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考学子中不乏眠花宿柳者,在青壶帐中曾见过百越使者。但那位使者的行为举止又不是风流之人,青壶帐中美人汇集,他只在一位叫狸娘的女子房中过夜,日日如此,从不曾变过。”
宋舟好奇,“那个狸娘,生得很貌美么?”
楚瑾为难摇头,指挠着眉心颇为尴尬,“我不曾见过,不过听闻是眼下青壶帐里最炙手可热的一位。”
“之前几次都在官员中发生,为何这次会是一位异邦使者?”楚歇鱼秀气的眉拧着。原本她都以为该告一段落了,可忽然又猝不及防发生一起案件,实在不难让人心生疑窦。
“此次死的是来京使者,不是死了一名官员这么简单,眼下封锁了许久的消息在京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全城百姓都知道了,陛下定然龙颜大怒,也定要给众人交代。”
楼下官兵已经在驱赶围观的百姓,大理寺卿带着仵作再次进入驿馆。蔺浮庭低眸往下看,面上沉静。
楚瑾一经沉吟,立刻明白起其中得到关窍,“王爷的意思是,有人特意将血眼之事搬到台面上,故意将事情闹大?”
他这么说,宋舟也恍然大悟,佩服地鼓了两下掌。
蔺浮庭湿濡的双眸静静投向她。
宋舟面不改色眨了眨眼,“王爷真聪明,一番话让我醍醐灌顶!”
蔺浮庭蓦地僵住,薄唇轻扯了一下,抿紧,扭头不看她。
这么夸也不行吗?
宋舟悻悻放下手,却楚瑾一脸打趣地弋她。她面色一窘,赶紧埋下脑袋,勺子不停往嘴里塞甜汤。
四人在茶楼观察驿馆的动静,宫中派人传唤晋南王与圣女入宫。
宫侍催得急,留下楚瑾与宋舟二人。
外面的热闹散了,街道重归宁静,见底的糖水映着墙上装裱的山水图,被轻轻一触,波纹荡开,化为泡影。
宋舟喝得小腹坠坠,偷摸藏起手在桌下揉。楚瑾笑眯眯看她,看得她不大自在。
“你如今与王爷相处得很好啊。”楚瑾的话语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宋舟不知道该怎么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干笑两声:“一直都相处得还行吧。”
楚瑾细细注意她神色不似作伪,心情也舒适不少,欣慰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宋舟瞪大两丸眼睛,眼里满是疑惑。
他的举止,像是一直盼着她和蔺浮庭能好好和谐共处。其实无论蔺浮庭还是她,与楚瑾的相处都不特别亲近,但楚瑾的关心真情实意。
“对了,楚大哥,”宋舟将红木圆凳拖到楚瑾身边,双手捧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最近她的疑惑很多,这么大个世界,偏偏没一个人能问。他们都是在小说中出过场的NPC,和她的任务或多或少有牵涉,除了从来没有登场描写的楚瑾,问别人都不合适。
“你问。”楚瑾欣然点头,好整以暇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如果……你看过一本书,但真正发生的事情和它所描写的不全然相同,你觉得这会是因为什么?”她有一个猜测,很久前就像隐在水下的怪物,总是怀疑它有朝一日会浮出水面,而就在前几天,她好像能猜出它的雏形,有些事情已经呼之欲出,就等待她做个确认。
楚瑾被她所打比方的异想天开唬得愣了下,侧耳笑了笑,还是认真询问:“是什么书呢?神话志异?还是历史传记?”
应该称为小说,但对于楚瑾他们,更像是描述他们一生的传记。
“……几个人的传记吧。”
楚瑾哑然失笑,“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便是史官,也无法确保自己笔下所写与真正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出入。况且一本传记才寥寥几字,尚且不能记载一个人的完整一生,何况是好几个人。”
宋舟盯着手腕陷入沉思。蔺浮庭遍寻大夫,为她取来最好的祛疤膏,现在疤痕消退的差不多,只隐约见到一点点的痕迹。
“那……”她又问,“若是一本话本呢?若是一本话本便是一个世界,我们改变了话本,算不算扰乱了一个世界的秩序?”
楚瑾讶异又好笑。宋舟一贯古灵精怪,在晋南王府时虽然文静,也已经初见端倪,但他还是没料到她的想法这么多,如此精彩。
认真想了想,他慎重回答:“若一本书便是一个世界,那存在于那个世界的人,难道不也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在写书先生笔下诞生伊始便有了灵魂,又怎么会被同样为人的写书先生规定了结局。或许写书先生笔下也不过是人物可能会拥有的结局之一,但人物也能有无限种结局。再退而求其次,一本话本写到主人公登科及第,妻贤子孝告终,焉知在结局以后,他会否被罢官黜废,妻离子散。毕竟写书先生没写不是吗?”
