃有孕,要是被我将病气过给她就罪过大了,你替我回了送帖的人,就说改天我大好了再去拜访。”宋舟冲着闭上的房门吩咐。
上回在街上遇见二皇子时,他便有意无意提起她的亲人,这一次又是换汤不换药的同乡借口。话里话外绕不开的原身从前相关。
在理应围绕着男女主展开的故事里,却过分关注她,实在不让人不介怀。
“怎么总是提起我身世?”宋舟嘀咕。
蔺浮庭满脸复杂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她越来越觉得,比起这些被他们制造出来的NPC,在这里,她才像被掌控玩弄的角色。
她的优势并不能帮她的忙,她在自己的任务里如入迷宫,也在剧情的发展里一无所知。
蔺浮庭忽然站起来,绕到她身后,抄着她的腿弯与肩膀将人抱起,在宋舟小声的惊呼里回身上了床。
身体堵在床边,将她挤在床角,筑出来的一小片地方连动弹也不易,他还要拢住她的两只手腕攥在掌中。
像是怕她跑了或是消失不见,用了他能想到的所有伤害不到她的方法,尽可能确保她会一直在眼前。
忐忑不安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
宋舟被缚住手脚无法动弹,往前倾去,下巴抬了抬,额头抵住他额头,专心凝神。
蔺浮庭眼睫抖了抖,僵住身体。
宋舟忽然拉开一小段距离,又一往无前撞上去,撞得他猝不及防往后仰。
额上显出一块红印,茫然看着她。
“蔺庭庭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呀?”宋舟皱着脸发愁,“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吗?”
完了,这下罪过更大了,蔺外知道,少不得又要骂她一顿。
“我记得的。”蔺浮庭认真答她。他自然记得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她的真名,是不是他们经年之前初遇时,她真正的名字。
“你是清源县县令的庶女宋舟吗?”蔺浮庭问。
宋舟愣了一下。
蔺浮庭从来没问过她是如何从当初死在山石下的小仙女变成如今的县令庶女宋舟。这种事情但凡有人听了,都会觉得诡异离奇,何况蔺浮庭是个多疑的性子,可他当真从来没问过,甚至也不曾怀疑过。
蔺浮庭已经从她的表情了然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
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宋舟的犹豫在他面前败下阵,“我第一次见你那天……”
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忽然就滞住。
蔺浮庭皱眉,“你不知道在那之前关于宋家庶女的所有事情?”
宋舟缓缓摇头。
“你是二皇子派来我身边的探子。”蔺浮庭缓声说着她不知道的事,“宥阳楚家曾有人见过你从前的模样,自我袭爵后,宥阳楚家一脉式微,有一部分效忠于二皇子,宋家的庶女,便是他们安在我身边的一颗棋子。”
他笑得愉悦,唇角乖觉勾起,“只是他们没料到,这颗棋子从到我身边来那时,便已不再由他们掌控。”
这些事从宋舟说着她能梦见小仙女后,蔺浮庭便着手在查。还没认出她前,他已经全部了然。包括她是楚怀玉的里应,是被宋家上下连同那位宋家庶女的心上人一起半哄半骗做了一颗棋子……
很早之前他便知道了。所以他才要把她送到天子枕边,因他不可能在自己身周留一个隐患。可到了最后一步他还在悔,将人送上了龙舟,又让苏辞救她。
哪怕没认出来她,还是舍不得。
后来认出来她,更是不曾提起过。
好歹她作为底细尚且能时时在他面前让他看见。
宋舟忽地鼻子发酸,隔着眼眶盈起的半帘水气,第一次认真端详他的脸,“知道我是棋子还这么放心啊?”
蔺浮庭牵起唇角,黑眸看着她,温和谦谦。
宋舟深吸了一口气,摒弃杂七杂八的念头,问道:“既然我应该是二皇子的细作,那我是不是该私下里见他一面,说不定能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呢?”
“不必。”他近来便是在处理这件事,为了折断二皇子的羽翼,才犯了她的脾气,还因此让她与他冷战了一段时日。
但总归有些成效。
对方终于急了。
男子穿着她随口说过喜欢后便一成不变的玄色,衣襟金线缝云纹,起伏的纹理轧在宋舟心口的位置。
窗台上的建兰短暂获得新生,枝叶碧绿仿佛明日便逝,攒着努力等待今日舒展最摇曳的花枝。风与光进来,蔺浮庭容貌干净,如同雪子未落地前先化作的无根水,澄澈明净。
宋舟凝着他,哑然失笑,“担心我啊?”