日头从斜生转至沉暮,寒水样的余晖披沥身上。楼下卖馄饨的老板收了摊,兜售茶叶的小贩也挑起未卖完的货物准备回家。有的店铺要关门,伙计抬着门板出来时难免在门槛上磕磕绊绊。
宋舟骤然抬头,冲着楚瑾感激一笑,“多谢楚大哥,我明白了。”
楚瑾一头雾水,“明白什么了?宋舟,你问这些,是要写话本吗?”
“不是,我要改话本。”
与蔺浮庭置气后,她恍然回神,发现了许多事情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事。
譬如在游戏中,玩家的五感会被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不会因为受伤就痛得死去活来,玩家不会生病。譬如一个角色已经完全崩坏的游戏,比起修复,关闭才是更划算的选择。譬如她明明应该以虚拟形象进入游戏,但所有熟悉的身体反应都在提醒她,这是她自己的身体,不是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该有的身体。
做过许多任务,让她全身心的信任了公司和系统,以为这一切都是假的。难怪系统这一次对她遮遮掩掩,不是因为改变了任务指标,而是因为他们能应对游戏里复杂的代码,却无法攻略一个活生生的人。
婉拒了楚瑾送她回去的提议,宋舟一边走回王府,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
蔺浮庭病中时,她为他擦拭身子,看见他心口刀剜的疤,蔺外说那是蔺浮庭为了复活她自己剜的。他以为他真的能复活根本不在这个世上的她。
可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第60章 诅咒(二十二) 怎么可能,我明明没输……
廊门连亘的矮墙刷了白漆, 绿萝自上垂下,葱绿的藤悬成一排,白墙上映下青影。
蔺浮庭穿过折廊曲径, 宋舟就坐在廊门下, 搬一张小板凳,樱色的裙带委地,双手捧着脸, 望向天空发呆。
黑色皂靴落到她面前,她才回神。黑白分明的眼睛迟钝地眨了一下就酸涩得眼疼, 她要揉,蔺浮庭已经半蹲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压她绯红的眼角,“哭了?”
唇刃笔直,狭长的眼乌沉沉,因她湿润的眼角勾起暴戾的情绪。
“没哭。”宋舟的话还带着毫无说服力的软绵绵颤音, 脑袋一歪, 眼睛埋进他掌心。
小刷子一样浓密纤长的睫毛在掌心扫过一层又一层, 蔺浮庭听她说谎, “我本来在这里等你,就是等久了, 困了。”
蔺浮庭心头一颤, 小心翼翼问:“等我做什么?”
“你等过我这么久, 礼尚往来嘛。”宋舟抓住他的手腕, 脸颊左右晃了晃,仅剩的一点湿雾都蹭到他手上。
往后撤开,宣泄一样吐出一口长气,放开他的手, 眼睛晶亮亮的,“好了,舒服多了。”
用完就扔。
蔺浮庭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还留有她的泪水,心里不合时宜想起这样的形容。
与她平视,蔺浮庭握住她两只乖巧搭在膝上的小手,不用她问已经自觉汇报自己的动向,“陛下命我协助圣女调查百越使者一案。”
说完,睫羽上翘,心里擂着鼓等待她夸奖他的自觉。
“只是调查百越使者?以前的那几例呢?不查了?”都是一样的案子,按道理要并在一起查才对吧。
“这对于皇家不是体面事,要在暗地查,不能摆在明面上。”蔺浮庭停顿一下,没得到预想中的夸赞,黑眸如两颗黑曜石闪了闪,半站起来,拉住她柔软的手臂,“不是困了?带你回房睡觉。 ”
宋舟下意识把手抽回来,蔺浮庭手里一空,手指拢了拢,垂眼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掀眼望着她,沉静地流出丝丝不解与委屈。
宋舟踌躇了一下,“不如你还是回你的院子睡吧?”以前不知道,以为蔺浮庭就是纸片人,和纸片人睡在一张床上倒也没什么,感觉和玩偶一起睡没什么两样。现在反应过来这是活生生的人,一个男人,和她同榻而眠,心里怎么想都别扭。
蔺浮庭皱眉,慌乱从心底钻出来,如同悬在崖边生死未知,指尖蜷得泛白,“我最近没杀人,很听话。”
宋舟张了张口,望着他无措紧张的眸子,还没说话,负罪感先升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生气。”宋舟焦急地抓抓脸。总不能告诉蔺浮庭自己之前都没把他当过男人,甚至没把他当过人,所以才无所谓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一只小拳头伸到蔺浮庭面前,宋舟的发带随着脑袋扬起的幅度轻微晃动。她神色严肃地给出建议,“这样吧,我们猜拳,我赢了你就回去睡。”