蔺浮庭的唇线笔直,头一次没有因她不正经的调侃顾左右而言他,微不可见地点头,“嗯。”
他这样她反而不习惯,怔忡了一下,平静地叫他名字,“蔺浮庭。”
蔺浮庭看着她。
略措了措词,她缓缓道:“从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我……以前是不是很喜欢你啊?”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
蔺浮庭专注地盯着她袖子上绣的小片牡丹花瓣,开在樱色的裙衫上,很是好看。声音低低的,“我不知道。”
起初他是笃信的,被骗得多了,后来便不怎么信了。
宋舟忽然皱起脸,一头扎进他怀里,将他衣襟拱得凌乱,自己发间钗环也歪歪斜斜,“蔺庭庭,药好苦,我要吃糖。”
那点不安霎时被她拱得烟消云散。他垂眼,宋舟正好拱得够了,仰脸一双漆黑好看的眼睛悄悄打量他,被抓了个现行。
被抓包也不尴尬,苦着脸可怜兮兮的,“好苦。”
蔺浮庭失笑,哄孩子似的,“好,给你拿糖。”
下床端了一碟子的糖,又坐回来。
纱帐轻轻擦过后脊,蔺浮庭将宋舟捞到腿上,指尖推了一块糖送进她嘴里。
宋舟含住糖,举手扒拉毛毛躁躁的头发。扒拉了两下,反而越来越乱。蔺浮庭索性卸下她所有的发饰,掉了个儿,自身后用骨节分明的手耐心抻梳乌黑的发丝。
梳理得很小心,遇上缠绕的结,就用修长的指尖细心解。宋舟偶尔会歪头往后看一眼,蔺浮庭的手便会跟着她的脑袋转,拿她没有丝毫办法,“舟舟,转头要说,否则我会扯着你的头发。”
“那我不转了。”宋舟抱着薄被被角,端详上头的纹样和走线。蔺浮庭勾着铺开在他膝上的发丝,循着记忆里宋舟教他的方法帮她编发。
进秋的夕阳温凉,斜斜射在女子脸上,跳跃在昏昏欲睡的睫羽上。
蔺浮庭终于挽好了发,手臂从她腰间环到前面,宋舟绵软打了个哈欠,声音像蒙了浓稠的糖稀,又甜又含含糊糊,“好了吗?”
他的吻克制地落在她小巧耳垂上,一触即分,“好了。”
宋舟半阖着眼,像灌了千斤重的铅,“你好慢。”
往后一仰倒在他身上,也不委屈自己,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歪头睡过去,“我眯一小会儿,你等等记得叫我。”
大概真是蔺浮庭动作过于温吞,加之还在风寒之中,她困得不行,真就立刻睡了过去。
蔺浮庭揽着她,将她弄乱的薄被扯来一角盖在她身上,借双眸描绘她。
她睡着时更乖些,从前他就知道。总要蜷起来窝在一个小地方,他不在时缩在床角,他在时窝他怀里,手指还要揪着他的衣袍或是手指。白皙的手指圈他的指节软软环住,像个小孩子。
蔺浮庭弯下身子,手肘支在膝上抵住额头,另一只手覆在她眼上一尺挡扰人的晖光。
门被拍了两下,蔺外的声音在门外压低,“兄长,血眼又出现了。”
第59章 诅咒(二十一) 王爷真聪明,一番话让……
百越的使者入京后与他国使者一样, 皆住在特意安排的驿馆,接待一力由鸿胪寺负责。
百越与中原习俗大有差异,亦有传说百越地处山谷雨林, 蝎蚁鼠蛇遍布, 故而百越人生来阴鸷邪性,连骨子里都流着淬了毒的黑血。同住使馆,他国使者也不敢与之过多牵涉。
是以天子未接见的这段时日里, 百越使者昼伏夜出亦无人过问。
昨夜百越使者照例离开驿馆通宵未归,今日驿馆内的小厮晨早起来洒扫, 到了百越使者的房门外,见房门未合上,从缝隙里看了眼,见到两具尸体横陈在床底。一具便是昨夜未归的百越使者,还有一具是位衣衫不整的女子。
干涸的血洇了一片。待找人搬开了床铺,那只血眼赫然涂画在墙上。