晃晃小拳头,在他腰上轻轻捶了一把,催促,“快点。”
脑中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小仙女的场景。
自城外到城门口的道路两旁旷远辽阔,草木疯长,莺燕婉啼。洁白的柳絮飘摇在早三春的风里。马车的轮印落在身后,宏大的阵仗是为了迎世子回府。
少女穿着丫鬟的服饰,不规规矩矩在旁候着,反倒咬着世子为她夹的糖糕悠闲坐着。看她穿惯了白,换上一袭桃红又别有颜色。绑双髻的红色丝带垂在耳边,一双眼潋滟明亮,百无聊赖地翘着脚去撞世子爷新做的靴,忍不住嘀咕:“你父亲怎么这么倒霉,娶了那么多任王妃,生下那么多个孩子,居然没一个长命的。把我们庭庭不闻不问丢在别庄那么久,后继无人倒是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了。”
“不过也好,”少女歪了歪头,明眸弯成月牙,溢出璀璨星辉,灼灼又让人移不开眼,“以□□庭就不用再吃苦了。”
少年难得不再红着脸不许她唤他这样小女儿家似的亲昵称呼,屈起食指温柔蹭去少女唇边碎屑,掩在纤长鸦睫下的眸色幽深。
晋南王的妻子自然无法长命,若是他还有一个兄弟能苟活于此世,他又如何尽快将他的姑娘捧进锦绣荣堆里。
当年他原本是要送他不知第几个后娘与她腹中胎儿一程,却在临出门时捡到个仙女。太干净太明亮,宛如神祗降临在他脏乱污秽的沼泽。微小的黑暗在光明中留不下印记,光明却能在黑暗中挣破出一个明亮的洞。有她在身边,报复他没用的父亲忽然成为了一件索然无味的事情。
他有听过她的话,不去管腐朽空洞的晋南王府和无所谓的世子之位,靠着科举,他同样能给少□□渥的生活。只是太慢了,看少女抓着两把菜精打细算,晋南因山匪横肆考试一推再推,不屑一顾的晋南王府勉强能做为踏脚板。
“可我听说你父亲又娶了个新王妃,年纪比我好像都大不了多少,”少女挪到他身边,掰正他的肩膀端详,拧眉苦恼,“要是你父亲疼爱王妃,不心疼你该怎么办?你要知道,女人的枕边风威力可怕的。”
蔺浮庭牵唇,面容无害单纯,眸底一片清澈,轻轻揉她眉心,“比你大不了多少。你是几岁的小仙女呢?”她总嚷嚷自己是仙女,不管蔺外如何质疑,都一口咬死了坚持,谁说都不管用。他不信鬼神,却愿意相信这真是上天派来救赎他的神仙。
少女一哽,转着眼珠为自己找补,“我是说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至于我们仙女,年纪是天机——”她竖起白嫩的食指,左右一摇,很神秘,“天机不可泄露。”
蔺浮庭一哂,抵在她眉心的手一点,少女的小脑袋便顺着力道往后仰了仰,自己又扑腾着坐正,揉着额头欣慰嘀咕,“你做回世子,我就放心了。”
她时常装模作样像个超越了年纪的小大人,操心他这样与那样,板着脸在他面前絮絮叨叨谆谆教诲。蔺浮庭早就习惯,毕竟这一套只用在他身上,对于她自己,她一向不拿这些规求自己——总是见天的闹腾。
但听她说放心,心口莫名躁动难以抑制,好像她放心了,就可以不管他了。
“晋南王妃他日若是怀有了身孕,我这个世子怕是又做不下去,那时我再被赶出王府,你还能放心吗?”蔺浮庭紧盯她的脸。
少女敛眉想了想,表情惊讶里夹杂着一言难尽,“晋南王……老当益壮哇。”
“……”
蔺浮庭掐着她的脸,脸蛋白皙柔软,手感细滑,他心下微动,动作温柔的捏着晃了晃。少女乌黑的眼睛斜着跟随他的手转,眼皮忽然耷拉下来,不乐意地眯起来看他。
紧接着扑过去掐他的脸。
“你快放手。”少女跪在长腿中间张牙舞爪,“你不放我也不放。”甚至还要往外拉拉。
蔺浮庭靠在车壁,微仰着脸看跪直在他面前的人,喉结上下滚动,指腹松开,在被他捏得泛红的肌肤上轻轻摩挲,“以后我若是被后母欺负了,你定会帮我骂回去,是吗?”
他先告饶,少女也歇战,温暖的掌心反复搓着他的脸庞,余温温烫,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体温。
很得意很骄矜,抬起下巴轻哼,“未必哦。”
蔺浮庭低低的笑,“不帮我?”
“猜拳赢过我就帮你。”她举起软绵绵的小拳头。
蔺浮庭的眉梢扬了扬,左手虚护在她腰后免她摔跤,右手伸出来。
少女望望自己的拳头,又看看对方摊开的掌心,跪坐下来沉浸在自我怀疑中,“怎么可能,我明明就没输过。”
宋舟沉默着盯着自己出的拳头,像要盯出一个洞。
蔺浮庭出的布包裹住小拳头,歪头含笑,“舟舟,输了。”
猜拳出的第一个永远是石头,这么久还是没变过。从前他让着她,总是出剪刀。可有些事情不能让。