护城军将驿馆里外里围了三层, 引了不少路人侧目。
日头晒得宋舟手臂发烫, 将窗棂往下阖, 留出一半空隙正好能看见对面的驿馆。双手扒着窗框, 下巴磕在上面,衔着莲子冻神色认真偷听楼下的茶叶贩子和馄饨铺的老板八卦驿馆的事情。
“听说前晚百越的使者一夜未归, 连驿馆门口守夜的守卫都没看见他回来过, 结果居然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驿馆里头。”
“还未必是在驿馆里死的。”馄饨铺的老板毕竟在这里摆了好几年的摊, 知道的消息也不少, “你知道和百越使者死在一起的是谁么?青壶帐新来的小花魁狸娘,今晨有个驿馆里当差的官爷在我这铺子上吃馄饨,听他说起,发现百越使者和狸娘时, 二人身上还有欢好的痕迹,谁料到事还没办完就死了。我看呐,怕是在青壶帐两人就死了吧。”
蔺浮庭微抿了口茶水,宋舟在偷听,他也听得见。听到欢好二字,忍不住轻咳一声,“舟舟,外面晒,你……离窗户远些。”
宋舟咬着半边莲子慢吞吞坐回来,瓷勺舀起甜汤送进嘴里,牙齿在瓷沿缓慢磨着,“听起来,百越使者不是死在驿馆里的?”
“嗯,”蔺浮庭点头,“大理寺派人查过,百越使者房内整洁,可见他死前并不在房内。”
“那就是在青……”宋舟回忆了一下那个陌生的名字,“青壶帐死的喽。那是不是要去青壶帐查查?”
蔺浮庭一顿,放下茶盏,一字一顿,严肃板正,“青壶帐自有大理寺调查,与我们无关。”
昨夜听闻百越使者在驿馆身亡,又是因那个离奇的血眼,宋舟便记挂着要来看一看。她从前也关心血眼,但并不算热切,忽然一反常态,蔺浮庭怕她见到又要害怕,她还不依,捏着他的耳尖反反复复念到宁可觉也不睡。
“歇鱼不是奉了旨调查血眼吗?她和大理寺,谁要听谁的?”宋舟眼睛一眨,兴致勃勃问起其他事。
“大理寺全权负责,但圣女开口,大理寺也需得让三分薄面。”蔺浮庭解释。
宋舟拍了下掌,狡黠得像只小狐狸,唇角弯起,“我叫了歇鱼过来。”
这样的事,当然要主角在场。身在皇子府的男主她是联系不上,可一早就搬到皇家特意为圣女辟出来的府邸居住的楚歇鱼,借着晋南王的名头,还是能联络。
“你等等哦,歇鱼应该快到了。”
像是为了印证宋舟的话,很快有茶楼的小二引着楚歇鱼到了门口。此次前来的不只是她,还有楚瑾。
楚歇鱼是圣女的事情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楚瑾身在京中,不可能一无所知。楚歇鱼也不打算瞒他,那次见过二皇子后,便向堂哥全盘托出。
宋舟先是一愣,随即站起身冲他们招手,“圣女,楚大哥。”
桌子是四方桌,宋舟原先与蔺浮庭面对面相坐,正准备坐下去,蔺浮庭拍了拍手边的红木圆凳,“舟舟,坐这里。”
语罢也不看她,对楚瑾微笑着微微颔首算是示意。
宋舟托着喝了半碗的甜汤挪到蔺浮庭身边,歪着脑袋看他。趁着身后的光,那双黑润的眼中含着薄薄的泡沫似的笑意,瞥及她才默不吭声地泄露出一丝委屈。
宋舟装作视而不见,淡定扭过头喝自己的甜汤。
楚瑾也不是她叫来的,就算吃醋也不能赖在她头上吧。
蔺浮庭睫尾压了压,偏头示意小厮再送茶上来,故作惊讶,“阿瑾怎么来了?”
“我在……”楚瑾尚不能完全适应改口称呼自己的妹妹为圣女,不自在地停顿了片刻,“我在圣女那里听说了之前的事,恰好最近在客栈温书,在与我同参加考试的学子中听到几篇传闻,想来或许有用,今日出门遇上圣女,是以便与她一同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